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11/125页
智美说:“危险。”
梅萨气冲冲地说:“有本事你跳下去,跳啊。”
香波王子抬起屁股就要跳。
智美猛踩油门加速,且大声说:“你想畏罪自杀?杀害了边巴老师和姬姬布赤的凶犯巴不得你这样,从此他们就可以逍遥法外。”
香波王子无奈地坐下,砰地拉上了车门。
2
警笛突然响起,一辆标有“交警”字样的警车飞驰而来。
智美知道是因为超速行驶、抢占车道引来了交警。但他吃不准交警和路虎警车有没有共谋,紧打方向盘,拐上了西三环路,没跑多远,就被交警超过去挡在了前面。他看到后面五十米远的地方,喇嘛鸟和路虎警车一前一后跟进着,便开着雅阁冲下了匝道。走了一百米,才发现前面正在施工,此路不通。匆忙开上人行道,驶进了一家超市停车场。
雅阁转了一圈,发现停车场没有别的出口,只好原路返回。阿若喇嘛已经带人下车堵住了匝道,几个交警正从人行道上跑来。
梅萨喊一声:“弃车。”
雅阁还没停稳,香波王子就第一个冲了出去。他先是往前跑,看到梅萨和智美跟着自己,停下来吼道:“不要跟着我,危险。”看他们还是跟着,便跑进超市南门,在人群和货架之间三晃两晃,晃掉了他们,又从东门跑了出来。
雅阁旁边没有人。香波王子扑过去拉开车门,却被埋伏在一侧的碧秀一把揪住了。
香波王子推着碧秀说:“没必要这样,我投降就是了。”
“那也得先铐了你。”碧秀从腰里摘下手铐,望了望超市门口,突然收起手铐,掏出了枪。“其实你可以跑,你不跑也算跑,你不仅想逃跑,而且想反抗,所以……”警察说着用枪口顶住了香波王子的小腹,小声说,“我既是警察,又是佛的护法。我一直等着你,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人,你跟乌金喇嘛穿一条裤子。杀你是我的使命,是佛给我的权力。听说过‘隐身人血咒殿堂’吗?我天天夜里都能听到‘隐身人誓言’的督促,那是黑方之主在和门隅黑剑对话。门隅黑剑就是我,我要用飞翔的黑剑刺穿你的灵魂。”
香波王子吃惊道:“一个警察,说他是佛的护法,名叫门隅黑剑,谁相信啊。”
“你只知道我是警察,不知道我叫碧秀。”
“碧秀?我知道一个叫碧秀拉巴的,他是西藏山南孤儿庄园最早的主人。你该不会是碧秀家族的人吧?在西藏能叫这个名字的人不多。我佩服碧秀拉巴,不是一般的佩服。”
“那你就去地狱里继续佩服吧。”碧秀打开了手枪保险。
香波王子恐怖地瞪着他:“你在执法,你不能胡来。”
“杀死一个试图反抗警察的杀人逃犯,就是执法。”
“杀人和反抗都没有证据,你不过是为了实现‘隐身人誓言’。”说着,香波王子突然冷静下来,提醒道,“你说你是佛的护法,无慈不佛,佛不会让任何人残暴,也不会让门隅黑剑滥杀无辜。”
“是的,但如果你情愿就死,就没有我的残暴了。让圣教平安,这是我的最高目标。”碧秀说着,犀利的眼光像水晶珠子一样闪了一下。
香波王子几乎是本能地看出那是杀性的闪耀,他的反应比碧秀扣动扳机的速度还要快,蹭着顶住小腹的枪口,突然蹦了起来。枪响了,子弹擦破裤裆打进了雅阁的驾驶室。没等碧秀再次扣动扳机,香波王子一脚踢了过去。碧秀朝后一闪,正好绊在隔离墩上,身子一歪,想要站稳,却被香波王子推翻在地。香波王子回身钻进雅阁,倒出停车场,在人群的惊叫声中,鸣着喇叭疾驰而去。
几个喇嘛在后面追撵着,一领领袈裟鼓荡而起。阿若喇嘛喊道:“上车,上车。”
