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人全集.com》第52/72页


那天吃饭,我姐姐知道了这件事。她很直截了当地说:“你有被迫害妄想症,你应该去治治了。”我分毫不让地说:“既然你诚实而正常,为什么不把你的成名作拿出来给家里鉴赏鉴赏,还等我去翻故纸堆?”

在她的小说里,所有的都是谎言,或者所有的都是实话,只有妹妹死掉了是一个谎言,仅仅是一个谎言便抵消了所有的真相。我用她的小说去和她对质是件极其愚蠢的事,因为小说也是一种陷阱。但我也有我的井,她不肯把这篇小说拿出来给我们看,这就是她的失策,尽管这个井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它管用就可以了。我姐姐无法回答,最后她只能说:“我就是怕这个小说刺激了你的脑神经。”我爸爸这时总算说了一句公道话:“你妹妹不是精神病。”不过他毕竟是宠爱我姐姐,又被我妈的病情弄得筋疲力尽,他到底还是做起了和事佬,让我们都忘记这件事,谁都不要争了。

这怎么可能?两个成年女人之间的仇恨是任谁也劝解不了的。我们在饭桌上剧烈地争吵,相互嘲笑,她说我是精神病,我说她是变态。吵翻了,桌子上的菜都掀了,我爸爸躲自己屋里,结果接到个电话,说我妈妈在医院病危。

妈妈就是那天走的。肝病,病毒进了脑子里,什么人都不认了,拖着拖着终于走了。她死了,我和姐姐之间刚挑起的战火只能暂停。但是我做了一件非常疯狂的事,我在吃豆腐饭的时候把这个小说拿给了家里所有的亲戚看,假如没有我提醒,亲戚们差不多都快忘记我曾经掉在井里的事情。这下我姐姐坐不住了,她疯了,把我的头按在我妈的骨灰盒上,抄起一个花瓶,后面的亲戚一拥而上把她拉开。就这一下,她输了。

我离家出走之前去看过那口井。那次为了救我,把井掘开了,成了一个漏斗形的大坑,为了防着有人掉下去,就把这废井给填平了。很多年过去了,厂都快倒闭了,变成一个记忆的遗迹,我找到了井的位置,那里已经变成了花坛,种着一圈冬青树。我没敢走进去,我知道那个漏斗还是存在的。我在花坛边站着,走过来一个老工人,我就问他,当年是不是有个女孩掉进去过。老工人说,对的,掉进去死了。我说没死,救上来了。老工人就说,明明记得是死了嘛,女孩的爸爸是厂里的工程师,反正就是死了。我无言以对,我想要是我姐姐在这里就好了,这个谜底其实是我死了,正如她在小说中设定的那样。我们可以不用争执了。

后来我就走了。

我姐姐有个非常奇怪的习惯,她构思小说的时候会剪指甲,因为这个,她的指甲永远都留不长,稍微长出来一点点就会被她剪掉。她喜欢站在窗台上剪,剪完了,风吹过来,碎指甲自然就被吹落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我当然不是因为她而离家出走的,不完全是,还有其他原因。但她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是因为她而走的,她觉得我真是幻觉得无可救药了。我出去得久了,出走变成了游荡,到处打工,没什么目的,偶尔还会回家看看我爸爸。我妈死了以后,我爸变成了一个佛教徒,念佛吃斋,非常虔诚。我问他,在井的事情上,他到底相信谁的说辞?我爸说:“答案在神明那里。”

我爸爸还告诉我,以后少回来。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姐姐不会放过我。假如我的确是被她推到井里的,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安生,她一定会来找我的。反过来说,假如我的确是产生了幻觉,则可以证明我是一个妄想症患者,我这辈子还是不得安生。

这故事有趣吗?

