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第7/57页


没找到冯俐,给她留个字条在铺上。去教学楼的路上碰上系总支书记范宜春,范知道《大地》的事,问什么时候能印出来。我说今天下厂,一周后差不多就能出来。范说出来一定给他一本看看,他说尽管他没参与,可毕竟属中文系的整风成果。我听出他的态度与以前有很大的变化,这某种程度上体现出党组织态度的变化。我问范对田野演讲怎么看,提倡不提倡师生们参加。范说校党委对田野来演讲原则上不反对,系总支也是这个态度,师生们参加与否也不予干涉。我问他本人是否参加。他说他和孟广琦要为下午召开的资深教师座谈会做准备,就是想参加也参加不成了,可能会委派几位同志去听一听。我向他询问可否列席下午的资深教师座谈会。他说你作为《大地》的主编可以列席。

教室里十分热闹,全班半数以上的学生都在,有的在写大字报,有的在争论问题,问题是胡风反革命集团是否是一桩历史冤案。见我来了有人立刻让我发表见解。我连忙挥手说我还有事恕不参辩。离开教室回宿舍拿记录本,准备记一下田野的演讲要点。宿舍里只有李德志一人躺在床上看书。自从停课,李德志的全部生活是两点一线(从宿舍到食堂)。

别人风风火火投身运动,他优哉游哉当逍遥派。我从心里有些瞧不起他。我故意大声嚷:李德志起来。他把眼光从书本上移到我身上,问:到午饭时间了吗?我又好气又好笑,说刚吃了早饭又想午饭,你快成了酒囊饭袋了。他不在意我的讥讽,又重新看起书来。我说快别看书了,和我一块去听田野的演讲吧。李德志哼了声说她出的啥风头呢,迟早要倒霉的。我挖苦说这也是你那劳什子数学公式推导出来的么?他说不错。我说你没推导自己是什么结局呢?

他说推导了,同样倒霉是结局。还有你,你也是。我说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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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京畿秋千架



这天是腊月二十三日。在北方这是一个节日:小年。犯人有点像小孩子,盼着过年过节,既然不能回家,改善一下生活也是心中切望。老监号崔老给大家当头泼了一瓢冷水,交底说狱方并不把小年当节,伙食照旧。这让大家很是失望。但这一天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首先在公平使用那缕阳光的问题上两个犯人发生了争执,等候的那个犯人说已经到了他照射的时间,而正照射着的那个犯人说时间还不够,先是唇枪舌剑,而后便扭打起来,如这类事情的所有结局一样,是崔老将这场战火熄灭。接着的一件事是管理员进来宣布今天有外国友人来参观监舍,交代了一些必须遵守的事项,如外国友人进来后不许乱说乱动,要有礼貌面带笑容。还有,事先要清理监舍和个人卫生等等。外国友人是安排在我们吃饭的时候进入监舍的,在这之前管理员抬进了纯玉米面窝头和炒鸡蛋,交代说必须吃得文明,不许抢,谁在外国友人面前丢人现眼就处罚谁。犯人们盯着放射着金子般颜色的饭菜,眼光也像金子般贼亮,不动声色地快速往肚里吞咽。一会儿几个深褐色面膛的外国人在监狱一干人等的陪同下进到监舍(后来知道来参观的人是印度总理尼赫鲁及其随从),参观的过程是极其短暂的,友人们站在门口朝正吃饭的犯人友好地笑笑,赞许地点点头,便转身出门,往别的监舍去了。大门刚刚关闭,只见姓曲的地工倒在地上直翻白眼,脸憋得青紫,一看这情形就知道是叫饭噎住了。几个人撂下碗筷奔过去,把他扶起来给他揉胸抚背,却不管用,眼见得地工的眼珠一点点鼓出眼眶,崔老吆句快报告管理员,就立刻有人高喊报告。管理员恼怒道好饭好菜也堵不住你们的嘴么?!等他知晓是有人快让好饭好菜堵死了,就命令将人抬到医务室去抢救。就抬走了。没过多会儿,管理员回来黑着个脸宣布:帮曲文曲把东西收拾收拾。大家听了面面相觑,坐过监的人都知道这个常识,管理员宣布给某人收拾东西,这人就已成了死人。曲地工没有抢救过来,死了。管理员走后人们议论起来,大部分人的见解是曲地工临死做了个饱死鬼,不冤。这种话用在别人身上很无情,可用在曲地工身上倒也说得过去。因为在吃饭这个问题上曲地工确有些惊世骇俗。每每吃过饭后他便把吃下的饭从胃里倒回嘴里,做第二次咀嚼吞咽,像牛反刍那般。他的理论是这般在感觉上是吃下了双倍数量的饭。无论如何,对于曲地工的死我感到很难受,我是头一次看见一个人在这么短暂的时间成了死鬼。而且死得这么“他妈妈的”。

