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39/125页
“别唱了。”梅萨打断他,“唱歌重要还是‘七度母之门’重要?”
香波王子半晌才说:“最重要的是,情歌和‘七度母之门’都在制造死亡。”
梅萨叹口气:“是啊,不论谁死,对我们都是包袱。但掘藏是历史的契机,几百年甚至一千多年以前就确定好了,你不可回避,就好比多数人没有机会掘藏,你也没有机会不掘藏。担心是没有意义的,你应该心无旁骛,就想一个问题:现在该往哪里走?”
“看来你越来越了解我了。”香波王子审视着她,像是有意说给智美听的。
“那就不要左顾右盼,快说下一步。”
梅萨的口吻里,不经意地含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撒娇,智美敏感地捕捉到了,报复性地一脚踩住刹车,搞得梅萨和香波王子一阵颠踬。
“妈的拦路的石头,滚开。”智美瞪着路面骂道。
香波王子笑了笑,指着“光透文字”对梅萨说:“‘授记’给我们的仓央嘉措情歌已经告诉了我们下一步的去向,还是那句证明玛吉阿米已经怀孕的歌词:‘请把情爱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上。’这里的‘印戳’除了喻指怀孕,还能引出藏史记载的一段历史、一个典故:‘为了一个女人,松赞干布从雅砻河来到卧马塘。上一世,他把印戳打在女人身上,说,这个女人是我的。此一世,女人千里迢迢来寻找这个注定会掌握印把子的男人。来吧,登上拉托托日年赞的隐修之地,在天地的额头,拥有男人和女人。男人说:我就是天,天叫拉。女人说:我就是地,地叫萨。女人和男人一起说:天叫拉,地叫萨,吃饭叫作卡拉萨。’”
梅萨两眼忽闪忽闪地瞪着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继续说:“七世纪初,吐蕃部落从西藏山南雅砻河谷崛起,他们引水开田,经营农业,发展人口,盛极一时。到了第三十一代赞普达日涅斯,开始扩大领地,四处征战。达日涅斯的孙子是松赞干布,他十三岁时,王朝出现灾变,大臣争权夺利,谋反叛乱,毒死了松赞干布的父亲朗日伦赞。十三岁的天才王子松赞干布奋起即位,杀死叛逆者,平定内乱,以更大的魄力投入到开疆拓土的战伐中。一日,松赞干布战败苏毗部落,来到一个叫卧马塘的地方。看到这里河水奔流,地势坦荡,牧草连绵,平野之中,一红一绿两座山峰突兀挺峙,既可以高居,又可以坦驰,便说这一定是传说中的王者之地,我的祖先第二十八代赞普、那个活了一百二十岁的拉托托日年赞,离世后就在这座高峻的红山上隐身修行。他曾托梦给我,红山是天地的额头,我的后代将在这里创基立业、征服世界。说完此话,年轻的赞普松赞干布便决定迁都卧马塘。红山就是布达拉山,后来建起了布达拉宫。”
梅萨问:“我不明白,怎么把‘卡拉萨’也拉出来了?”
“那个被松赞干布打了印戳的女人,就是文成公主。松赞干布从雅砻河谷来到了卧马塘,文成公主从中原长安来到了卧马塘。一个是阳刚的天,一个是阴柔的地,天叫‘拉’,地叫‘萨’,合起来就叫‘拉萨’。而‘卡’是嘴,加上‘拉萨’,就是嘴吃天地的意思,食物是天地的精华,拉萨――天地之间,到处都是精华。这就是民间传说中‘拉萨’这个名字的由来。”
梅萨又问:“可这种解释与‘七度母之门’有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微微一笑:“‘七度母之门’从华北平原的北京上到黄土高原的拉卜楞寺,又上到青藏高原第一阶梯的塔尔寺,现在又要上一个阶梯了,那就是拉萨。”
梅萨说:“去拉萨?我们没有任何准备。”
“那就在路上准备。”香波王子说着,禁不住激动起来,“我又要去西藏了,这次一定要去雅拉香波神山下看看妈妈和姐姐。我上中学的时候在拉萨,年年回去,五百公里路,每次都是偷偷爬上运货的卡车,辗转到达。有时候路上来回要走二十天,而我在家里只能待两三天。为了能和妈妈在一起的这两三天,来回折腾多少天都是值得的。上大学的时候在北京,也是年年寒假都回去。这时候有了助学金,就节省下来,先坐火车到成都或者格尔木,再坐汽车到拉萨,然后换车到泽当,到琼结,到雅拉香波神山脚下。后来工作了,没有假期了,两三年才回去一次。可是妈妈却天天等着我,天天等着我。她不知道过去是等一年见我一面,现在是等两三年才见我一面,还以为现在的日子延长了,一年的时间比过去多了。她见我一面,就给自己增加一岁,现在是两三年才增加一岁。唉,我的好妈妈呀,两三年才增加一岁的八十多岁的好妈妈呀……”
智美把车停在了路边,让梅萨坐到驾驶座上,自己来到后面,抱着胜魔卦囊,两手伸了进去。他没有取出什么来,手一直在卦囊里头活动,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片刻,他撑开卦囊口,低头朝里窥伺一下,愣愣地望着前面。
梅萨问:“卜神没有来?”
