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72/125页


“拉奘汗的眼线因此探明了措曼吉姆藏身的地方,当拉奘汗派骑兵前去捉拿‘假达赖’的‘酒色人证’时,却发现措曼吉姆已经变成了尸体,尸体旁边挺立着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但是我怀疑尸体的真实性,如果措曼吉姆真的被杀死,凶手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还挺立在尸体旁边干什么?他们的挺立似乎就是为了制造被杀的假象:情人已经死了,人证已经没有了。打消拉奘汗捉拿人证的念头,再由他们仔细查找然后除掉,是最合理的解释。这说明虽然桑结死了,入主噶丹颇章代行摄政的桑结的儿子阿旺仁钦也被拉奘汗赶下了台,但格鲁派的噶丹颇章还在发挥作用,‘隐身人血咒殿堂’依然在行动。拉奘汗立刻决定,清洗布达拉宫,撤换所有旧有的喇嘛。”
“那些日子里,在拉鲁嘎采林苑外面的原野上,仓央嘉措还碰到过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八思旺秋说:‘你侥幸没有被废黜,并不等于厄运已经离开你,拉奘汗是不会让你活着的。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救你的命,那就是到我们萨迦派的寺院里去,或者改宗萨迦教法,这样我们这些萨迦信徒就能名正言顺地保护你了。’仓央嘉措说:‘所有的格鲁派信徒都在保护我,难道这还不够吗?至于我的命,那并不属于我,它是自来自去的,我有什么可留恋的。’后来又碰到了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噶玛珠古说:‘听人讲你已经有了明空赤露的境界,是可以自主生死的,请到我们的寺院去,给我们讲经传法吧,将来离开这个情器世界时,你会念及我们的好处,留下遗言,在我们噶玛噶举派里转世,这样你的法体将会得到我们最隆重的塔葬,你的情人和后代也将得到我们最坚定的保护和教养。’仓央嘉措说:‘我不会有那样的遗言,也不会有那样的转世,至于我的情人和后代,自有人保护和教养。’”
“仓央嘉措还不知道,根本不是他买通守卫离开了软禁之地,而是拉奘汗的有意放行。拉奘汗依然在不遗余力地搜集仓央嘉措的罪证,八思旺秋的出现和噶玛珠古的到来,意味着废黜仓央嘉措的理由又多了两条。但是不论对仓央嘉措,还是对拉奘汗,最最重要的,是出现了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的使者。使者是一个蒙古喇嘛,他的出现让拉奘汗得到了废黜仓央嘉措最重要的证据,也把仓央嘉措的命运迅速推向了无可挽回的绝境。他说:‘我们的汗王是明空赤露的信仰者,他派我来迎接你,在你身处困境的时候,伟大的蒙古准噶尔部将成为你最为慷慨的施主和最后的靠山。’仓央嘉措想了想说:‘我要是跟了你们去,达赖喇嘛的地位是保住了,但西藏呢,我却要离开它了。倘若你们保驾我来到西藏,那你们跟拉奘汗来到西藏又有什么不同?你们做我的施主,肯定是为了你们在西藏的权力,我生来与权力无关。我们都是有信仰的,信仰让我们追求精神的自由,而不是追求枷锁一样的权力。’”
“仓央嘉措和策旺阿拉布坦使者的接触,很快被眼线报告给了拉奘汗。拉奘汗上奏康熙皇帝,只讲策旺阿拉布坦的利诱,不讲仓央嘉措的拒绝,立刻引起了康熙皇帝的高度重视。康熙谓左右朝臣,此达赖如果被准噶尔迎去,众蒙古皆向策旺阿拉布坦,西域将有分土裂疆之危。当即颁下圣旨:‘拉奘汗因奏废桑结所立六辈达赖,诏执送京师。’”
“这就是说,仓央嘉措,‘明空赤露’的仓央嘉措,就要离开西藏前往北京了。拉萨一片骚动。仓央嘉措来到大昭寺,最后一次朝拜文成公主带到西藏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甘丹寺、色拉寺和哲蚌寺的许多喇嘛闻讯赶来,大昭寺广场上,万僧叩首,许多喇嘛都在请求:‘神圣无比的达赖喇嘛,请给我们讲经吧,请留下你明空赤露的法统吧。’”
香波王子喘着气,停顿了片刻,又说:“仓央嘉措一定讲了,也留下了法统,通过灵识附体的传承、转世的传承和修炼的传承。宁玛派九乘教法最高法门大圆满法的理想境界‘明空赤露’,如今又出现在一个姑娘的肚子上,你们都看到了,那不是纹上去的,那是紫红的胎记,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说明这个名叫措曼吉姆的姑娘是有来头的,仓央嘉措的情人,和能够转世的活佛一样,会把佛母的意义延伸到永远。当然‘明空赤露’的出现并不是为了证明谁是谁的转世,而是指明了‘七度母之门’的伏藏路线。下一步,啊,下一步……”他闭上眼睛,似乎已经了然于心,“放了我吧,我可能离‘最后的伏藏’已经很近很近,也许就差这一步了。”