近些日子狱方加紧了审讯,犯人像跑马灯似的往审讯室跑。24号监房又转走几个犯人,转北京监狱,没有放回家过年的。补进来的犯人中有个姓陈的整天哭哭啼啼,一口一个冤枉,惹得大家心里很烦,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孝子。孝子的情绪渐渐平复,他很感激崔老,不时以胃口不好为由将自己窝头掰一半给崔老。崔老自然能体会他的心情,每回都坚辞不受,并开玩笑说这里的人什么病都能得,就是不能得没胃口的病。不知什么原因,对孝子的审讯很是频繁,顶多隔一天便审一次,每次回监房情绪都极其低落,有时还面有泪痕,像在审讯中受到严酷折磨似的。有人想探听一下他的案情,他守口如瓶,说狱方不许有半丝透露。这越发使大家感到神秘。另外近来狱方也加强了对崔老的审讯。且每次审讯的时间都很长,去得早,回来得晚。大家都在替崔老担心。也知道崔老一向忌讳提自己的案情,便不多问。频繁的审讯使监室的气氛十分紧张压抑,有点让人喘不过气来,这既包括受审的也包括不受审的。

屈指一数,我被关押已一月有余了,从头一次审讯之后,我便严格按照审讯员的要求每时每刻都陷入回忆之中,特别是在记忆中搜寻他们指定的那几个日子。这个过程使我明白了什么叫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人原来并不属于自己,属于别人,属于与自己构成这样或那样关系的其他人。孩童时期属于父母,属于爷爷婆婆姥爷姥娘伯父伯母叔叔婶子哥哥姐姐妹妹弟弟还有七大姑八大姨,学生时期除上述之外又加上了老师和同学,具体到我作为K大学生这一时期,我更属于冯俐、程冠生、范宜春、孟广琦、姜池、吕浩明、苏英、汪海、毕玉胜、常林东、古好义……甚至还属于热衷自己和自己交手的李德志。而此时此刻在这草庙子胡同26号看守所24号监室,我则属于管理员、审讯员、武警战士、崔老、将军、小咬、臭虫,甚至还包括心怀不轨的“小日本”和哭丧般哭哭啼啼的孝子。而在以后我一旦离开了这里,我又会属于检察官、法官和新面孔看守新面孔警察及新面孔狱友……就是说无论过去现在和以后,我都无可逃遁地属于这些“关系人”。可以说自己一直都是按照这些关系人的愿望和要求,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他们中间有的是我乐于接受的(如冯俐要我做恋人、程冠生要我做诤友、同学们要我做主编),也有的是我不乐意却又拒斥不掉的(如范宜春、孟广琦要我做右派进而升级为现行反革命,这里的管理员审讯员要我做守狱规坦白认罪的好犯人)。这一个月来我绞尽脑汁苦苦回想过去,说穿了就是想做一个符合狱方要求的好犯人。我不属于自己,清楚了这一点也就清楚了自己该怎么做。我得继续想、好好想,不容遗漏地想,这就好比用一张口眼细密的大网将记忆深处的鱼虾鳖蟹一网打尽……

――确如程冠生所说,田野就是田野,我不是指她的演讲(她的演讲也使我很激动),是指她毫不犹豫地将“秘密报告”借给了我们《大地》编辑部,对我们要出特刊的想法也表示支持。说现在的田野已不完全属于她个人,只要对社会有益,她乐于“捐躯”。为此,我和《大地》编辑部的同学们做出出特刊的决定,随《大地》一起印发。