雅阁开上西三环路。香波王子摸了摸被子弹擦破的裤裆,感觉里面的东西好好的,庆幸地擦了擦满头的汗。他想起了梅萨的话:“都是惊天大案,警察压力很大,说不定你就是替罪羊。”不,不仅仅是替罪羊,那警察的话更让他寒心:“让圣教平安,这是我的最高目标。”言外之意是,为了圣教平安,残暴是必须的。看来他已经回不去了,如同猫捉老鼠,不会有老鼠向猫投降后免于死罪的可能。他长叹一声,终于明白,自己的逃亡生涯开始了。只有逃离警察,才能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
不管发生了什么,“七度母之门”对他的诱惑依然存在。
香波王子开着雅阁,沿着紫竹院路奔向了四环路,又奔向五环路,然后疯了似的跑起来。追撵而来的喇嘛鸟渐渐被甩掉了。
3
雅阁没油了,香波王子也是饥肠辘辘。他加了油,买了啤酒和酱牛肉,把车隐蔽在公路边的一片树林里吃起来。他是个喝酒如同喝水的人,天天如此,却没有一次因酒后开车被警察逮住,原因是他喝多少都不醉,也检测不出超标的酒气,好像酒一到他体内就会分馏,酒精从下面排泄,水气从上面散发。吃喝完了,他从后面座位上拿起《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抽着烟,一页一页翻过去,翻了一会儿就翻不动了,扔掉烟头,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下午,阳光照在他怀抱里,也照在边巴的遗稿上。遗稿花了,泛黄的白纸上,有红、白、蓝三色文字从背后洇出来。他眨巴了一下眼睛,摩挲着那些文字:这是什么?仔细看下去,发现本来没有文字的那页白纸上,这时不仅有了藏文字,而且每一个藏文字都是三种颜色。他躲开阳光,把遗稿放到阴凉处,三色文字立刻消失了。一个激灵打得他立刻清醒了许多:“光透文字”?
“光透文字”是古代藏密传承教典的一种方法:把机密的经文隐藏在经纸上,若干年以后,当因缘时节到来,便会在阳光下显示。
香波王子闭上眼睛,想起了《地下预言》里的启示:
当阳光照进七度母之门,噶举纸透出萨迦文字。
“噶举”是藏传佛教五大教派之一,该派的高僧修法时都穿白衣,俗称“白教”。这里的“噶举纸”不就是白色的经纸吗?“萨迦”也是藏传佛教五大教派之一,他们的寺庙涂有象征文殊菩萨、观世音菩萨、金刚手菩萨的红、白、蓝三色条纹,俗称“花教”。这里的“萨迦文字”不就是用三种颜色写成的藏文字吗?
他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发现前三十页和后三十页都是现代纸张和边巴老师的汉文手迹,中间一页就不是了,在阳光下一看就知道是古代经文纸和古藏文字。
莫非藏匿在遗稿中的“光透文字”,就是边巴老师从雍和宫独木大雕佛后面的“七度母之门”里取出来的珍宝?是莲花生大师伏藏在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心里的遗言?香波王子浑身颤抖,是激动,也是恐惧,更是受宠若惊。如此伟大的伏藏居然真的落到了他手里,而且这么容易。
他把《情深似海》再次放到阳光下,看着渐渐显示的“光透文字”,发现那是他根本看不懂的。好像那些彩色的线条组合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幅深奥难解的图案,是神祇用来控制人类的秘密符号和考验人类智慧的密码。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看不懂就对了,古代许多伏藏都有专门的伏藏语言,必须由专家来解码。专家,专家,谁是专家?
