《中国一九五七》第6/57页


犯人放风的地方是靠监狱后围墙的一座小院。院子不大,于是放风就在各监室间轮流进行。

几个监舍合一的时候也有,少,一般发生在因某种原因须压缩放风时间的情况下。这种情况管理人员便格外戒备,严密监视如临大敌。放风的犯人实际上是在院子里转圈,驴推磨似的,一个跟一个,转完放风时间拉倒。但位置在放风的开始可以伺机选择,想利用放风时间和某个狱友交谈就走在他的前或后,压低了声音说话别人听不见。人的创造力无限,任何险恶地方都有空子可钻。

这天也合该小日本倒霉,我们24号监室的犯人鱼贯走向放风小院时他正打扫这条路径,看到小日本那一瞬我突然产生一种预感:要出事。这想法刚一冒头接着便听见小日本鬼哭狼嚎地一声惨叫,定睛看时将军已把小日本踢倒在地,并连续再踢,嘴里骂狗娘养的把水烧开!听好,烧开!靠近的几个犯人也不失时机用脚踏杀猪般在地上嚎叫的小日本,直到管理员闻声赶来为止。放风立即被取消,作为对24号监房犯人的集体惩罚。将军被宣布关禁闭一周,这是对肇事者个人的惩罚。从纯狱规角度看,这种处罚并没有偏差,无论是将军还是其他犯人都能接受,且无怨言。况且这次行动使我们吐出一口恶气,且效果在当天便立竿见影:我们喝上了滚烫的开水。小日本吃了苦还须痛改前非。不知什么原因,将军没关满一周就放出来了。大家把他当成了英雄,吃水不忘打井人,喝热水不忘将军。关小号给犯人的最大的折磨是减少伙食份额,本来便吃不饱,减了更要挨饿。虽只关了几天,将军的身体就见出虚弱,脸色死灰,大家自动从自己碗里舀出一勺稀饭添进将军碗里。积少成多,将军每天能多喝一碗稀饭。这碗稀饭就像治病的药物,将息着将军。可笑的是小日本被那一顿臭揍吓破了胆,烧水不敢马虎不说,每当轮到我们监室放风他都躲得远远的,躲避不及时便规规矩矩站在路边,垂手低头,等我们过去。那卑躬屈膝的模样使管理员总是阴沉着的脸都露出笑来。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话用到草庙子胡同就是铁打的看守所流水的囚犯。这里不是正式监狱,被看押的囚犯确如流水,一个一个流走了,一个一个又流进来。我自从进到24号监房这里先后走了四人又补进来四人。这遭要走的是员外。员外的本名叫曹均轩,五十多岁,本人成分富农。他在这里关了将近一年,案由是反革命杀人。那场惨案已过去了七八年,当年被杀的一个村干部的儿子突然从关外回到村,他说还乡团那晚砸他家的门,他爹知道事情不好赶紧把他从后窗丢出去,让他逃命,他往村外跑时看见曹均轩在街上溜达,他是还乡团的内应。他一检举,曹均轩就遭逮捕。审他,他不承认参与杀人,说那晚他在家睡觉。翻来覆去审讯了快一年,他翻来覆去还是在家睡觉。最后一次审讯连续了三个晚上,犯人们都清楚员外正经受着一场车轮大战,没有坚强神经的犯人是经不起这种疲劳审讯的,大家都为员外担心。崔老说员外能不能回家过年就看他这次牙咬住咬不住了。员外回到监房就像死人一样,铁门刚在身后关闭就倒在地上呼呼睡过去了。大家把他抬上铺,给他盖上被子。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也没醒过来。打来了早饭,崔老过去把他推醒,他睁开眼左看右看,好半天才弄明白自己呆在什么地方。接着就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像牛哞,让人听了心里发怵,他边哭边吆:我完了,这遭完了。见状大家什么都明白了:员外没能经受住车轮战术的考验。他是完了,彻底完了。等他平静之后,崔老问他到底参没参与还乡团杀人,他说没有,真的没有。崔老说这就是那村干部的儿子诬陷你。员外摇摇头,说我虽是富农成分,可和村干部无怨无仇,他干吗要害我?崔老说那就是他看错了人。员外说大概他没看错人,他看见的是我,我有夜游症,夜里常出门在街上溜达,可我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崔老说明白了。大家也明白了。将军急急问:员外你对没对审讯员说你有夜游症的事?员外说他记不清楚了,熬到最后只想早早回来睡觉,脑子乱了,什么也记不清楚了。将军又问他最后是否签字画押?其实这话纯属多余,已经熬了三天三夜,不签字画押能放他回来吗?早饭吃得十分沉闷,没一个说话,不用说都在为员外难过,为他担心。果然饭后管理员便来监房宣布让员外收拾东西转狱,这意味着员外在看守所的预审业已完结,案子将转到检察院。员外就这么走了。后来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真的快要过年了。犯人中确有人在想回家过年的问题,这大抵是那些预审完结又自觉能无罪释放的犯人,这只是极少数,大多数犯人是不抱这种奢望的。他们的全部心思仍旧放在如何应付审讯以谋求最终得到法院的从轻发落上。特别是不要被判死刑,留下一条命。至于我有没有回家过年的想法呢?当然想。而且还很乐观。同监室的犯人对我的问题也普遍持乐观态度,他们认为我毕竟与他们不同,他们曾真刀真枪和共产党交过手,共产党恨他们,不会轻易放过。而我则不同,我不过说了几句让共产党觉得不舒服的话。我也相信这一点。我不仅没和共产党对立还真心拥护,我的所作所为也许在客观上起了不好的作用,但主观上是绝对没有恶意的。我想一旦把问题弄清楚了还会让我回K大的,人遇事总愿往好处想,一厢情愿的乐观。但我的乐观想法很快便破灭了。