午饭时在食堂没有见到冯俐,由此也证明她没有参加上午的田野的演讲会。我有些失望。

下午列席在十二教室召开的资深教师座谈会,会议由范宜春孟广琦两书记主持。会议一开始冷场,范宜春做启发性发言,我一点没料到他把话锋指向了我。他说从本系的运动发展来看教师落后于学生,接着他把眼光转向我说比如五四级四班的周文祥同学,是他首先贴出了全校第一张大字报,对推动全校以至全国的整风运动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现在他又和几个同学一起创办了《大地》,据说创刊号很快便能面世。一个普通的文科学生能如此对党的事业充满责任感,我们作为师长的怎能甘居落后呢?坦白地说听了范宜春这般说我心里不免窃喜。他毕竟是系党总支书记啊,他的话代表党的声音。党认可了你的行为并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扬了你可是很不寻常的啊。我发现很多白发老教师都侧目向我看,在他们的目光里我感到很自豪。是的,很自豪。

范宜春这番以学生激老师的方法立即起了作用,老师们开始发言了。教我们哲学的秦仲俞教授打了头炮,他说既然党态度诚恳地让我们提意见,我们再沉默就有些不识抬举了。从哪里说起呢?就从上午S大来的女学生的演讲说起吧,我去参加了。开始是好奇,心想一个未出茅庐的丫头能有多少货色敢在堂堂K大兜售?可听了不一会儿,我的想法就更正了。人家不是黄毛丫头,是理论家。我觉得她确实了不起,她讲得很有道理,很有水准。比方她谈的社会制度问题,她认为我国的经济基础在基本上是公有制,但我国的上层建筑不能适应公有制的经济基础。党委清除“三害”,并且大张旗鼓地通过整风运动来清除“三害”,但产生“三害”的根本又在哪里呢?她指出就在于上层建筑的某些政治制度不好。比方说产生官僚主义的重要原因是官僚机构。我觉得她的分析入木三分。于是沿着她的思路我们便不得不这么想:党愿不愿意改变现有的政治制度呢?如果没有决心改变,那么清除“三害”便无从谈起了,也是不可能的,整风不如早收兵的好。也许有人会认为我是个悲观主义者,对此我不想反驳,拭目以待吧。

范宜春微笑着对秦教授说:秦教授这头炮开得好,就是要亮出自己的观点嘛。接着发言的是教现代文学的李教民教授。他说我步秦教授后尘,也从田野的演讲说起,不同的是秦教授一开始是抱有怀疑的态度,而我一开始则持欣赏的态度,因为我在S大的一个学生听过她的演讲,学生对我谈到她的一些观点,我觉得很精辟,完全可以接受。所以上午我去了。这次她谈到胡风反革命集团问题,对我们这些教中文的人来说,对这个问题不会没有看法,一是系统不起来,二是没勇气探讨。田野既统而观之又说得大胆坦诚。我完全同意她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一是毛主席对胡风下的论断根据不足,定为反革命集团的根据不足。所谓胡风反社会主义,是否就是对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有所冒犯?田野向毛主席进言,说胡风一案假如侦察当中没有其他新的材料,毛主席是有错的!但是没关系,赶紧解决就是了。我以为田野对毛主席这一规劝既诚恳又大胆,我希望毛主席能够采纳。一个人究竟有没有罪,不能由一个人说了算,金口玉牙,那与封建帝王有什么区别?说到底这是一个民主与法制的问题,法由谁制定出来,由谁来解释由谁来行使又由谁来监督这个问题在中国没有得到解决。在许多问题上我们的逻辑混乱,你对领导有意见就是反领导,反领导就是反组织,反组织就是反党,反党就是反人民,反人民就是反革命。用这个公式定罪,岂不是人人都有当反革命的份么?

