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人全集.com》第51/72页


“那姑娘涂着那么黑的指甲油你没看见?”

“真没注意到。”

“早说你是个不合格的侦探。”

“我在发烧呢。”我说,“也就是说,有人趁我没关门的时候,到你房间里来剪指甲,然后,什么都没碰就离开了,也没关门。对吗?”

她站起来,从包里掏出身份证,走出去,把门带上了。片刻之后,房门咔嚓一声被推开,是她用身份证撬开的。“看,就这么容易。”

“换把防盗锁吧。虽说你房间里没什么东西可偷,但贼不空手,你不在家还好办些,万一在家就惨了。”

“这不用你提醒我。问题是哪个贼会跑到我这儿来剪指甲?”

“贼都是超乎常理的。你这个贼可能是个剪指甲的狂人,不如把这堆指甲送到警察局去吧,也许正好是某个流窜犯的呢。”我有气无力又滔滔不绝地说。

她没理会我,继续说:“这个人是在窗口剪的指甲,都在窗台上,剪得很碎。那天天气不错,你是上午走的,我是傍晚回来的,下午是个空白点。他可能是在下午阳光很好的时候,对着光线剪指甲,然后把剪下的指甲归拢在窗台上。”

“模拟得相当像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侦探。”

她从窗口回过头来,缓缓地说:“我想大概是我姐姐来找我了。”

她给我倒了一杯凉水,之前做咖啡女招待的感觉又回来了。她从旅行箱里拿出一盒药,说是退烧片,让我吃了,然后就可以讲一些不愿意讲的事情给我听。

“退烧片吃下去一个小时之内就能发汗,让你舒服一点,我这儿只有一盒了,都给你。”说着把药盒子塞到我的口袋里,“一天最多五粒,不可多服,多喝水,少抽烟。附近所有的药房都有卖退烧片的,但不一定都是这种,记得不要混着吃,会肾亏的。”

“记住了。”

“我来讲故事给你听,比井的故事更可怕的一个。”她说。

井就在我爸爸的厂里。我爸爸是那家工厂的工程师,搞机械的。

我姐姐把我推井里那次,我爸爸得到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答案,我说是姐姐推我下去的,我姐姐说是我自己疯跑了掉下去的。对我爸爸来说,要么就是我姐姐在撒谎,要么就是我在撒谎,不,我不仅仅是撒谎,我没必要把这件事的责任推到姐姐头上,那么就是我产生了幻觉。

不幸的是我姐姐从来不撒谎,至少她的谎言从来没有被戳穿过,而我从小就有幻觉。我睡着的时候会突然坐起来,说死去的外婆在对我说话。我会看见隔壁的人在做不好的事。学校组织去动物园春游,别的小孩都对着猴笼子起劲,我呢,蹲在树丛边,愣说有猴子在里面。我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出了名的幻觉女孩。

如果是你,你会信谁呢?两个女儿,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一个品学兼优,落落大方,一个迷走在现实和虚幻之间,眼圈总是青的。你一定也会选择相信那个比较可靠的。

那你就反证了我是个精神病。

我和我姐姐关系很正常,虽然不是很要好但也绝对没有不好,她是个有距离感的人,比较高傲,我是个闷葫芦,如此而已。后来发生了一点变化。

这件事过去了好几年,因为当时年纪太小,我自己的记忆也模糊了,尽管我说是姐姐推了我,但由于她和我爸爸都一口咬定是我产生了幻觉,很长时间里,连我自己都认为那是幻觉。只有卡在井里的恐惧感,太深刻,深刻到淹没了其他的记忆。再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可以稍微理性地思考这件事了,我找不到姐姐有什么动机推我下去。什么事情都要讲动机,对不对?在简单的事实之下总是有着复杂的原因,对不对?她没有理由杀我,或者再极端一点地说,如果她想杀我,在此后那么多年的时间里,她有充裕的时间动手,再来一次。但是没有,她没有动手做这件事。

直到我十六岁那年看到了她的日记本。

那时她念大学,日记本在她的学校里。有一年五一劳动节我妈妈带着我去南京看她,她和我妈出去逛街了,我躺在她床铺上,从枕头下面摸出了那本日记。其实不是日记,她好像是一个暮年的人,在写回忆录,把二十年来经历的事情掺杂了当时发生的事写在一起,很像一部先锋派的日记体小说,有很到位的风景描写,不知所云的对话,人物都是按照某种节奏出场退场的。她把过去和现在的日常生活按照小说的节奏重新排列。