这得从那次放风说起。我们24号监房和14号监房一起放风。在院子转圈时我突然发现一张熟面孔,惊讶中,我想起他是K大新闻系的学生,姓史。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在我之前还是之后?在狱中看见熟人心中确是别有一番滋味。我起意利用这次放风和他谈一谈。否则这机会一旦失去以后很难再有。自然这很冒险,狱方明确规定犯人不许在放风时互相交谈,一旦发现将给予严肃处罚。但强烈的愿望使我顾不了许多。我朝站在四周的管理员看看,他们的眼光没盯在我在的地方,我就蹲下身做出系鞋带的动作,用眼光瞟着在我身旁仍继续转圈的犯人队伍,待姓史的同学走来时我站起插进他的身后,虽然我的伎俩没被管理员发现,却紧张得心怦怦乱跳。没待我开口,我听到有人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很轻。我立刻明白是史同学对我的呼叫。竟然他也发现了我。我轻轻叫了他一声老史。他应了一下。由此我二人便心照不宣,一边转圈挪步一边交谈起来。我问他是什么时候进到草庙子胡同的,他说是一月十二日。我问进来后见没见到别的K大师生。他说有一次和13号监房一起放风,见到哲学系的朱为民,但没说上话。我问我走后K大又抓了多少人。他说不太清楚,反正不少。我问抓没抓程冠生,他说抓了,比他早几天。我问程关押在哪里。他说不清楚。接着他又问了我一串问题,我一一回答。也许急于知道的事情太多,待他稍一停顿我又开始询问。我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冯俐的外文系学生。他说认识。他说他还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我问他知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他说自你被逮捕后她成了全校的名人。我心中一惊,问咋?他说她为你被抓的事几次到校党委闹,让他们讲出你关押的地方。学校讲不出她又去了北京市公安局,最后被警察押送回学校。这事在全校引起轰动。我听了紧张万分问她后来怎么样了。他说她被抓了,不知道以后的情况。总算知道冯俐的消息,而且是个坏消息,我心里十分冲动,要不是在院子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会大哭一场。我强忍悲伤,又想到那个能不能回家过年的老问题,此时此刻这个愿望无比的强烈。释放后我将立刻去寻找冯俐,哪怕她关在天涯海角。我问老史当局会不会在短期内将我们释放。老史说千万别有这种幻想,绝无可能。我问为什么。他说右派已被定性为阶级敌人,被抓的罪名是现行反革命,这么严重的罪名怎会轻易释放呢?他还说他被抓前接到哥哥从上海复旦大学的来信,信中讲他们学校被逮捕的右派许多已被判刑送劳改农场了。上海如此,北京还会两样么?听到这个消息我的脑袋像被重重地敲了一锤。这一锤也就敲醒了我的自由美梦。

这次放风之后我的情绪十分低落,也十分抵触。心想共产党到底是犯了哪门子邪,干吗非把原本拥护他的人推到悬崖下面去不可?这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联想到自己这些天的苦思冥想,我感到无限的怨恨。我决定不再绞尽脑汁想自己的“罪行”了。既然右派在共产党眼里已经是个又臊又臭的破罐子,那就破罐子破摔好了。这么想我便不在乎自己今后的命运会怎样,我只是担心冯俐。我牵挂着她,这牵挂是刻骨铭心的。当然我还很清楚,这种牵挂仅仅出于我对她的感情,已没有功利的成分,我相信我和她的爱情关系已经结束,我们已失去爱的权利。我别无它求,只求她能平安无事。

