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41/125页


梅萨拿出纸巾,要揩去他脸上的血,他躲开了,接着说:
“若干年后,莲花生大师来到喜马拉雅山北麓的吐蕃,果然遇到了’斩杀者‘塔巴纳波。决斗就在澜沧之头、强巴林寺所在地的加惹坝。自然是莲花生大师获胜。从此加惹坝成了佛教的福地。传说在那里多次发生过圣教和外道的决斗,祈请过莲花生大师的佛教徒,没有一次失败的。你不是莲花生大师的信徒,你敢不敢去啊?”
智美收起藏刀,咬牙切齿地说:“事到如今,没有我不敢的了。”
再次出发的时候,还是香波王子开车,还是不屈不挠地唱着仓央嘉措情歌。梅萨和智美再也没说什么。智美就像听着魔咒,痛苦得埋下头,双手死死捂着耳朵,一遍遍地念叨:决斗,决斗,昌都决斗。
类乌齐到了,这里刚刚下过一场透雨,空气里有一股潮湿而清新的泥土气息。白色卡车左拐往东,一路上伴河而行,很快跨过了桑多桥。香波王子严肃地说:“再有大约五十公里,就是藏东重镇昌都了。”然后还是唱。正唱着,眼前突然一片昏暗,他一脚踩住刹车,梅萨和智美朝前冲去,汽车里丁零当啷一阵响。
有塌方,似乎被雨水浸泡过的山体塌下来才不久,月空下还有烟雾扬起,路被积土堵得严严实实。三个人下车,朝前走了走,听到左首的山壁上,土石还在哗啦啦往下淌,赶紧回到卡车旁。
梅萨说:“往回开吧,停在这里会埋了我们。”
香波王子说:“我们没有退路,追兵就在后面,只能弃车步行,走到昌都去。”
梅萨还要说什么,就见智美已经踏上积土的顶端,准备翻过去。
更大的塌方还在发生,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震耳欲聋,土石倾泻而来,铺天盖地。香波王子拉着梅萨往后跑,总算躲过了土石的追击,回头一看,智美已经消失在尘土灰烟里了。
梅萨尖叫起来:“智美,智美。”冒着仍然零星落下的土石,跑向路面上刚刚垒起的土石堆,站在最高处,四下?望,没看到智美的身影,便嚎啕大哭。
香波王子追过去,把梅萨连推带抱,带离了土石堆。又是一波隆隆作响的塌方,岩石疾风般滚荡。他们跑向百米开外,停下来再看时,两山之间深阔的低凹已经不见了,一座土坝黑森森地隆起,弥扬的尘土黯淡了高原的大月亮,悲风阵阵。
就这么快,一个同伴不见了,一个生命逝去了。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定定地立了很久。
走向昌都的路上,香波王子一直在沉默。智美的突然消失让他无言而伤感,悲痛是不由自主的。虽然心灵是一只更加透彻的眼睛,但在这个山神震怒、死亡比活着更容易的西藏之夜,他感觉不到侥幸会眷顾智美。他想到梅萨非常难过,就尽量不去打搅她,没料到梅萨会主动问起来:
“昌都你不熟啊?”
“熟,很熟。”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说说?”
香波王子盯着她,夜色中能看得见她脸颊湿湿的,泪水经过的地方,成了闪闪的沼泽。她不希望沉默,她需要分心,需要感觉到现实的存在、目标的存在。不然就太空幻了,空幻得自己也想死了。
他说:“昌都的藏语意思是河水汇合处,汇合之水指的是澜沧江上游的两大支流昂曲和扎曲。这里古来就是连接西藏、青海、四川、云南的交通孔道。当年十六岁的少年宗喀巴入藏途径昌都时就预言,如此形胜之地将来定能兴寺弘法。六十四年后,宗喀巴的弟子喜饶桑布在古冰河切割而成的红壤第四阶地上创建了强巴林寺。但我更看重的是,仓央嘉措到过这里,这位落魄的神王离开西藏时,就是从昌都走向青海的。他和他的祖师青海人宗喀巴默然神会地走在了同一条路线上,但却是相反的方向、不同的遭际。”
“是啊,不同的遭际,总有不同的遭际,智美就这样走了。”梅萨呜呜呜地哭起来。
5
还没走到昌都镇,天就亮了。进入昌都镇区时,已是日上三竿。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过昂曲桥,来到昂曲河崖上,在一家挂着“康巴人”招牌的商店买了早点,一边充饥,一边谨慎地朝汽车站的方向走去。他们意识到玉树结古方面已经通报昌都,汽车站肯定有警察设伏,希望能在离汽车站远点的地方拦到一辆去拉萨的长途车。但是没想到他们一过昂曲桥,就被警察盯上了。
一辆面包车在一百米外跟踪着香波王子和梅萨。车内,一个老警察吩咐几个年轻部下:“不要急着动手,先看看他们来昌都准备干什么,最好能在作案现场实施抓捕。”
但昌都警察还是跟得太紧了,香波王子一回头发现了慢慢走动的面包车,拽起梅萨,加快了脚步。警察意识到已经暴露,加速追来。香波王子和梅萨拐进一条街道,在一些骑马和步行的人群里穿来穿去。六七个警察跳下面包车在后面奔跑。他们熟悉环境,直奔路口,等香波王子和梅萨发现路已到尽头,必须左拐或右拐时,路口已经被堵住了。
警察们吼叫着,扑过来瓮中捉鳖。
这时从香波王子后面跑来一队骑马的喇嘛,用马身堵住了三面的警察。其中一个跳下马,把缰绳塞到香波王子手里说:“快去强巴林寺。”
香波王子是从小骑过马的,先扶梅萨上去,然后自己跃上马背,驰骋而去,把警察和他们的喊叫远远甩在了身后。快到高高的第四阶地了,参差巍峨的强巴佛殿、宗喀巴殿和护法神殿扑面而来。忽然,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喇嘛闪出来拦住了他们:“下来,下来,把马给我。”又指指两排白墙僧舍的中间说,“你们快走吧,想去哪里去哪里。”
香波王子和梅萨跑向小喇嘛手指的地方,大吃一惊:“牧马人?湟源县城丢失的牧马人怎么会在这里?”