他再次抽出夹在遗稿中的那张北京动物园的首日封,仔细看看,没看出什么,又夹回遗稿,皱着眉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手机响了,他看是梅萨打来的,犹豫了半天,才接起来:“不要再打电话了,我们已经分手,各奔东西是最好的出路。”
梅萨说:“便宜了你,你还开着我们的车呢。”
“车我可以还给你们。”
“我们不要车,就要你。”
梅萨的口气突然变得温和而柔顺,这让香波王子有些意外,他默然无语。
梅萨不无哀怨地说:“你不愿意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是因为这个女人毫无吸引力。”
香波王子说:“你应该知道,仓央嘉措是我的灵魂,你得罪了仓央嘉措就是得罪了我。”
“我没得罪仓央嘉措,我也巴不得是他的情人。”
香波王子讥笑一声说:“幸亏你不是。”
梅萨不紧不慢地说:“不错,我们是同情新信仰联盟,我们很希望‘七度母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遗言又是对历史的控诉和对圣教的诅咒。因为正是圣教残害了仓央嘉措,也残害了那些至死不渝的情人,包括你为之流泪欷歔的玛吉阿米。说真的,我从骨子里恨这些人。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听凭有人羞辱圣教,真的相信‘七度母之门’圣洁而和平,真的崇拜仓央嘉措,那就应该证明给人看。”
“仓央嘉措是圆满佛、进步佛,我除了坚信,不可能拿出什么来证明。”
“跟我们一起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让仓央嘉措的遗言来证明。”
香波王子愣住了,半晌无语。他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研究“七度母之门”的目的是什么,发掘伏藏的冲动是什么,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期待里,同样也掺杂了惶惑、动摇和怀疑。有什么比袒胸露怀、以身说法更有说服力呢?坚定不移地让“七度母之门”自己证明自己,让仓央嘉措自己证明自己,这才是他行动的目标,而不仅仅是声嘶力竭地喊叫:我坚信仓央嘉措伟大而光明,坚信“七度母之门”圣洁而和平。
他喘了一口气说:“你们在哪里?”
十分钟后,香波王子在五百米外一家名叫“大食堂”的餐厅门口见到了梅萨。
梅萨一见他,脸上不由自主就有了喜悦的色彩,红红的,很好看。香波王子心中感慨:她要是不那么偏狭、专一就好了。就像我,爱着所有的美丽、所有的女人,也希望所有的女人都爱我。
他们走进大食堂,来到包间。香波王子望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和正在看电视的智美。智美沉默的眼中流露着对他的期待,朝着身边已经斟满了啤酒的座位,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香波王子没有坐,他在寻找阳光,然后走过去,把《情深似海》翻到有“光透文字”的那一页,放到了阳光下。
“梅萨,你是研究伏藏学的,对古代专门的伏藏语言不会不认识吧?”
“当然认识,这是伏藏学的基础。”
香波王子得意地说:“看看吧,也许伏藏已经现世了。”
4
一个鼻子塌陷、颧骨高隆的人走进大食堂,在大厅里拣了一张桌子坐下,很节俭地要了一个在他看来既便宜又好吃的回锅肉和一碗米饭。他把米饭一粒不剩地倒在回锅肉的盘子里,端起来,凑到嘴边大口吃着。他不低头,甚至都不往盘子里看一眼,两眼一刻不落地望着斜前方。斜前方是一面镜子,镜子映照着他的身后,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是一个包间。他刚才已经问过服务员了,那个长发飘飘、脸膛微黑、不胖不瘦的高个子,就在身后的包间里。