崔老发现了我情绪的变化,注视我的眼光透出关切,这是我能察觉到的。这天晚饭后他把我叫到床铺的一角,问我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对此我又能怎么回答呢?千头万绪,一言难尽啊!崔老见我不语,又问一遍,我便将放风遇史同学和从史同学口中得知的情况说了。我是信任崔老的,尽管崔老对自己的一切缄口不言,但我对他有一种本能的信任。崔老听了脸上倒露出微笑,说我当是天从头顶上塌下来了呢,这些都是意料中的事啊。我诧异地看着崔老。崔老敛住笑容,神情恢复惯常的平淡,他问我想做何打算。我说我不想再苦苦回想自己的事情了,问我,记得多少说多少,反正怎样都没有好结果了。崔老摇摇头,说老周你进来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该知道这里不是可以耍脾气使性子的地方。不仅不能耍脾气使性子还须提高警惕,不能有半点闪失。否则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说崔老为什么……你不用说下去了,他打断我的话,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的。我对你说,我的情况和你是大不一样的,我只能硬顶着,顶住了就能回家过年,顶不住就到阎王爷那里过年。除此没第三个地方。我不吭声了。崔老说既然你的所有情况他们都掌握,审讯就变得没有实际意义,只是一种程序。但你必须严格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不仅不能惹他们恼怒,还要取得他们的欢心,乖乖的。记住,对你来说,的确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没有别的选择,老周。

――二十二日。上午,作为《大地》主编我列席了中文系教师整风座谈会。这几天为筹备创刊号的稿件,编辑部全体人员一齐出动,参加各系召开的座谈会。汇集大家的发言,归纳观点。

我头一次参加教师们的座谈会,总的感觉比学生座谈会有水平,教师了解的情况比学生多,谈得深透,有说服力。在这次座谈会上,教师们揭露了学校存在的许多问题,对党委的思想作风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许多教师认为目前校党委整风决心不大,仍持观望等待态度。要求进一步放手,下决心,彻底纠正错误,消除由错误而造成的副作用,清除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教条主义,弄清是非。在座谈会上,许多教师做了专题发言,我根据他们的发言做了相关的归纳,大致如下:党委的工作偏重于管人,忽略了管事和治校;正气不足邪气上升助长官僚主义;党员不接受群众批评,党政不分包办代替;领导不懂业务,有问题找谈话就是思想问题;个别党员自认为他就是党,批评他就是批评党;肃反对知识分子情况估计不足,反革命定义不恰当,宁左勿右偏差大;党委应检查团结工作,宗派主义是主要的,知识分子好像在公民和非公民之间;党现在没有威信,不是办学而是办党,强调政治忽视业务;士可杀,不可辱,不能光看知识分子的缺点,也要看优点,不能叫大家都像绵羊一样。

中午在食堂见到了冯俐,她上午回校,她在舅舅家竟一住两周。她比走时胖了些,脸红扑扑的。我问她舅母的病咋样了,她说差不多好了。我说一直想去看她,但随着运动的深入发展,实在走不开。她笑笑,说离校才十几天,回来看看变化很大,真是那句“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话啊。我问她从哪些地方见出学校的变化。她说别的不说,光大字报就把K大校舍覆盖起来了,一点见不出K大的原先模样。我听了有些得意,说你知道是谁贴出来的第一张大字报?她说不晓得。我说就是我。她显出吃惊的样子,说你干吗要当出头鸟呢?我说都不想当出头鸟运动咋开展呢?我见她不吱声又说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咱们晚上见好吗?她说好。

下午召集《大地》编辑部的人开会,凑情况,汇集稿件。副主编程冠生提议可以设一个“大字报选编”栏目。大家都觉得这个意见好。加进这个栏目,既能充分反映出全校整风的面貌,又能使刊物生动活泼起来。我建议这个栏目就由程冠生负责,但大家要一起帮他,分头去各系看大字报。从中选出有代表性的抄回来备用。散会后有一个陌生面孔的学生来找我,自我介绍说是哲学系的龙天胜。我说我看过你贴的大字报。他谦虚地笑笑说不足挂齿,也是步你的后尘吧。不等我说他又说,形势发展很快,为把K大的整风运动搞好,不能单枪匹马地干,必须联合起来才成。我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说已经有几个人想成立一个哲学学社,一个探讨与当前形势有关的理论问题的综合性学术团体,希望我和程冠生能够加入。“你跟我来吧!”他说。我跟着他来到哲学系的一间宿舍里,铺上坐着六七个人。龙天胜一一介绍,其中一人是与他联名写大字报的严文强。还有一个是我认识的物理系学生谭超。都认识了以后,龙天胜便就成立学社的事谈了自己的看法。然后就议论,最后商定学社的名字叫《观察与思考》,由龙天胜担任社长,严文强、谭超、郝达三人担任副社长,严文强兼秘书长。我担任宣传股股长。程冠生没在场,安排他当组织股股长。对这种人事安排我是有看法的,我觉得我和程冠生都应该当副社长。也不便直说,便以编辑《大地》忙为由婉辞宣传股股长职务,也就从这档子事中脱身。晚饭时冯俐告诉我,饭后外语系领导要找她谈话,不能见了。我问谈什么,她说不知道,可能与请假离校有关吧。晚上不得见,很沮丧。