他问小喇嘛:“谁把这辆车停在这里了?”
小喇嘛说:“你自己。”说罢,拉着马跑了。
我自己?香波王子摇晃着头,云里雾里。
牧马人行驶在昌都镇的街道上,路过追捕的警察,居然平安无事。在结古警察给昌都警察的通报里,只有白色卡车,没有牧马人。牧马人从容不迫地离开昌都镇,朝着拉萨驶去。
但是香波王子并不高兴,觉得有人不仅盯着他,还想操控他。这个人是谁?他是一个特立独行惯了的人,从来都是自己支配别人,现在竟要受到一个隐身人的支配。如果不是昌都警察的追捕,他真想和这个人的意志拗着来:丢弃牧马人,偏不开,坐长途汽车去拉萨。他说:“梅萨你说过,伏藏一现世,要是碰到不良分子,就会自动消失。怪不得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打开’七度母之门‘,就是因为不良分子一直伴随着我们。”
梅萨说:“你指谁呢?”
香波王子说:“我不知道是谁,所以我郁闷,居然有人提前知道我们要来昌都。”
梅萨说:“这一路奇奇怪怪的事情还少吗,你应该习惯,应该把牧马人的归来看成是神的帮助,有了它总要方便一些。”
香波王子还是闷闷不乐,路过公路边一片平坦而开阔的冲积扇时,他把车开上去,停了下来。他静静地坐着,她也静静地坐着,都不说话。
突然,香波王子从驾驶座上下来,打开后排车门,把梅萨拉下车,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梅萨呆若木鸡,没有任何回应。她感觉到的不是香波王子的欲望,而是灰心、孤独、脆弱和迷惘。她内心一痛,慢慢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这时候,她听见了他的心跳,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香波王子低声说:“你妈妈是怎么告诉你的?‘你可以抛弃你的父母,但你不能抛弃你的等待。你一辈子都会等待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一旦出现,你的心就会咚咚咚地跳……’”
梅萨推开他,脸红成了紫茄子,不是害羞,也不是愤怒或激动,悔罪好像更确切,如同有人一下子揭穿了她:你长期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如今智美不在了,你的等待终于实现了。“不不不。”她反应激烈地说,“我不想听你说感情,除了‘七度母之门’,你什么也别说。”
“可是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
“我们共同的需要是发掘伏藏。”
香波王子说:“这个没问题,我以生命发誓,掘藏到底。”
梅萨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声说:“别作践了生命,你连烟、酒、肉都舍不得戒,还侈谈什么掘藏。你根本没有接近’七度母之门‘的资格。我早就说过,戒除一切不清净的嗜好,是掘藏的前提和伟大伏藏的期待,是伏藏学告诉我们的真理。”
香波王子睁大眼睛,用上牙咬住下唇:“如果我不想戒酒,戒烟,戒肉呢?”
“那就预示着掘藏失败,预示着再往前就是送死。”
“也预示着你将离我而去?”
“一定会的,因为你不是我的等待。”
“可女人的爱情并不取决于自己,痴迷于诱惑和屈从于强迫有时并没有严格的界限。这里是西藏,到处是荒山野岭……”
梅萨转过身去,毅然从腰里拔出藏刀,像熟练的护士扎针一样迅捷地扎向自己的胳膊。锋利的藏刀穿透衣服,立在了皮肉上,刀身开始是摇晃的,渐渐不动了。
香波王子大惊失色,喊道:“你别这样。”又无奈地摇摇头,从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用最大的力气扔向了宽阔的冲积扇。他痛惜地看着梅萨的胳膊说:“戒戒戒,我向你发誓,什么都戒。现在可以了吧?”
梅萨把扎着藏刀的胳膊朝前一伸,逼视着他:“不可以。‘戒’只是掘藏的需要,还不是我的需要。我需要真正的感动,而你并没有感动我。”
“说吧,怎么才能感动你。”
“你能用仓央嘉措情歌把我唱哭吗?如果能……”
“你就属于我。你等着,你肯定哭。”香波王子唱起来:
和我相爱的情人,
已经被人家娶走,
心中的积郁成疾,
身上的皮肉枯瘦。
音调的悲伤是前所未有的,仿佛香波王子经历了所有的痛彻、所有的爱情悲剧,让人感觉他胸腔里有一冬的冰凉、一秋的凄惨。
泪水慢慢在梅萨眼眶里聚集,缓缓流出。
香波王子高兴地惊呼起来:“你哭了,我感动你了,你属于我了。”
他热烈地拥抱梅萨,想吻去她眼中的泪。
梅萨伸手托住他的下巴,使劲往后推,拒绝着香波王子的拥抱和亲吻。她泪水后面的目光冰森森的,尖刀一般刺过去:“你不懂,我是为智美难过。”
香波王子松开了手,似乎这才想起,智美尸骨未寒。
又听梅萨说出更加冰冷彻骨的话来:“我更为仓央嘉措难过。”
香波王子愕然。梅萨接着说:“一个自称仓央嘉措转世的人,一个整天把仓央嘉措情歌挂在嘴边的人,其实是最不懂仓央嘉措、最没有资格唱仓央嘉措情歌的人,也是最不配拥有爱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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