他乞求着,心说措曼吉姆已经用死后的裸体告诉他,在大昭寺,谁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谁就应该掌握“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或者能够提供新的“授记指南”。
碧秀冷漠地扫他一眼,起身出去了。
审讯室里,另外两个警察连连打着哈欠。
香波王子意识到自以为无比重要的仓央嘉措以及“明空赤露”对警察不过是无聊的闲扯。他懊悔得摇摇头,垂下脑袋,舔着干裂的嘴唇说:“我要喝水。”
一个警察出去拿来一瓶矿泉水给了他。他拧开,正要喝,碧秀进来了,一把夺过矿泉水说:“一点都没交代,还给他水喝,渴死他。”说罢,举起矿泉水,自己咕噜咕噜喝起来。
香波王子说:“你这是在虐待我。”
碧秀坐下说:“不是我们不喜欢仓央嘉措,也不是我们不尊重一个研究仓央嘉措的知识分子,而是证据不让我们因为仓央嘉措而放过你。检验结果出来了,这把拉丝柄藏刀上的指纹是你的。”
香波王子说:“不可能。”
“还有,在措曼吉姆的阴道里,提取到了你的精液。”
香波王子愤怒地说:“这就更不可能了。”
“我们也希望不可能,更希望神佛对你真的有过加持,你真的能发掘到什么‘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可我们是警察,警察是什么知道吗?就是只看证据不听狡辩的护法神。”
审讯结束了。香波王子再次戴上手铐,被押送到重大嫌疑人关押室。碧秀亲自监督着,让看守所的一名看守给他戴上了脚镣。
香波王子又说:“我要喝水。”
碧秀暴躁而仇恨地说:“你杀了人,还想舒舒服服活着?去阴曹地府向阎王要水喝吧,人间没有你喝的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把“隐身人血咒殿堂”世间护法主门隅黑剑应有的愤怒和玛瑙儿不来上班的烦恼,搅混到一起,一股脑强加给了香波王子。


第三章 劫中之劫
1
第二场考试就要开始,古茹邱泽喇嘛照例来到布达拉宫坛城殿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跟前请求指导。瓦杰贡嘎大活佛闭着眼睛不理他,额头上被他自己用三尺锡杖砸伤的地方已经结疤了,噌噌地跳动着,表示着大活佛内心的怨怒。古茹邱泽在尊师面前勾头伫立了整整两个小时,懊悔自己对“七度母之门”的迷恋,又知道自己是无法放弃的,便跪下,责罚似的磕了三个响头,悄悄离开了。
就在古茹邱泽喇嘛一只脚跨过坛城殿的门槛时,突然听到尊师沙哑而不失穿透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只有一种情况拉萨河才会改变方向,那就是干涸。”
古茹邱泽愣住了,心想:我没有干涸,我不必改变流淌的方向。是吗,尊师?
瓦杰贡嘎大活佛又说:“九位考官中,还有四位支持你修炼‘七度母之门’,你不可失察,警惕是必须的。”
古茹邱泽浑身一抖,尊师说“四位”,而第一场考试他因五票而获胜,其中一票居然是尊师投给他的。难道尊师会支持他修炼“七度母之门”?
古茹邱泽喇嘛退回到坛城殿里,等待尊师给自己更多的忠告,但是尊师再也无话,巨大的沉默弥漫在殿堂之上。片刻,尊师消失了,他也消失了,等古茹邱泽再次看到尊师就在眼前时,第二场考试已经开始。
还是在持明佛殿,八座佛塔和莲师八神变之间坐着包括瓦杰贡嘎大活佛在内的九位考官。两个竞任者依然相对而坐,中间放着那把代表威严的三尺锡杖。格西喇嘛们环绕着考官和两个竞任者,用挑剔的眼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第二场考试只有一个步骤,那就是竞任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双方互相提问诘难,再由考官投票评出优胜者。古茹邱泽喇嘛是上一场考试的优胜者,理所应当首先面对苯波甲活佛的挑战。
苯波甲活佛憋足了劲,动作敏捷地连击三下掌,又从脖子上取下念珠,使劲挥舞着,用奚落人的口气问道:“还是上一场考试你没有回答的问题,你的弟弟自杀了,你的妃宝叫你‘邱泽哥哥’,为什么,为什么?”