――二十三日。上午班里召开座谈会。我请了假。《大地》编辑部的人也都在各班请了假。全体一齐出动看抄大字报。程冠生他们去了民主墙。我去了生物系和历史系两处。抄了整整一上午|奇^_^书*_*网|。下午在《大地》编辑部讨论创刊号稿子。头题稿理所当然应摘发《人民日报》社论。但从十九日到现在《人民日报》一直没有发表社论。有人对此不解。按说在运动的关键时刻,中央应该发出自己的声音,加强对运动的指导。前段时间差不多每天都有社论,现在连续一周没有,只是转发各种座谈会的发言摘要。程冠生说是否可摘部分知名人士的发言作为整风信息登出来。我说既然没有社论,党报登载的发言大致也可体现出中央的态度。我们开始从报上选择发言摘要,有民盟领导人,工商联领导人,民革领导人。民盟领导人的发言讲得很直率:现在人民有顾虑可以理解,过去的几个大运动,都是共产党整人,现在是不是共产党测验大家的思想,以便以后整人?现在时机不同了,共产党是执政党,怎会出尔反尔,开这么大的玩笑?让大家把思想暴露出来再整?有人说这位民盟领导的发言很大程度代表一部分人的思想顾虑。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苏英(就是那位声援我贴出《反“反‘推倒高墙填平鸿沟’”》大字报的历史系女生,她主动参加《大地》编辑部的工作)表示不同意这种见解。她说既然党报能登这位民盟领导的尖锐发言,正说明党是胸襟坦白的。有句俗话叫人正不怕影斜,没有这种想法才敢于将人的误解讲出来的。苏英的分析在逻辑上是讲得通的。大家统一了认识,转载了这位民盟领导人的发言摘要。苏英说还应该转载K大校长的发言摘要,《大地》毕竟属于K大校园嘛,现在首都许多大学都提出学习K大的口号,咱们把校长抬出来也算是以壮行色呀。对苏英的意见大家一致表示赞成,但又有人说似乎没在报纸上看见张校长的讲话。苏英说这无妨,我们以《大地》记者的身份去采访,请他谈谈对整风的看法。苏英的观点总是让人无话可说。有人建议让苏英完成这个任务吧。苏英说采访校长应该由主编亲自出马。立刻又有人支持苏英的观点。我有些畏难情绪,想想还是答应由我去采访张校长。本期重点稿件初定七八篇,所谓初定是鉴于形势发展很快,不是日新月异,而是时时刻刻都有变化,所以不到最后发稿时刻,稿子便不能最后拍板。初定这部分稿子是向教师、学生约写的专题性文章,话题十分广泛,深入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合作化的意义与时机》、《怎样看待民主和法制的阶级性》、《论中国农民与土地问题》、《如何解决工农业产品价格的剪刀差》、《论党的危机》、《文艺方针我见》等,特别是一篇名为《千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的小品文写得诙谐和幽默,立论新颖,论据透彻,得到大家一致的好评。

――二十四日。上午编稿。下午去采访张校长,到了办公楼。校长秘书潘栋见了我十分客气,说周主编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呢?我也调侃说古言曰老爷好见舅舅难缠,找张校长自不能迈过你这大秘书的锅台上炕啊。他笑了笑,说老爷不在,舅舅爱莫能助。我问去哪儿了。他说在物理系参加整风座谈会。我说我去那里找。

到了物理系座谈会会场,会议已接近尾声,系总支书记正做总结发言,让大家打消了顾虑,畅所欲言,总支将对大家提出的意见做认真的研究。最后他请张校长做指示。张校长摆摆手说我是来听的,不讲了。这时一个有点谢顶的中年教师站出来冲张校长说:我们希望张校长能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哪怕说一句也行。只见张校长呵呵地笑起来,说不能下车伊始就哇哩哇啦地发议论呐,再说就是发议论也离不开中央的精神呀。说完站起身,做出要离场的样子。那谢顶的教师却不算完。说我们不是请张校长传达中央精神,而是想听听张校长对这次座谈会有什么看法,是怎样的评价,难道不可以么?张校长的笑僵在了脸上,眼光盯着谢顶教师,形成一种对峙局面。在场的人都明白这种对峙意味着什么,一个在逼校长表态,一个不肯表态。这当儿有人站出来支持谢顶教师,说张校长可以谈谈个人看法嘛,群众不怕揪辫子,领导也不要害怕嘛。张校长的脸色更难看了,嘴哆嗦着,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我真不知道下面的同志还有这么多意见啊。谢顶教师针锋相对说,我也没想到张校长到现在才知道下面有这么多意见啊。立刻有人插言:精彩,精彩,辩证的精彩。张校长没再说什么,离开了会场。在这种情况下,我知道采访是不可能的了,打消了这个念头。