李教授的发言引起会场的骚动,许多人私下议论着什么。我飞快地做记录。我以为秦李两教授的发言作为对田野演讲的反响,可作为《大地》下期的内容。接下去是教当代文学的邓岿骥教授发言,他说党现在有威没信,群众害怕党,怕党的干部,怕党员。校系党组织对知识分子缺乏信任。目前我校党的工作,不是在领导学校治学而是在办党。民主作风不够,党员高人一等,对一些工作包办,如留助教,报考研究生等问题不征求教师意见。党对群众的意见不能虚心考虑,不喜欢听反面意见。因而群众不敢提意见,提了怕被扣上落后分子的帽子。党的领导工作中自相矛盾。解放后提倡尊师爱生,而肃反和三反中学生抓住教师的头发要他低头,还撞墙,有人说这叫人民的法律,这样如何能尊师?党应该负责对待整风,许多教师在肃反中受了创伤,应当赔礼道歉,否则谁还敢在整风中讲话?

邓教授的发言使会议的温度升高起来,议论声中同时有几位老教师举手要求发言。范宜春满脸绽笑地环视一下会场,眼光最后停在教现代文学的吴启都讲师身上,说先请吴老师发言吧。听范宜春这么一说,会场立刻肃静起来,许多教师都把眼光盯着吴老师看,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异样。吴启都讲师的遭遇在K大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他和他妻子的恋爱经过能写一本书。解放前夕他和他的恋人也是后来的妻子齐女士一起在上海读大学,解放军攻打上海时这位齐女士的父亲携全家登船去了台湾。到台湾后齐女士日夜思念吴启都,要求父亲再把她送回大陆去。父亲不肯。她便以绝食要挟,扬言不放她回大陆就永不进食,直至饿死。到绝食第五天上她的那位国军将领老爸心软了,把她送上一条返回大陆的舰船。那时台湾海峡穿梭来往着运送国民党撤退人员的大小船只,从大陆开向台湾的船只人满为患,从台湾开往大陆的船只几乎全是空船。齐女士乘坐的那条船上只有她一名乘客,随身行李是她保存着的吴启都的一箱书信。就这么一人独乘一艘客轮横渡过台湾海峡,回到了上海。这段渡海寻郎君的佳话当时在学校传为美谈。大学毕业后吴启都和未婚妻齐女士一起分配到K大教书,不久两人结了婚。一年后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开始了肃反。齐女士被肃成了国民党派遣特务,被逮捕判刑。吴启都被定为特嫌。所以此时吴启都要求发言就十分引人关注。

吴启都还未开口眼圈便泪光闪闪,他说:前几天我给K大党委写了一封信,要求在这次整风中对齐韵琴的问题加以甄别。今天在这个座谈会上我要向中文系党组织再次呼吁:齐韵琴的案子是冤案,她不是国民党派遣特务,这一点我以我的脑袋担保。首先我必须承认,齐韵琴从台湾返回大陆,并非出于对共产党新政的向往。那时我和她都没有这种觉悟,她纯粹是为了和我结合而为之,没有任何政治背景,硬把她说成是派遣特务,她有口难辩,拿不出自己不是特务的证据。当时的肃反工作人员好大喜功,觉得能挖出一个真正的特务是一件了不起的成绩,于是颠倒了司法程序,先将她定性为特务,然后才寻找证据。邻居说常听到我们家有滴滴答答的声响,办案人员就叫人家写材料说听到了发电报的声音。他们不知道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电影里特务发电报滴滴答答响是为了给观众一个直观的效果,事实上耳机里的声音别人是听不到的。还有,他们还忽略了一个逻辑上的问题:假如国民党想让齐韵琴充当潜伏特务的话,那有什么必要先到台湾然后再返回来呢?这样做不是会明显暴露身份吗?办案人员只要稍加推敲就会得出正确的结论,可他们不愿这样做,他们只要抓特务,只要出工作成绩,不要别的。可他们为什么就不想想这要给别人带来多大的灾难啊!齐韵琴到现在还在劳改农场改造,她蒙受了多大的冤屈和痛苦啊!呜呜……吴启都说到这已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范宜春关切地说吴老师你先休息一下,过会儿再说。在这里我可以负责任地代表系总支向你表个态:会后立刻就把你的要求提到校党委。吴启都哽咽地说:这次我豁出去了,大不了把我也抓进去,呜呜……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惟听吴启都讲师凄惨的呜咽声。范宜春不住地说哪位再发言?过了一会儿,又有老师开始发言了。发言一个接一个,直到天暗下来。