包间是用三合板间起来的,隔音不好,能听到里面的说话。他在听,不时地会把手插进黑色西服的内兜里,摸一摸那把雕饰精美的骷髅刀。他想起离开罗马恩尼草原前,他在爸爸的监督下,就是用这把骷髅刀,一刀攮进了索拉毛的肚子,索拉毛是家中一头养了六年的牦牛,这是他第一次用刀杀牛。草原上宰杀牛羊都是绳杀,就是用绳子捆住鼻嘴,使其窒息而死。绳杀是不见血的,据说牛羊的痛苦也少些。人们需要亘古不变的慈悲,即使草原已经有了开着摩托车放牧、开着卡车运牛的日子,古老的宰牲方式也没有丝毫改变。所以当他把骷髅刀攮进牦牛肚子后,牦牛一动不动地瞪了他好半天,像是说:你怎么用刀子了,怎么让我这么痛,怎么让我流血了?那一刻他的手在发抖,爸爸厉声道:“不准发抖。你是我家唯一能够实践‘隐身人誓言’的人,我修炼了一辈子都没有修炼来这样的荣耀,杀掉那个毁佛灭教的人,你就能完成‘血咒’加持的护法成就,就能圆满。如果你活着回来,你就是圣教不朽的出世间护法神,就是我骄傲的儿子,如果你死了,请屈尊把灵识寄居在你儿子身上,他要像你一样在护法持教中一步登天。”于是他扑过去,朝着在流血中发抖的牦牛索拉毛,又攮了一刀,又攮了一刀,可怜的索拉毛轰然倒下后,他还在攮,一共攮了三十刀。
他带着由三十刀历练出来的狠恶,告别着故乡罗马恩尼草原,那些定居的石头碉房和草海里飘移的牛毛帐房。那些见惯了的亲朋好友、牛羊马狗,都是依依不舍的,但最不舍的还是儿子。儿子刚刚三岁,似乎已经知道告别的沉重,黑亮黑亮的眼睛长时间盯在他的骷髅刀上,满是疑问的白光:你要去哪里?你为什么带着这把杀死了牦牛索拉毛的刀?他把手重重压在儿子肩膀上,忧伤地说:“你的妈妈是格桑德吉,她走了,不管你了,你的爸爸是骷髅杀手,如今也要走了,不管你了。快快地长吧儿子,长大你就知道一切都是为什么。”
他曾经是那曲地区畜牧兽医学校的学生,格桑德吉是他的同乡同学。毕业了,一起回到乡里,都成了乡畜牧兽医站的防疫员。结婚,生儿,好好地过着日子,格桑德吉突然离开了,连兽医站的防疫员也不干了。她说你整天就是修炼修炼,连晚上睡觉都是修炼,还要杀了那个你们根本不认识的人才能圆满,你们家族的传承也太原始了。你们不是正经的佛徒,是最早最早的苯苯子(苯教徒),你们吃着现在的饭,过着古代的生活,难道你们的所见所闻不能让你们增长一点见识吗?杀人是要受到惩罚的。就算佛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警察、法律却饶不了你们。他不听,格桑德吉生气回了娘家,一去不归,有老婆的日子就这样中断了。爸爸说:“不遗憾,她是轮回之中的人,而你是‘隐身人誓言’的担当者,你的目标是脱离轮回,走向神界。不要在乎一个女人的去留,天下女人多得是。等你完成护法使命,圆满归来,罗马恩尼草原上,那些仙女下凡的姑娘,都等着你挑呢。”
告别故乡前,他想再见一面格桑德吉,告诉她,你不要因为不想见我就不去畜牧兽医站上班,我现在要走了,乡里就没有防疫员了。他开着摩托车去了她娘家,她以为他是来请她回去的,迎出来让他进家,听他一说他要远走高飞,立刻回身关上门,再也没有出来。他走了,义无反顾。
他通过“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来到北京,在大护法黑方之主的指导下继续修炼,一年后修炼进入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血祭阶段:香波王子出现了,开启“七度母之门”的邪恶行动开始了。内心的狂喜让他热汗淋漓,惩罚邪恶,阻止开启,使命的完成就在这一刻,告慰祖宗父母的日子已经来到。他深信只要自己听从无形密道的大护法“黑方之主”的指令,以“骷髅杀手”的名义杀了这个人,他从世间护法主到出世间护法神的转变就能顺利完成,修炼就能圆满,血咒和血祭将使他焕然一新,那是一步登天的境界,是天马行空、遣降威灵的自由和满足,整个家族奋勇修炼而没有达到目标的秘密传承将由他获得最高成就而继续传承下去。
骷髅杀手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哼”了一声:这是一双攮了三十刀牦牛的手,攮死一个人,有什么问题啊。他盯着包间的门,心里一再念叨着:快出来,快出来。
5
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梅萨把《情深似海》中的‘光透文字’翻译了出来。三个人盯着一张誊写着翻译文字的白纸,半晌无话。他们看到了“授记”两个字,看到了“授记”下面的文字和接下来的“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