一提到弟弟,古茹邱泽喇嘛立刻陷入悲痛之中:弟弟自杀了,不是喇嘛却有着喇嘛情怀的弟弟自杀了。他哑然无声,伸出右手,手掌向上,用寂灭之态挥洒着晶莹的眼泪,告诉对方:“大悲成空,大空成有,有情亲才会有我佛,有我佛才会有恩慈,眼泪是恩慈的明灯,让明灯照亮你黑暗阴险的内心吧。”
苯波甲活佛又问:“修法的人无欲无思,无牵无挂,而你却俗泪涟涟,莫非‘七度母之门’是一个不佛、不法、不显、不密的低俗之门?”
古茹邱泽喇嘛闭目不答,脑子里全是弟弟、弟弟的自杀。
弟弟是中央民族大学的学生,毕业后主动申请回到了家乡。家乡曾经是黄河源头著名的草原,阿尼玛卿雪山高耸在北方,巴颜喀拉雪山挺身在南方。可是现在,雪山已经不白,草原已经不绿,河流瘦小着,架在河床上的转经筒已经不能随流转动了。只有一座座鄂博和嘛呢石经堆以固有的姿态高挺着,七彩的经幡由高而下,铺向四面八方,颜色鲜艳得似乎刚刚绘染过。
弟弟觉得家乡是需要他的,需要一个牧民的儿子、一个被与生俱来的民族自豪感鼓荡出抱负的藏族青年来施展他的才能。他激动地打电话告诉哥哥古茹邱泽喇嘛:“我现在是乡长啦,旦木真乡长,过几年我就是旦木真县长,我要好好干,要实现你们这些喇嘛活佛实现不了的理想。”但是两年后,就在他依靠银行贷款在乡政府所在地盖起一大片牧民定居点,以为从此牧民就可以过上好日子的时候,他却自杀了。
修建定居点的那些日子里,弟弟逢人就说:“保护环境是大趋势,两年之内,黄河源头所有草原上的所有牧民都得撤到定居点,你们把牛羊早点卖掉,准备搬家,只要搬进定居点的,政府答应发放生活补贴和环境保护费。用这些资金,我们可以建立畜产品生产基地和开发旅游业,还可以偿还贷款。”没有人作出反应,就连爸爸和妈妈也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孩子,寺院里的喇嘛可不是这样说的。”弟弟说:“爸爸呀,我家的牛羊太多了,吃得草原都把土皮翻起来啦,土皮不到两寸厚,下面就是沙子石头,沙子石头要是露面了,风一吹,两三年就是沙漠。政府给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叫作‘牧繁农育’、‘西繁东育’,就是把瘦羊和断了奶的小羊卖给东边的农民,让他们圈养,用饲料喂大育肥,然后杀了卖肉。”爸爸激愤地回应:“草原上的羊是山神的孩子,怎么能圈起来呢?它们会吃饲料吗?不经过山神的允许,没有我们念经超度,杀了卖肉是有罪的。”
弟弟有一次打电话给古茹邱泽喇嘛,说起扎西老人一家的事儿,痛心地哭了。他说他动员扎西老人卖掉多余的牛羊,搬到定居点去住,扎西老人给他跪下说:“搬家就是要了牛羊的命,没有了牛羊我们还有什么?牛羊会一茬一茬地生,钱能生出孩子来?”弟弟说:“你还惦记着生孩子,如今草原都变成了黑土滩,就是因为牛羊生了太多的孩子。”扎西老人的儿子卖掉了家中的几只羊,气得老人中风了,瘫痪在帐房里无法行走。有一天,家里没有人,饿极了的羊群和牛群围着帐房吃起来,它们吃掉了牛毛的帐房,也吃掉了老人,等儿子回来时,扎西老人只剩下一具牛羊啃不动的骨架了。白花花、血淋淋的骨架是弟弟亲眼看见的,弟弟说:“我真恨不得吃掉的是我自己呀。”
妈妈开始转山了,是家乡的丹巴喇嘛让她这样做的。丹巴喇嘛说:“转山吧,等你的虔诚感动了神佛,你那在拉萨做大喇嘛的儿子古茹邱泽就会回来,他一回来,雪山就会变白,草原就会变绿,到那时你们也就用不着卖掉羊群和牛群,到乡政府住房子去啦。”转山就是围绕着巴颜喀拉山群里的巴颜神山一圈一圈地转。妈妈是磕着等身长头转山的,转一圈得七天。她戴着很厚很厚的木头手套,围着牛皮围裙,每一次磕下去,都要念一遍六字真言,说一句:“儿子快回来,雪山白起来,草原绿起来。”草原完全沙化之后,弟弟挡在妈妈磕头转山的路上说:“走吧妈妈,我求你了。”妈妈说:“这里是巴颜喀拉山神保佑的地方,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为什么要走?你哥哥就要回来了,雪山就要白了,草原就要绿了,我不走,你也不要走。”弟弟说:“妈妈,等雪山变白,草原变绿,我们和哥哥一起回来。”