“我感觉你还是很正常的,思考问题的方式都很正确。”我说。

“你这个话,已经把自己预设在正常人的位置上了。”

“好吧。”

“问题在于指甲。懂吗?假如我是个《文!》精神分裂,那我的判断《人!》就是错的,我姐姐不《书!》会来找我,这堆指甲不《屋!》是她的,那可能就是我自己剪的放在了这里。但我竟然不记得了,我在我不记得的情况下模仿了我姐姐做过的事。我不但曾经是个精神分裂,而且,继续是个精神分裂。”

“如果你没有精神分裂那就是你姐姐来找你了。”

“她构思小说的时候会剪指甲,那么她难道会站在我的窗口构思小说?你猜猜看她在构思什么?”

我想了想说:“谋杀也需要构思,对吗?”

“对。”

“推理无效,存在太多的假设。”我努力启动着头脑里的发动机,“比如,即使你是个精神分裂,即使你是在幻觉中被你姐姐推到了井里,她仍然可能来杀你,谋杀的动机各种各样,谋杀者也有各种可能性的。又比如,即使你姐姐曾经企图杀过你,但这堆指甲并不一定就是她的,可能也是你的,可能你仍然存在幻觉。你的推理链上有太多的必然性,却忘记了偶然性才是驱动宇宙运转的法则。”

她默然不语。我说:“其实,想知道你姐姐是不是来杀你,最简单的办法是打个电话回家,问问你爸爸,这两天她在不在家。她要是在家,当然就排除了嫌疑。”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就是T市人,那口井也在T市,我爸爸和姐姐现在离我只有三公里远。”她说,“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这里。”

我开始出汗,发烧的沉重感消退下去,脑袋稍微清醒了些,但身体却有一种步入云中的感觉。我取过她手里的茶杯,到厨房去倒了点水,穿过走道,回到房间里。一杯喝完觉得还不够,又去倒了一杯。

“今晚上住在这里吧。”她说。

“你就是不请我住,我大概也走不回去了。不过很难说可以保护你,只能摆摆炮,做个标靶,一锤子敲死了我,你就可以逃掉了。这也不错。”我仰面朝天倒在她的床垫上,“偶然性万岁。我得睡会儿,我不行了。”

“睡吧睡吧,睡醒了再说。”

“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冷静的妄想症患者呐。”我说。

我的头挨在枕头上,在柔软的枕芯深处有一股力量将我的意识向下拖拽,灵魂出窍,但不是向上飞腾,而是被什么东西抱着,一股脑儿地沉入了海底。

Bug男变形记

我曾经去那家公关公司找过小白。那是五月中旬,我从学长那儿出来,带着无限的郁闷走进了附近的一幢楼。小白留给我的地址,公关公司就在这楼上。

二十八楼有五家公司,我找到了公关公司,有一个前台挡住了视线。我终于见到了那个嗓音柔美的前台,非常诧异地发现,她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长得矮墩墩的,皮肤也很糟糕。“找哪位?”她抬起头来对我微笑。

前台前面有两把红色皮椅,我挑了一把坐下。我不想站在那儿显出气势汹汹的架势,我知道这样只会使自己倒霉,还是坐着,显得比较正式。

“我是工学院的学生,有一个学妹叫做白晓薇的,曾经在你们公司做过……做过兼职。她叫shiry,拂晓的晓,蔷薇的薇。”

她打量了我一番,什么都没说,站起来给我倒了杯茶,里面飘着正儿八经的立顿红茶包。我有点想不明白,我一身皱巴巴的衣服。不可能是她心目中的金主,我怎么就能让她给我泡茶。她一语道破天机:“是shiry介绍你来的吧?欢迎你,看一下身份证和学生证可以吗?”我赶紧说:“我是大学生,不是你想的那种。”她说:“你们工学院有好几个男生在我们公司兼职,这是正规的公关公司,不是你想的那种。”我立刻好奇,问道:“我们学校还有谁?说不定我认识。”她忍俊不禁,“这可不能说,商业机密。”

好奇害死猫。我把学生证和身份证掏出来给她。她复印了一份,把原件交还给我,还说:“噢,你叫夏小凡,是麦乡人,shjry也是麦乡人。”

“没错,我们是同乡。她最近有来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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