智美指了指自己的心:“早来了。”
梅萨又问:“香波王子说的跟占卜结果不一样?”
智美说:“一样,去拉萨。”
香波王子说:“太好了,我们不谋而合。”
智美说:“智慧可以让一个人像神一样通达一切,香波王子,你让神灵失去了用武之地,你很可怕。”
梅萨说:“拉萨很大,又是佛教万花筒,‘七度母之门’就更难找了。”
香波王子望着“光透文字”说:“我们只解释了‘授记’,还没有解释‘指南’。但愿‘指南’能告诉我们具体位置。”然后念起来:酸奶子是这样酿制出来的:先把鲜奶煮熟晾起来,至微温,放入酸奶引子(注意:放引子时,鲜奶过热,酸奶子就会发酸,过凉,酸奶子就不会凝结),倒进酸奶桶,加盖,用皮袍或棉被包裹,从太阳出山到落山,就是佛赐的琼浆酸奶子。
吉彩露丁的酸奶子是全西藏最好的酸奶子。在供奉右旋法螺的地方,她消除了众生的疲劳症、气类病,强壮了四肢和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
香波王子说:“怎么是酸奶子的酿制方法?”他皱着眉头,半晌又说,“吉彩露丁的酸奶子?为什么是吉彩露丁的酸奶子?仓央嘉措有一首情歌提到了‘吉彩露丁’。”他征询地望了一眼梅萨,唱起来:
白昼看你美貌无比,
夜晚看你肌香扑鼻,
我那终身的伴侣,
和吉彩露丁一样美丽。
梅萨说:“什么意思啊,吉彩露丁?”
香波王子说:“一座山、一条河、一片湖,或者一个人,现在还无法确定,到了拉萨再打听。我们最初遇到了玛吉阿米,后来又遇到了姬姬布赤、仁增旺姆和伊卓拉姆,现在又遇到了吉彩露丁,它同样出自仓央嘉措情歌,不可能跟‘七度母之门’无关。就算不是伏藏的内容,那也至少是发掘伏藏的突破口。你说呢智美?”说罢,留意着智美的反应。
智美抠着脸颊上的伤疤,不说话。
香波王子又说:“还有‘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会是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吼叫,是牧马人的吼叫。梅萨猛踩油门,朝着一辆从后面驶来的小货车冲了过去。
智美前后摇晃了一下,胜魔卦囊掉到了脚下,抓起来,愤怒地说:“你干什么?”