出来后在路上遇见了龙天胜。龙天胜问我《大地》出刊了没有。我说还没有,再有几天就出来了。龙天胜随即对那天的事表示歉意,说你和程冠生都应该做副社长的,忽略了。我说干不干副社长无所谓,主要是刊物忙。接着他说《观察与思考》学社的全部人马也都行动起来了,忙得不亦乐乎,干了好多事。你们刊物可不可以报道一下?我说当然可以,你把做的主要工作说一下。他说好。我掏出钢笔和笔记本,光线已经很昏暗了。他说一是针对《人民日报》不报道K大整风情况我们去报社质问,贴了大字报,遭到了围攻;二是把K大整风中涌现出来的有质量的大字报油印出来,寄往全国各大学;三是组织人去天津的一些高等院校介绍K大整风经验,为筹措路费,我们向教授们募捐一万多元;第四,组织人与民主党派联系,争取他们的支持,他们都表示和学生们站在一起;第五,以《观察与思考》学社为一方以K大团委为另一方在大饭厅开了一次辩论会,辩论会开得十分热烈;第六,以《观察与思考》学社名义参加数学系的一次辩论会,辩论会也很成功……龙天胜如数家珍般介绍完他们最近的各项工作,说马上要出席一个会议,匆匆走了。

晚饭时在食堂大门口见到冯俐,一副焦急的样子。我说你咋不进去呢?她说我在等你。我说我一直在找你。她说我知道。我说进去吧。她说咱们到外面吃饭吧,我有要紧事对你说。我们走出南校门,找了一家饭馆进去,饭馆店面不大,很清冷,坐下后点了两碗馄饨,两个烧饼。在路上我知她这次“失踪”又是去了舅舅家,是舅舅亲自来学校把她接回去的。加上一见面便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我猜到她确有重要事情对我说。果然刚一落座她就急急地问:你们的《大地》下稿了没有?我说下了,今天下午把稿子送去印刷厂。她说赶快去把稿子追回来,立刻追回来,不能印了。我说你开什么玩笑?她说我没心思和你开玩笑,是真的,听我的,赶快撤稿,印出来事就大了。我说咋了?出啥问题啦?她刚要张嘴服务员端饭过来,等服务员离去她放轻声音说:我舅舅听到一个内部消息,形势要起变化:毛主席有一个内部指示。我问内部指示什么内容?她说大意是:我们在反教条主义,有人在借反教条主义传播修正主义,他们向往资产阶级的民主自由,反对党的领导,他们批评的教条主义,往往就是马克思主义。这些人是知识分子中的右派。现在右派很猖狂,让他们做,把他们的谬论登在报上,让人民见识见识毒草,然后锄掉它。我听了连连摇头说:不可能,毛主席不会下达这样的内部指示,肯定是谣传。冯俐说消息来源十分可靠,我舅舅的一个好朋友在一家党报当社长……你想想最近《人民日报》的态度与内部指示不是很吻合吗?冯俐这话使我的心猛地一沉。是的,最近的《人民日报》成了广大群众关注议论的焦点,不发社论,只发各种座谈会的尖锐发言,都觉得不应当这样。可偏偏又是这样,莫非……冯俐说内部指示也符合毛主席惯常说话的语气。我说语气符合但内中精神不符合。冯俐问怎么不符合?我说指示精神与目前整风的指导精神是背道而驰的。大张旗鼓号召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给党提意见,背地里却说是反党毒草,等长出来再锄掉,这,这不明显是阴谋啊!我不相信毛主席会搞阴谋,因为这不仅是思想方法问题,也是个人品质问题,无论如何我不会怀疑毛主席的个人品质有问题。说到这儿我激动起来,不觉抬高了嗓门,说我们不应该怀疑!冯俐赶紧示意注意隔墙有耳。有位服务员已经在向这边看了,也许是以为我们在吵架吧。我俩默默吃饭。