晚饭时没看到冯俐,离开食堂我向她的宿舍走去,想约她到外面转转。前天晚上系领导找她谈话,不知谈的什么,对她有何影响。其实我也非常想和她谈谈怎样对待整风运动这一大是大非问题。我觉得她有些消极,置身于社会潮流之外。我心目中的冯俐应该不亚于苏英才是。我当劝说她参与《大地》编辑部的工作。没有找到冯俐。也没见到同宿舍的人。我只得回自己宿舍。只有李德志回来了,已摆下棋盘,左右手大战在即。他说刚才吕浩明来过。留话让我到他宿舍找他,有要事商量。这几天吕曾几次通知我参加绿叶文学社的会,因忙《大地》创刊号抽不开身。找到吕浩明,他把我拉到走廊上,我先向他解释没能出席会议的原因。他说他知道,他也正是为《大地》才找我。我说《大地》怎么啦?他说他有一个想法,把《大地》纳入绿叶文学社,作为社刊,这样对两方面都有好处。他提得太突然,我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吕浩明接着说:把《大地》改名为《绿叶》,你还做主编,绿叶文学社副社长兼《绿叶》主编。我作为绿叶文学社社长兼任《绿叶》社长。你我都名正言顺。我想想说这倒不是不可以考虑,只是得和《大地》其他同学商量一下,听听他们的意见。吕浩明说当然,但愈快愈好,最好明天便能确定下来。接着他询问创刊号稿件情况,我说基本就绪。他又问什么时间可以下稿。我说随时可以下稿,印刷厂也联系好了,但大家还想等一等。他问等什么?我说等《人民日报》社论,对对中央的口径。他说似乎没这个必要吧,整风大方向中央早就确定下来了,并且三令五申,不会变。我说是这样,但大家有顾虑。吕浩明说胆小怕事畏首畏尾是成不了大事的。他问你知道田野这个人么?我说我听说过,S大法律系学生。吕浩明说这女生非同小可,以她的胆识与才华在首都数十万大学生中脱颖而出。听说K大法律系的同学近几天就邀请她来K大演讲,我觉得咱们文学社应参与这件事。我没表态。

――二十五日。吃早饭时在食堂见到冯俐,我问她昨晚到哪里去了。她说同宿舍的鞠燕过生日,下午大家一起去颐和园玩去了,晚上在外面下饭馆。我心里有些不满,但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我说今天晚饭后别安排别的事,咱俩谈谈。冯俐说今天是周末,她要去舅舅家。我说你不是刚回来吗,咋又要去?冯俐说走时舅母还没好利索,她不放心,要去看看,反正这一段时间也不上课。她又说你和我一块去吧。我说《大地》这两天便要付印,走不开的。又说你最好也留在学校参加运动,那天你们系领导找你谈什么呢?她说和你是一个腔调,希望我别分心,投身运动。我说这不就是了么?她说我今天得去,要是舅母没多大问题,明天就赶回来。我说一言为定啊,明天中午在食堂见不到你,我立刻去把你抓回来。冯俐笑了,说那我就等着你去抓。上午继续编稿,我瞅空把吕浩明的意思同大家说了。大家就议论起来,一致认为没必要和吕浩明掺和。既然大家都不同意,我也觉得没必要动员大家同意。报纸送来了。《人民日报》仍然没有社论。心里的不对劲儿都表露在脸上,很失落。突然苏英又高叫一声,手摇着一张报纸说《光明日报》把咱K大的大字报宣传出来了。有人说快念念。苏英念了标题《K大学生开辟“民主墙”》,程冠生兴奋地说报纸肯定了“民主墙”的鸣放形式,太好了。苏英说周文祥祝贺你这个中国大字报的创始者。我也很激动,不知说什么好。

我从苏英手里要过报纸,一目十行地看起来。文章里讲到K大一位副校长欢迎用大字报揭露问题,还有K大几位名教授对“民主墙”的态度,称赞这是继承“五四”民主传统。我看的时候程冠生有些迫不及待,[奇+书+网]说让苏英把文章念念吧。苏英又从我手里抢过报纸念了起来。念完后程冠生说行了这遭行了,咱们的《大地》可以付印了。苏英说可以付印了。我说既然等不来《人民日报》社论咱就转载《光明日报》这篇文章吧。大家同意。当即议定今明两天将全部稿子编定,画好版样。星期一印刷厂一上班就送去。

――二十六日。星期天。早晨往食堂走见到的一幅景象使我一下子想起那两句古诗:忽如一夜春风起,千树万树梨花开。一夜之间,K大校园到处都被大字报覆盖起来,说到处开遍梨花一点也不为过。显然是昨天《光明日报》那篇文章起了作用,原先便以大字报形式鸣放的师生更坚定了信念,原先存疑虑的师生也打破了顾虑,一齐行动起来。我顾不上去食堂吃饭,一路看下去。我发现许多大字报在原先的基础上进了一步,视觉更广阔,思想性更锐利。