梅萨一手扶正歪到一边的牛绒礼帽说:“往前看。”
香波王子已经看到了:前面的小货车上,拉着一个铁笼子,铁笼子旁边坐着一个喇嘛,正是他们在拉卜楞寺见过的那个留胡子的喇嘛。但重要的当然不是铁笼子和胡子喇嘛,而是铁笼子里的山魈,那只原属北京动物园的死而复生的山魈。山魈原本是坐着的,一见追过来的牧马人,突然四肢着地,做出一副准备奔跑的样子,犹豫了片刻,一头撞到了铁笼子上。
香波王子心疼地叫了一声。
山魈左撞右撞,把铁笼子撞得哗哗直抖,眼睛放出两股荧光,东一闪西一闪。
香波王子说:“追上去,追上去。”
智美说:“不能追,不能追。”
梅萨还是加快了速度。智美一把抓住梅萨的胳膊不放。梅萨只好停下。
香波王子说:“你好像格外不想见这只山魈。”
智美说:“我讨厌动物。”
香波王子说:“你不能讨厌,它肯定还会出现。我感觉它是我们的引导,它走向哪里,我们就会到达哪里。我们还是应该追上去,问问它去哪里。它会说话,它的眼睛会说话。”
梅萨看了看智美,智美瞪着她,她没有追。
香波王子无奈地点着了一根烟,抽了几口,瞄着窗外黯淡下来的天色说:“那我们也不能不走啊,警察和阿若喇嘛追上来怎么办?前面是湟源县,到了那里再说,车要加油,人要吃饭。要不要休息一晚上,你们看。”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天没吃东西了。
牧马人朝着湟源县驶去。
4
香波王子一行就在湟源县城吃了饭,又买了锅盔和矿泉水带着,打算不管天黑天白,轮换着开车往前赶。但是他们一出餐馆就发现牧马人不见了。
梅萨焦急地望着漆黑的夜色说:“怎么可能呢?我们明明是锁了车门的。”
香波王子苦苦一笑说:“只能不要了。”
梅萨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描淡写,瞪着他:“你那么喜欢牧马人,说不要就不要了?况且我们需要它。”
香波王子说:“丢失的就是不需要的。偷车人迫不及待地打草惊蛇,很可能是提醒我们:你们又被盯上了,牧马人目标太大,很危险,你们不能再开了。我猜想,他会一直跟着我们。”
梅萨问:“你琢磨他是谁?”
智美说:“不管他是谁,我们一定要甩掉他,我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梅萨说:“这个我同意,打开‘七度母之门’,发掘‘最后的伏藏’,最忌讳的就是杂乱。伏藏一旦现世,如果碰到不良分子,很可能就会自动消失,古代的掘藏无数次都是这样。”
他们沿着公路往前走,一辆白色卡车从后面驶来。香波王子转身扫了一眼,看到车门上有“共和”两个字,便吼一声:“师傅。”
白色卡车停了下来。这是一辆返回海南藏族自治州共和县的卡车,它的出现让香波王子想起了唐蕃古道,也想起了当年仓央嘉措离开拉萨远徙青海的路。这条路以蜿蜒崎岖著名,比青藏公路难走多了,去拉萨的人一般不走这条路。但对他们来说,也许这是一条最安全的路。
白色卡车的光头司机是只要给钱就拉人的,问道:“我这车是拉过活羊的,臭哄哄的你们坐不坐?”香波王子问梅萨和智美:“坐不坐?”智美又一次表现出了反应的敏捷,没等梅萨说出话来,已经踩着轮胎爬了上去。
似乎是神不知鬼不觉,他们于清晨到达共和县恰卜恰镇,找了一家隐蔽的小旅馆睡了一觉,黄昏时再度启程。还是那辆白色卡车,香波王子跟光头司机说好,就坐他的车去拉萨。光头有些奇怪:“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雇一两破卡车去拉萨?”香波王子笑而不答。
白色卡车驶向“河源北门”的乌海花石峡,天亮前到达黄河第一镇的玛多县城。车上的人在县城吃了早饭,换了智美开车。翻过黄河源头高旷的巴颜喀拉山顶,进入了玉树藏族自治州,下来就是通天河、结古镇。天黑了。
作为贸易集散地的结古镇在夜晚有一种暧昧而神秘的斑斓,街镇上的房间好像换了内容,一盏盏灯光是一层层惺忪,诱人而勾魂。一种属于草原的热烈而单纯的繁华,携带白天的余温,寂亮着不退。
梅萨说:“这里真不错,就是海拔高了点。”
光头司机死活不走了。他把卡车撂到停车场,说他有个相好在这里开商店,“知道来了没去看她,骂死哩。”
香波王子付给他一千块,说好了明天出发的时间,然后带着梅萨和智美来到镇街上,轻车熟路地走进了一家碉楼旅馆。
梅萨嘀咕道:“说好要把我们拉到拉萨,司机怎么变卦了?我感觉不对劲,他眼睛贼兮兮的,跟过来看着我们走进了这家旅馆,是不是把我们当成坏人了?”
智美说:“人家眼光没错,我们不是什么好人,沾香波王子的光都成了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