走出饭馆,天昏暗下来。我说回校?冯俐说去你宿舍,趁空给你洗洗衣裳。我说没什么衣裳要洗,咱们往公园方向走走吧。我们沿街向西走去,然后拐到通往公园也就是K大西门外面那条路。我的心情很乱,像有一块黑云压在头顶。我俩默默走着,过了西校门路人开始稀少。冯俐突然站住,抓住我的手,她抓得很用力,都使我有些痛了。她看着我,映着西天已经变暗的晚霞,我看出她的神情非常凝重,她说文祥。她的声音也有些异常,发颤,也有些沙哑。她说文祥以后许多事我都可以依你,可现在你得依我,把《大地》撤下来,明天就撤。我没吭声。她说你听见了没有?我说听见了。她说你答应不答应?我摇摇头,说我还是无法相信那个所谓的内部指示,退后一步说,就是相信了《大地》也是不能撤的。她问为什么?我说《大地》不是我自己的,要撤也得和大家讲明事由,可是怎么讲呢?能说我听到一个毛主席要锄毒草的内部指示么?冯俐想了想说既然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怎么不能说,这同样关系到大家的安危。我摇摇头说不能散布这样的言论。冯俐说你可以单独和程冠生说说,你们俩统一了认识,不难找个什么理由把稿子要回来。我说这样不行。冯俐问为什么不行。我说这不就成了我们在耍阴谋了吗?你,你,你,听了我的话冯俐嘴唇哆嗦,生气地把手抽回去,她说周文祥你,你怎么这样……这样……她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表达对我的愤慨和失望,而后把脚一跺说句你要不照我说的做今后永远不要找我!说完转身向西校门奔去。我在后面追她,一直追到她的宿舍楼也没追上。我不能上楼,这么晚了不宜往女生宿舍里去。我在附近溜达了几圈在一棵柳树下站下,向三楼她宿舍的窗子望着。其实也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不想离去。我体味着她对我的关心,这个世界只有她才能以这种方式关爱我。我知道这个,可还是无法照她说的去做。就像人走进胡同里,再很难往回走那样。不断有头影映在那扇窗子上,很模糊。我猜不出哪一个是她。她或许会想到我在宿舍下面没有离去,也或许她从窗子里能看见我。但我知道她不会下来了,她真生了我的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好像是一场较量,是爱情与信念的较量,二者难以融合,只有从中取舍,体现在此刻,要么我奔上楼去,或者高声将她唤下,当面向她许诺:我听你的;要么从这里离去,一切咎由自取。事关重大,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我难以决断。或者根本没勇气决断。我伫立树下,思想麻木,不知所措。

夜色已深,天幕漆黑,我渐感寒气侵身。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从宿舍大门口走出一个打伞的人。我无动于衷。直到打伞的人一步一步走到树下,我才魂魄归体。啊,冯俐。我失声出口,顿时惊喜万分。这时冯俐已把伞举向我的头顶。我发懵地问:下雨了?她不说话,用手擦我的脸和头发,后来又掏出手绢擦。这时我感觉身上湿淋淋的了,也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啊,真的是下雨了。我咋一点也没感知呢?我自语。你傻了,你精神失常了。冯俐哽声说。说着抽泣起来。她弃了伞,两手紧紧抱住我,我怕湿了她的衣裳,使劲往外推她,她却把我抱得更紧,并且把脸贴在我的脸上。后来她哭出声。我心里很难过,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是不停地唤她的名字。我说冯俐冯俐冯俐……她不应不答只是哭。我向往着能这么永久地和她拥抱在一起,可知道这样不行。冯俐上中学时曾患过一次肺炎,为此曾休学一年。我不能让她着凉了。我用力将她推开,说你回去吧,我也要回宿舍了。她静默着。黑暗里我只能看见她脸的轮廓。后来她弯身捡起伞递在我手中,便向宿舍走去。大门吞没了她的身影。