我觉得应该从这些新张贴的大字报里选出一些,替换下已定发于《大地》的那些,这样更具时效性。这么想我便掏出笔记本选抄起来:在最显眼的地方贴着的是两句诗,是模仿那首有名的凭吊黄鹤楼的古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处空余黄鹤楼”,改写为“昔人已乘民主去,此处空余民主楼”。我记下了,接着再看,先大致浏览一下题目,觉得有抄写必要的再抄下。如《高度集中是危险的》、《我们的顾虑与呼吁》等等,特别是一张题目为《有头脑的人,不要那样想》的大字报很有分量,因太长,我只记下了片断:

有头脑的人,不要那样想,以为如今的民主是谁给你的恩赐,不,不是的,这民主是我们自己争来的。

有头脑的人,不要那样想,以为整掉了某些共产党员的“三个主义”就会万事如意,不,不会的,如果缺点只是个别人造成的,为什么全国普遍都如此?关键是社会主义制度本身缺陷的问题。

有头脑的人,我们当前的任务正是要为改善社会政治制度而斗争,首先就是争取真正的人民民主自由。人民没有权利什么也办不好,社会会瓦解或出现“斯大林”。

要民主,不能只是文学的空头支票,必须有法律的保障。恩赐这怎么会没有“三大主义”?

我们要求健全社会法制、争取民主、保障人权和精神人格的独立,这就是我们的全部目的。

下面的落款是历史系高云纯。

做了抄录之后,我突然感到将这大字报刊发在《大地》上有些不妥,倒不在于内容的尖锐程度,而是立场有问题。他的批评是站在共产党的对立立场上对社会主义体制加以否定,对共产党加以否定,恐怕这就出格了。共产党整风,欢迎大家提批评意见,却不是想让人掀出历史的舞台。想到这儿,心里便不免增添了一些担忧:如果像高云纯的批判者多起来,又会导致什么样的局面呢?转而又想,或许共产党不会介意,作为一个强大的执政党,应当有充分的自信对待不同意见,哪怕是不同政见者的意见。

又继续抄了一会儿,看大字报的师生愈来愈多起来,热烈地议论着。我忽然发现校党委袁书记也站在人群后面看,神态沉静地看大字报。在K大张校长是一把手,掌管学校一切大权,但大家都知道张校长与袁书记关系密切,全国解放后两人便成为搭档。张每调动一次工作,必定向组织提出让袁做他的副手。于是张从高教部调K大当校长,袁也就来当了书记。在K大,两人的关系似乎成为战友情谊的一段佳话。这时看到袁我想到昨天采访张校长不成的事,觉得既然遇上了袁,不妨就采访采访他。即使不宜刊载,也可以摸摸领导层的态度。我坚信张袁两人的意见会完全一致。我从人群中挤到袁近前,先自我介绍说我是中文系四年级的学生。这时一个认识我的同学又对袁介绍说我是《大地》期刊的主编。袁郑重地看看我,问你就是贴第一张大字报的周文祥同学?我点点头,袁没再说什么。我赶紧提问,我说袁书记看了大字报能谈谈你的看法吗?袁沉吟一下问:你是问大字报这种形式还是指内容?我说两者。显然我的提问引起了在场人的兴趣,或者说袁的回答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一齐把目光注视过来。袁颇有风度地笑笑,然后抬手拍了几下掌,随即转身离去。袁的拍手举动开初使人们怔了一下,当有所意会后,便不约而同地向离去的他鼓起掌来。这场面令我十分地激动,我坚信校领导的态度已尽在袁无言的鼓掌中了。

中午,在食堂见到程冠生,他焦急地问我到哪里去了。我说抄大字报了,我又说饭后到编辑部对稿件做最后一次筛选。他说好。程冠生又说今天《人民日报》仍然没社论。我说那就原计划不变了。吃饭时我眼光四觅,没找到冯俐,她没回校。我说过这时候不回来就去她舅舅家找她,可《大地》的工作还没结束,去不成。我有些生她的气,心里怅怅的。我知道与别的都无关,只是想她,想和她在一起。