妈妈说:“不转山不祈祷,你哥哥怎么能回来,雪山怎么能变白,草原怎么能变绿?”弟弟望着岩石嶙峋的亘亘山峰,突然跪下,磕了一个头说:“再见了神山,我们不得不走了,请保佑我们今后的日子吧,定居点的生活一定会比这里好。”然后站起来,抱起了妈妈。但等他把妈妈放到马背上,自己骑上去准备离开时,看到不远处的转山道上,又有了许多磕头转山的人,那些已经被他动员到定居点的牧人又都回来了。妈妈趁机溜下了马,走过去加入了转山人的行列。弟弟哭着说:“妈妈,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磕头,磕头,一辈子受穷,还是磕头,磕头……”
弟弟给他打电话:“哥哥,你快回来吧,告诉妈妈不能再这样。”古茹邱泽没有回去。两个月以后,妈妈死了。
妈妈死在祈求儿子回来,祈求雪山变白、草原变绿的转山路上。雪山依然没有白,草原依然没有绿。古茹邱泽想象得出以后的事情,有人把妈妈背到天葬场,家乡的喇嘛们围着妈妈诵经超度,然后由天葬师解开裹尸的氆氇。喇嘛们退到地势较高的地方,点着了召唤神鹰的桑烟,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松枝柏叶冒火了。喇嘛们不断添加着酥油、糌粑和曲拉。烟袅高高升起,又随风飘散了。天葬师喊起来:“呜——呜——”喇嘛们齐声喊起来:“呜——呜——”乌鸦出现了,抢先落在了尸体上。接着,上百只秃鹫从四面八方飞来,越来越低地盘旋着,然后落下来,赶跑了乌鸦。乌鸦和秃鹫的叫声格外凄凉。啄食尸体的过程就是太阳升起的过程。天葬场上的尸体转眼便成了骨架。天葬师走过去,赶跑秃鹫,用一把明晃晃的斧头砍开骨架,又砸得粉粹,然后用血水把炒面和碎骨拌起来,捏成一条条的食物,摆成了一个个万字符。秃鹫们耐心等待着,一俟天葬师离开,便争先恐后地扑过去,把那些条状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
弟弟说,爸爸没有看见天葬的过程,他躲到山冈后面,跪在地上小声念着超度亡灵的经咒。弟弟没有念经,他边哭边说着一些世俗的话:“妈妈,你就这样走了,你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就这样走了。”爸爸严肃地纠正道:“你不要这样说,你妈妈过的是好日子,活在草原上放羊放牛就是好日子,转山就是好日子。她被神佛收走了,说不定已经脱离轮回了。”
妈妈死了以后,爸爸接着开始磕头转山。弟弟说:“爸爸,你能不能不要这样,磕头,磕头,一辈子受穷,还是磕头,磕头……”
弟弟再也没有奉劝过爸爸和家乡的人离开草原,当定居点无人居住的房子在荒风中迅速破败,计划中的畜产品生产基地和旅游开发因为牧人们的漠视而不能实现,作为一乡之长的弟弟无力偿还建设定居点的银行贷款时,他选择了自杀。自杀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爸爸妈妈、父老乡亲,你们不能一生都在磕头,磕头,磕头,然后心甘情愿地去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贫穷和落后,这种一千年以前的生活应该结束了。”
弟弟自杀了,妃宝喊起“邱泽哥哥”了。
妃宝是弟弟在县里上中学时的同学。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自从妃宝来到拉萨,成为古茹邱泽喇嘛的修法伴侣,她就不止一次地说:“总有一天我要离开你,我要过世俗的生活,我要生孩子,孩子的父亲最好是你弟弟,我看上你弟弟啦。”古茹邱泽从来不表态,不表态就是不愿意:为什么,为什么你看上了我弟弟而没有看上我呢?仅仅因为我是喇嘛?可我是一个修炼‘七度母之门’、有资格通过女性探索佛性本源的喇嘛。
如今弟弟死了,她就不能再说“我要离开你,我看上你弟弟”这样的话了。她不叫他“明王”和“喇嘛”,而改叫“邱泽哥哥”了。
苯波甲活佛再次击了三下掌,使劲挥舞着念珠问道:“难道不是过去造作的因导致了今天的果?自杀胜于杀人,现在的因又会形成未来的果,这万有因果的道理,‘七度母之门’如何解释呢?”