回到宿舍,李德志一个人在。我赶紧换下湿衣裳,找一条干毛巾擦头发。我觉得身上很冷,又倒了一杯热水喝起来。李德志趴在桌前写什么。我问他别人都到哪里去了。李德志说大概都在教室写大字报吧。我一想回来的路上确实看到各教学楼都灯火通明。这一两日学校的整风运动已达高潮,从系、班级到个人几乎没有死角。想到死角我的眼光又不自觉落在李德志身上,我问李德志你咋不下棋了呢?他摇头苦笑一下,说再下棋没准会被开出K大呢。我说咋这么说?他叹了口气,说今天系总支书记找他谈过话,态度很严厉。批评他不关心政治,不关心国家大事,又警告说对整风的态度就是对党的态度,这是一个思想意识问题,是立场问题。最后又说K大是共产党的K大,要想当K大学生就不能和党离心离德,否则后果自负。这不是暗示如果我继续消极最终会被开除学籍吗?我听了心里有些不平,心想这位总支书记肯定是迫于数学系的整风落后于其他系的事实才这么威胁李德志的。如果在今天以前,我也许只会觉得他的工作方法有些生硬简单,出于对李德志的关心甚至我这个局外人也会劝告他要积极投身运动。但今天听了冯俐所谓“内部指示”的事,我就对那位总支书记“赶鸭子上架”的做法很是反感。即使不是别有用心(料想像他这一级干部是看不到“内部指示”的),起码那种危言耸听的言辞也是很不正派的。我问李德志在写什么,他说明天系里举行专题座谈会,总支书记点名要他发言,说这是对他想不想以实际行动回到党的怀抱的考验。既然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后退的路了,发言就发言吧。于是我明白他是在写发言稿。我不再说什么,倒在床上随便拿起一本书翻看着。可一点也看不进去,脑子里乱成一团,从饭馆谈及“内部指示”谈及《大地》撤稿又想到冯俐的雨中拥抱,最后又想到刚才李德志的一番话,我不由侧目看看正“幡然悔改”埋头写发言稿的李德志,只见他眉头紧锁,脸若苦瓜,干这一套确不是他之所长。与他相比,我已是是非之人,我写了K大第一张大字报,参加了绿叶文学社,还当了《大地》主编。假若“内部指示”属真,我自是难逃干系。而李德志则大有不同,他尚属“清白”之身。既然前景叵测,清白就不妨清白到底。对他而言这才是明智之举。而此时此刻也正应那句俗语: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作为同舍好友,按说我应该向他指点迷津,阻止他在这种情势下陷入泥沼,但又苦于实话不能实说。我苦苦思索该怎样进入话题,忽然灵机一动,我翻身从床上坐起,冲他说李德志你陪我下一盘棋吧!他听了迅即转向我,那一刹脸上惊且喜,问:你想下棋?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我说我心里闷,想下盘棋解解闷。他想了想,得了吧,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下,这不是成心和我过不去?我说只怕是你和自己过不去哩。他听出我话中有话,问:我咋和自己过不去?我想既有心说了不妨再进一步,我说你何不用那套公式算算我和你下棋是和你过得去还是过不去?他说不用算,过不去。说到这儿,黄伟和董建力推开了门进屋,衣服都湿了。进屋后两人从各自的衣服里面抽出一卷写好的大字报。我问程冠生在不在教室里。黄伟说和我们一块回宿舍了。我立刻起身去找程冠生。在三楼走廊上我把所有的事毫无保留地倒给他。他听了不假思索地说:不可能,纯属无稽之谈。他的结论使我感到欣慰,却并没完全消除我的疑虑。我再次向他强调消息来源的可靠性。他说只要不是听毛主席亲口说他就不相信。说完又补充一句:散布这种言论的人意在污蔑毛主席,意在破坏整风运动。如果前提确实,他后一个结论自可以成立。我问你的意思是不撤《大地》的稿?他说不仅不能撤,还要督促印刷厂早点印出来,按计划明天看校样,我的意见是不要拿回来校,咱俩一块去,在那里坐镇校对,校完即可付印,能节省许多时间。我说好吧。