下午将最后一篇稿件《大地》创刊词写完。大家传阅后提出几处修改意见,我改过。《大地》全部稿件到此完结,大家都感到轻松,也有些振奋,毕竟干完一桩我们认为有意义的工作。我说星期日只剩下小半天了,大家休息吧。人散去,只剩下我和苏英在后面。这时我不由想起上午看的那张题为《有头脑的人,不要那样想》的大字报,便问苏英认识不认识系里的一个叫高云纯的人,苏英说咋会不认识,高是给她们班讲课的一个中年教师。苏英问高云纯老师怎么啦。我就把看到的大字报情况对苏英讲了讲。苏英说文如其人,高云纯不写文章便罢,一写肯定便是这样的。接着她便将所知道的高的情况做了介绍。高的父亲是上海一家纱厂的老板,他于解放前夕到英国剑桥大学留学,一九五四年回国,由人介绍到K大教书。这人性格直率,口无遮拦,从来不参加政治活动,却自称是一名不同政见者。总之,属怪人一类。说完了高云纯讲师,苏英又问我这星期天余下的时光要干什么。我说没什么事。她说咱们去打乒乓球吧。我说我对打乒乓球没有兴趣。苏英说要不去湖边看钓鱼。我说我对钓鱼也没兴趣。她哼了声,讥讽地说你是只对谈恋爱这一件事感兴趣,难怪人家叫你花和尚哩。说完便丢下我走了。想想苏英说的也不错,我的心思确实在冯俐身上。我权衡要不要去她舅舅家找她,现在马上起身,天黑前赶到。可我又担心现在她正在往学校赶的路上,别走了两岔头。我突然起意到公共汽车站等她,那路车是她必乘之车。我觉得这个守株待兔的方案很好,既实际又浪漫。我的心情十分惬意。革命加爱情,这句话在我的脑海中游动。

离开教室我向西校门走去,迎面遇到许多从外面返校的师生,不知咋的我对那一时刻的记忆十分清晰,我能按顺序写下遇见的我熟悉的师生的名字:金平、苏大林、席登强(外号“砚台”)、彭永辉、于坤安、程炳(外号“狗尾巴草”)、石毛(外号“橡皮”)、邹光龙、王雄才、夏小燕、李奇迹、李晶、刘铁军、杨华(外号“小白菜”)、杨旭光、贺礼、朱伟宏(外号“猪头”)、贾宏富、曾筝、汪妮、尹民、吴志强、袁勇兵、刘光旺、胡勇、张健、吴珊、刘吉勇、潘玉莲(外号“潘金莲”)、卜伟才、杜莉、唐松柏、刘海国、周利均、李先保、谢讯、田骏(外号“小跑”)、晏春喜、邹文凯、郭炜、王玉兰(外号“大嫂”)、李爱莲、胡骏辉、陈练、许伟、许宇霞、管金平、黄琪、林木森(外号“烧柴”)、易之军、童伟国。我认识的师生都和我打招呼,许多我不认识的师生也和我打招呼。我有些应接不暇。出了西校门我赶紧拐向人少的左边。后来我到了车站,很快就来了一辆车。下车的人没有冯俐,我再等。后来我估算了一下,大约二十多分钟来一辆车。这样,等了三四辆,日头就掉到六郎庄村西,天也就暗了。我心想没准冯俐又在舅舅家留下了,等也没指望了。可又一想明天是星期一冯俐是应该回来的,再等一会儿吧。这时六郎庄方向闪烁着点点灯光,我想起程冠生对我讲过的六郎庄这座小村的掌故:据说有一年西太后登万寿山,打眼往东面一看,看到一座被柳树掩映着的小村,遂问随行太监村庄的名字,太监回禀说叫六郎庄。西太后一听顿时沉下了脸,她把六郎庄听成了六狼庄,她属羊,这么多狼围着她这只羊怎会叫她安生呢?于是就下旨将六郎庄改成柳浪庄。西太后金口玉牙一言九鼎,百官惟命是从,可老百姓不买她的账,六郎庄照叫不误,叫到了今天。

天完全黑下来了,我想冯俐回来的可能性接近于零了,我该回校了,刚转身要走又听见汽车响,一辆交通车亮着车灯从南面开过来,我就收住脚等这辆车。下车的几个人中还是没有冯俐。我想约莫还能剩下一辆末班车,就干脆等末班车算了。要是现在走了,而冯俐又恰坐末班车,损失就大了。我又等下去。等这辆末班车觉得时间很漫长,我又怀疑起刚才那辆就是末班车,本应向售票员问一声才是,真是疏忽。事到如今我知道必须再等下去,一旦还有一辆末班车,一旦冯俐坐这班车回来,天这么黑……正这么想时又听见汽车响,我精神为之一振。车灯将路面照得雪亮,像急赶着下班那般急速驶来。车到站只下来一个人,我一眼便认出是冯俐。啊,谢天谢地了。我的心一下子松弛下来。我在暗处,冯俐没看见我,下车后快步向西校门方向走去。我喊她一声,她停下脚,回头看见了我,惊讶问你怎么在这儿?我说我等你。她说等我?我说等你。她说你知道我今晚会回来?我说我知道会。汽车开走后四周黑暗寂静。我牵着她的手,一直把她送到宿舍前。