古茹邱泽喇嘛打了一个激灵,像从梦中醒来,突然仰起头,做出一副辩经者常有的傲慢姿态,哼哼一笑说:“‘七度母之门’的第二门便是:有无果报?谁来果报?是命运,还是神祇?或者命运就是神祇?”
苯波甲活佛逼问道:“有没有?说清楚。”
古茹邱泽喇嘛击了一下掌说:“佛说为善必昌,若为善不昌,其自身或祖上必有余殃,殃尽乃昌;为恶必殃,若为恶不殃,其自身或祖上必有余昌,昌尽乃殃。”
格西喇嘛中有人叫了一声好。瓦杰贡嘎大活佛点了点头。
苯波甲说:“什么为善不昌、为恶不殃,莫非‘七度母之门’是迷惘之门,连僧童能解的前因后果都要重新强调?在我们西藏,富裕受人尊敬,贫穷遭人鄙视,因为富裕是好人得了福报,贫穷是坏人受了惩罚。所以今生今世的富裕和贫穷是前世的业报,贫穷者只能礼拜佛僧,奉行众善,期待来世的富裕。”
古茹邱泽说:“照你的说法,积德行善的只能是贫穷的信徒,而不是有钱的财东和富裕的高僧?”
苯波甲用手背击掌,吼一声:“不。”
古茹邱泽也用手背击掌:“不,我同意你的看法,‘七度母之门’让我们警惕的就是,僧高不行善,佛尊不作为,为富不仁义,有财不施舍。”
苯波甲说:“古茹邱泽喇嘛,你信佛贬佛,修法违法,难道你的‘七度母之门’是用来和佛门对抗的吗?”
古茹邱泽说:“自古以来西藏就有两种佛教:贵族的佛教和贫民的佛教。贵族的佛教以获得政权、领地、属民、财产为目的,因此领主之间、庄园之间、僧团之间、教派之间的战争从来没有止息过,一旦打起来,佛祖释迦、观音菩萨、大智文殊、大愿地藏全都抛弃了,黑刀白刃,你死我活。贫民的佛教则以修来世为目的,忍受今世的痛苦是为了获得来世的幸福,所以有无穷的朝拜,有欲望的节制,有生命的仁爱,有贫贱的喜乐,有苦难中的忍耐。”
苯波甲愤怒地说:“无论贵族还是贫民,所作所为都是前世决定的,战争有战争的缘起,忍耐有忍耐的缘起。你的弟弟自杀了,你的妃宝叫你‘邱泽哥哥’了,为什么?”
在场的人都把眼光投向了古茹邱泽喇嘛。大家都知道,佛徒无私掖,这个问题是不能回避的。作为布达拉宫峰座大活佛的竞任者,古茹邱泽必须像洗澡一样赤条条毫无遮掩地面对每一场考试。瓦杰贡嘎大活佛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古茹邱泽说:“最早的佛教发现,没有什么能让人减少对死亡的恐惧,肉体的毁灭一直是我们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我们的密法前辈试图通过苦苦修行达到生命不朽,灵识永恒,即让灵识从这个肉体走向另一个肉体,如同搬家,从旧家搬向新家,从破房搬向好房。于是有了‘迁识夺舍’、活佛转世,有了即身成佛、即世成佛,有了生命长存、不生不灭。”
苯波甲说:“你还是没说明白你的弟弟为什么自杀,你的妃宝为什么叫你‘邱泽哥哥’。”
古茹邱泽说:“圣教中许多人反对修炼佛法密宗,因为如果一个人不死,那就否定了因果报应的定律,做了恶事不下地狱,做了善事不上天堂。而‘七度母之门’告诉我们,‘迁识夺舍’、活佛转世的前提是灵魂的觉醒,即身成佛、即世成佛的前提是灵肉的清净,生命长存、不生不灭的前提是灵性的绵延。灵魂、灵肉、灵性的完美组合才能保证一个人在善善相报的脉线上长存不灭。一个人是可以不死的,这是佛智之下、佛掌之内因因果果、报应不休的必然。”
苯波甲说:“佛说生命无常,而你说一个人可以不死,这是反佛之谬理。”
古茹邱泽说:“万千佛法之中,真有生命不死的法门,那就是‘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的唯一成就者就是不死的象征。”
苯波甲警惕地问:“谁?谁是唯一的成就者?”
古茹邱泽一字一顿地说:“仓央嘉措。”
苯波甲“啊”了一声,鉴于对仓央嘉措的崇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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