――二十八日,早晨起来雨过天晴,夜雨没有浇熄熊熊的运动烈火,各处新张贴的大字报掩盖了校园雨后遗痕。在食堂里一眼便见到了冯俐,我端着饭走过去,与她同桌吃饭的女生们一如往常见我便含笑走开。我亦笑笑向她们表示致谢。冯俐显得神情恍惚,眼圈发黑。她看我一眼,问我着凉了没有。我说没有。她掰了一块馒头递给我,说她吃不了,让我帮她吃。我接过来。问她今天干什么。她说这事我想了一晚,正要和你商量。我说你想怎样?她看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说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去舅舅家。我问有事吗?她说你不能再继续滑下去了,得离开。这时她用异常温存的眼光看着我,说你听着,到了舅舅家给你自由。啊,自由。自由这字眼是我和冯俐之间的专用词汇,我当然能够明白此时冯俐所指的自由的含意。我顿时热血沸腾,心猿意马起来。要不是已讲好和程冠生一起去印刷厂,我会马上丢下饭碗与她直奔校外。她见我不语,问你去不去?我吞吞吐吐说出要去印刷厂的事。她半晌不语,一口一口喝着稀饭。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能让她高兴起来。过会儿她放下碗叹了口气,说:从昨天晚上就完全摸透你的脾性了,表面上慢性子很随和,而骨子里却很强硬,谁也别想左右你,我也左右不了你。随你吧。她说这番话声调平和却透着伤感。我问:你要一个人去舅舅家吗?她说既然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问:为什么?她的眼里闪着泪光,说:我欠你的。我一时不解,反问道:你欠我什么呢?她低下头,哽咽着声音说:别问了,以后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无论要做什么须提前告诉我,你写大字报座谈会发言,写什么说什么都和我说一说。我说行。她说别食言。我说保证不食言。

去印刷厂。一进车间便感到气氛不对头,排字班的工人师傅以异样的眼光盯着我们。程冠生说师傅们我们是K大学生,是《大地》编辑部的,来校对清样。请问清样出来了吗?一个五十多岁的长形脸师傅指指桌子上的一堆乱七八糟的稿件问是不是这些东西?我和程冠生对视一下目光,然后走到案边翻看稿件,我说就是的,清样在哪里呢?一个三十多岁模样很端庄的女工厉声说这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文章别指望我们给你们印刷。这话一下子使我们明白《大地》的处境了。程冠生赶紧解释,说这都是帮助党整风的文章,是完全出于党的要求不是反党。长脸师傅大吼一声:住嘴,别以为我们印刷工人不认识字,不认字当不了印刷工人,你们污蔑党,破坏党的威信,说共产党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白纸黑字,瞒得了谁?!这时许多工人从车间各个角落聚拢过来,将我们包围在中间,我和程冠生嘀咕一下,觉得眼下有点“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的景况,三十六计走为上。我上前取了稿子,说既然师傅们误会了我们也不勉强,我们回去了。但工人不放我们走,将我们围堵在车间中央。程冠生努力往外挤,边挤边说请师傅们让我们走。那长脸师傅似乎担任着什么职务,发号施令说:同志们,我们印刷工人和党心连心,决不能听任反党分子对党进行攻击,现在我们召开现场批判会,把他们的反动言论批深批透(后来知道这个说印刷工人和党心连心的长脸人是北京市委派去的人)。似乎一切都已提前安排好,长脸师傅的话音一落立刻就有几个强壮工人扯着我和程冠生的胳膊将我俩提到一辆平板车上,车体晃动使我们险些摔倒。呼起了口号。居高临下,我看到四周黑压压挥动着拳头的人群,那一刻我不由打了寒噤,不是害怕拳头会落到身上,而是精神受到出其不意的一击,我似乎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或许是今后命运遭际的预演。工人们开始批判,一个接一个发言。高亢的铿锵的尖厉的男声女声在高大车间里形成强烈的回响,就像一场骤起的风暴,在这风暴中我能分辨出来的惟有两个字:反党反党反党……直到从厂里狼狈逃窜出来这两个字依然在耳畔轰响。

――二十九日,五月二十九日,我想起了这一天,我多么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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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京畿秋千架



过了春节,北京的天气渐渐回暖,放风的院子已见不到雪迹。仰望方天,满眼碧蓝。日光已能在放风时间里将犯人的棉衣晒透。这使我们感到心身舒坦。我想人生其实也无须多求,一碗饭食一缕阳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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