――二十七日,星期一。早晨去食堂吃饭,见广告牌上贴出大字报:S大学生田野来我校讲演。地址食堂门前。时间上午十点。许多学生围着看,议论纷纷。原定上午和程冠生一起去印刷厂下《大地》稿,但错过听田野的讲演很可惜,便在食堂里寻找程冠生,倒先看见拿着空碗的吕浩明。吕浩明问你看到外面的告示了吗?我点点头。吕浩明说咱先打饭,边吃边说。我说好。我俩打了饭端到一张空桌上。吕浩明说那天我提的那个建议你们研究了吗?他指将《大地》纳入绿叶文学社的事。我说大伙议了议,不大赞成。他停止咀嚼,盯着我问为什么?我说也不为什么。吕浩明不语。我说目前情况下文学社要办份刊物是很容易的事,何必一定要接收《大地》呢?吕浩明叹口气说你不知道我非常喜欢“大地”这个名字,涵盖量很大。我说叫“绿叶”也相当不错嘛。吕浩明摇摇头说“大地”气势磅礴,任何别的名字都无法与其相比。这一点我倒不否认,那天我们想到这个名字时简直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当时的心情。吕浩明直言不讳地推崇“大地”的“响亮”使我颇为自得,也多少有些歉意,似乎是自己将一件大家都看好的东西抢先装进口袋里。出于安慰我重复我的前言:其实“绿叶”也是相当不错的。吕浩明看着我说你要真的觉得“绿叶”不错,我拿它换你的“大地”可好?我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哑口无言。吕浩明又说一句换一换怎么样?

正这时程冠生端着饭过来了,见我和吕浩明俱一副不自然的神情,问你俩这是怎么的啦?我没吭声,主要是不想使吕浩明尴尬。因为我知道程冠生会怎样回答。不料吕浩明自己把用“绿叶”换“大地”意思给程冠生说了一遍,我方明白他的这一想法是执拗的,他又想游说程冠生。我想他是失策了,果然程冠生听了用刚放下饭碗的手拍拍吕浩明的肩膀,讥讽说吕会长如此精通交易之道,何不拿你的会长头衔去换周恩来的国务院总理头衔呢?这才是大有气魄啊。吕浩明变了脸色,朝程冠生嚷道你程冠生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当了个副主编么?我倒要奉劝你一句:在批评领导的宗派主义时要警惕自己犯宗派主义的错误。说完端起碗悻悻离去。我和程冠生互相看看。我明白吕浩明所说警惕犯宗派主义错误的话不仅针对程冠生,更针对我。“收编”《大地》未成(也包括交换未成)使他心存芥蒂,但他为什么就不想想他有什么权力如此强加于人呢?对此倒应该奉劝他一句:在批评领导的官僚主义时也要警惕自己犯官僚主义的错误啊。程冠生说你何必要和他这样的人搅到一起呢?我相信你不是为个什么副社长头衔吧。我苦笑笑,无话可说。在这种时刻说一句符合客观又不失表白的话是不易的。不便说的话只能压在舌头底下。

我说S大田野来演讲我想听一听,你呢?程冠生说他也想听一听,百闻不如一见嘛。我说那就下午再去印刷厂下稿吧。程冠生说这样好,可以加一则田野来K大演讲的消息及有关反应的文章。我说就事件而言是应该的,只是版样已经划好,再做更动是挺麻烦的事。程冠生说改改看,不行就加个插页。我问你是说加个号外?程冠生说叫号外也可,叫特刊也好。我疑虑说作为号外出现是否太郑重了?太夸张了?程冠生说我不这么看,在当前形势下田野的意义怎么说都不过分,我们应该做她坚强的后盾,不能让她单枪匹马地和那些老左们干,老左们四处散布她的演讲背离了社会主义,说她是反革命,真是岂有此理。我说要不等听过她的演讲再定吧,这样有的放矢。程冠生突然想起什么,说周文祥我还有个想法。我说什么想法?他说我听说田野手里有一份赫鲁晓夫秘密报告,可以向她借用一下,在特刊上一起刊出来,影响一定很大。我听了一下子冲动起来,说这样好。想想又说这份报告属党内高级机密文件,田野怎么会有?程冠生说田野的男友是胡耀邦的秘书,她从男友那里得来。我说我们和她没有什么关系,未见得她会给。程冠生说相信她会给的,不给她就不是田野了。我说假若不给的话也有办法,可以去资料室翻英文报纸,听说纽约时报曾发表了这篇文章,找到请人翻译出来就成。程冠生说对。走出食堂程冠生问我去教室还是回宿舍,我说去女生宿舍找冯俐。程冠生笑笑说看来你们已到密不可分的地步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耳。我说没这么严重,我找她有正经事。程冠生说恋人之间还分得出正经不正经的事?比方亲亲嘴是不是正经事?我说要亲嘴也不能大白天去找人家亲呀,我去是让她参加今天的田野演讲会。程冠生说看来你很希望冯俐能成为K大的田野。我说净胡扯,她成不了田野,我也没这个奢望,我只是希望她不要在这轰轰烈烈的时代大潮中落伍,如此而已。程冠生说既然这样何不让冯俐去找报纸并且翻译出来,以此把她拉上战车。我一听觉得程的意见可取,便答应去同冯俐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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