在她的日记中我看到了一个故事。

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妹妹总是能产生幻觉,梦见死去的外婆,她们那个无神论的父亲根本不信这一套,但偏偏她们的母亲是个坚定的有神论者。妹妹把外婆在梦里说的话转述给母亲,母亲就会去张罗着给外婆烧纸钱。姐姐觉得受到了冷落,姐姐羡慕妹妹的幻觉,有一天姐姐偷偷地告诉母亲,自己梦见外婆了。但母亲根本不相信姐姐。母亲大概也知道,幻觉,只能是唯一的,就像你不能同时找两个巫婆跳大绳。

日记里的故事很吊诡,姐姐真的有幻觉吗?没说。也许有,因为姐妹的基因是相似的;也许没有,也许姐姐只是妒嫉妹妹受到了母亲的关注所以模仿妹妹。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姐姐把妹妹推到了一口井里,妹妹死了。

这是一个用第三人称写的故事,很有意思,我当时想,说不定可以发表呢。只有我知道这件事到底有多可怕。

我见到我姐姐时,问她:“那个姐姐妹妹的故事,是怎么回事?”我那年十六岁,如果我再长大一岁就不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了,我会把这件事按死在心里,但我当时竟然有点义愤填膺。于是,我姐姐微笑着说,那只是她近期在写的一个小说素材,小说都是谎言。她笑归笑,那表情恨不得想杀了我。她当然知道那日记里都写了些什么,除了井的故事之外还有她和两个男人同时上床之类的故事,她尽可以告诉我那都是小说,但我不是她的读者,我是她妹妹。

我明白了,在我和她之间有一场角力,类似拔河。但并不是真实和谎言之间的角力,而是幻觉和谎言,两者对峙。真相,在中间。谁赢了,真相就归谁。

回家的路上,我问我妈,小时候姐姐也梦见过外婆,她告诉过你吗?我妈说,还真有这件事,不过我妈根本就不信。我问她为什么不信,她竟然说,灵媒这东西还是要相信比较小的那个孩子。我靠,就这么一个理由,令我无言以对。

这件事之后,说起来也奇怪,我身上所谓的幻觉部分渐渐消失了,我变成了一个比较正常的人。大概青春期过去了,身上那种制造幻觉的激素也就没有了。我听说精神分裂完全就是一个内分泌的问题。

第二年我姐姐从大学毕业回来,我们又住在了同一个房间里。她在电信局找到了一份工作,大学期间还曾经在什么刊物上发表过几个短篇小说,当然,没有那个关于幻觉和井的故事。几个短篇小说和一个电信局的差事差不多就是她读大学所有的成就,这已经足够让我爸爸觉得荣耀了。

说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她的小说,家长里短,磕磕绊绊,工作以后她总算会写一抹城市的夜色了,陆续又发表了一些东西,小有名气。小城市的美女作家。有一天我去一个高中同学家里,他在大学里读中文系。他竟然是我姐姐的读者。我和他聊起,我说我一点都不喜欢她的小说,历数了种种缺点,我那个同学就把她写的一个关于幻觉和井的小说拿出来给我看,那就是我在她日记上看到的故事,她确实把它写成了小说,写得更丰满了,但仍然没有说出姐姐干这件事的动机。我那个同学说:“她其他小说都写得不错的,这篇尤其好,是她的成名作,难道你以前没看过吗?”我问他:“姐姐杀妹妹的动机何在?”他说:“这不需要写出来。”

我把这篇小说拿给我爸爸去看了,我是带着报复的动机的,这么多年我爸爸并不喜欢我,他只喜欢我姐姐。我这么做,有点呼应我姐姐的意思,当年她不也在我妈面前声称自己梦见外婆了吗?我们各自做着报复的事,打破我爸爸的幻觉,或者是增加我妈妈的幻觉。那时我妈重病住院,已经快不行了,我只能去折磨我爸爸。我爸爸显然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篇小说,他看完了什么都没说,做菜的时候把自己的手切下去一大块。他很幽默地对我说:“菜刀也是一种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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