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74/125页
智美说:“香波王子的掘藏中断了,你和阿若喇嘛又不能发掘新的‘光透文字’,不靠我靠谁?”
“靠你可以,但你能保证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吗?”
“不能保证。”
“还是啊,不如你去自首,给香波王子顶罪,争取让警察把香波王子放出来。”
智美瞪着邬坚林巴:“原来你今天找我就为了这句话。”
邬坚林巴苦笑道:“对不起,不得已而为之。”
“你找对人了。我有杀死措曼吉姆的动机,我从她身上发现了‘明空赤露’。”
“对,杀她是为了不把‘明空赤露’暴露给别人。”
智美忽然笑了:“但是我拥有了‘明空赤露’应该赶紧去掘藏,没有理由自首啊?”
“我们可以举报你,甚至直接把你押送去公安局,你可以招供。”
“我这样做又为了什么?”
“为了‘七度母之门’,为了你祖先的传承。”
智美摇头:“可万一仓央嘉措遗言是护佛不是毁佛呢?”
邬坚林巴说:“你不自信了,不想赌一把了?”
“我不想赌。如果自由的香波王子是唯一的掘藏人,我会如你所愿,去公安局换他出来。可惜我相信除了他,还有我,我也是‘七度母之门’选中的掘藏人,我有独立掘藏的能力,我是占卜之神,这一路走来,我的占卜没有一次是失误的,更何况我还有法侣索朗班宗。香波王子被抓恰好是命运给我的机会。”智美说着就走,“对不起,不能奉陪了,索朗班宗还在酒店等我呢。”
邬坚林巴回到药王山医学僧院前的琉璃法会中,早有阿若喇嘛和王岩、卓玛从信徒堆里挤出来迎候在那里。邬坚林巴摇摇头,告诉他们智美没有答应。
阿若喇嘛遗憾地叹口气,面朝王岩和卓玛:“怎么办?”
王岩说:“常规的做法是,找到真正的凶手,推翻证据,或者找到他们伪造证据的证据。但这样太难了,既然他们要执意陷害香波王子,真正的凶手就会得到保护,更何况重案侦缉队内部有严格的保密制度,每一个环节都可能作伪,也都可能永远查不出来。除非凶手自首,或者有人反水。”
阿若喇嘛问:“不常规的做法呢?”
王岩说:“据了解,香波王子是重大犯罪嫌疑人,又来自外地,很快就会从拉萨看守所转移到堆龙德庆重犯看守所。具体时间是保密的,但估计就在四十八小时之内。”
阿若喇嘛说:“你是意思是……打劫?”
王岩说:“我说了打劫?”
3
梅萨掀开小房子后门的门帘,想告诉国字脸喇嘛自己饿了,光喝奶茶是喝不饱的,应该给她一些糌粑。喊了几声,没有回音,奇怪地想:喇嘛们呢,怎么没人看着她?立刻意识到,逃跑的机会来到了。她迅速溜出小房子,快步穿过甬道,走向大昭寺主殿。到了主殿才想到,已经是晚上,游客早就散尽,想从主殿正门走出去是不可能的。又拐回甬道,看看还能通向哪儿,看来看去都是死路。
梅萨再次走进主殿,心想总是有门道的,不然这里值夜换班的喇嘛如何进出?她躲进黑暗里,悄悄移动着,窥伺着所有或朦胧或清晰的门洞和窗洞,看不到一个喇嘛、半个活佛,只有灯影恍恍惚惚地闪烁着,把那些佛像神雕深深浅浅地照满了四壁和天地,越照越昏暗,诡秘便从昏暗中油然而出。参差不齐、胖瘦不匀的鬼影穿行在各个殿堂之间,粗铁的门帘欻拉欻拉响着,似乎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鬼影的躯体,那是无形无色的肉感,在金身佛像的遥视里,变幻出一些黑森森的无常来,把梅萨吓得从头到脚,遍体寒凉。她蹲了下来,平静着自己,尽量控制着哆嗦,又开始往前摸索,突然肚子和胸腔一阵冷痛,正要捂住,感觉一潮大水哗地在体内荡起来。“月亮明点”?她作为法侣的“月亮明点”出现了。她知道,一旦掘藏出现转折,法侣就会有圣洁的“月亮明点”荡然来临的反应。
她抽着冷气,心说恐怖居然也能催生“月亮明点”?急速翻开坤包,寻找着,竟没有找到任何抚慰并接收“月亮明点”的东西:干净的纸或布。她想完了完了,一个法侣到了这种地步,就只剩下狼狈了。她赶紧往前走,琢磨逃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商店。但是接着就是沮丧,她根本逃不出去。她停靠在一根木柱上,捂着肚子喘了一会儿,才发现已经来到居中的释迦牟尼殿门口,朝里望一眼,突然想起金灯中央那个金箔镶饰的宝瓶来,为了防止灰尘掉进去,瓶口塞着一卷白纸。那就用它来救救急吧,干净不干净已经顾不得了。
她走进释迦牟尼殿,走向供桌上数列镶嵌着红绿宝石的高脚长明金灯,吃惊地发现,金灯中央的宝瓶已经不见了。她失望地要离开,感觉“月亮明点”又在汹涌,赶紧蹲下。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卷白纸,那卷白花花的纸被人丢弃在供桌下面。她一把抓起来,大喜过望地摩挲着,发现那白纸居然出奇得柔软,赶紧躲进黑暗的角落,解开衣扣,放了进去。
立刻觉得舒服了许多,肚子和胸腔似乎也不痛了,梅萨又开始寻找逃出去的门道,找了近一个小时也没找到。夜晚的大昭寺主殿俨然是个没有缝隙的铁屋子,大概这就是国字脸喇嘛和他的手下放松看护的原因吧。她倦怠地坐到鎏金神羊殿前的地上,正想下来怎么办,忽见一丛高大的黑影遮住了自己,举头一看,是一群喇嘛——国字脸喇嘛和他的手下正在三步远的地方静立着,似乎这些喇嘛即使做了捕快也还充满了怜悯,不忍心用呵斥吓着她。
大昭寺主殿的三层,一间悬挂阎魔黑门帘、门楣镶嵌鏖战金轮的隐秘佛舍里,被绑押来的骷髅杀手大声斥责大昭寺的喇嘛与圣教之敌同流合污,妨碍了他谋杀香波王子的行动。斥责了半天,也没有人搭理他。他低头,用牙齿撕咬捆绑自己的绳索,看撕咬不开,气恼地抬脚便踢,踢得面前的供桌砰砰响。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你从哪里来?谁让你来?”
骷髅杀手不回答,反问道:“知道‘隐身人血咒殿堂’吧?知道无形密道、黑方之主吧?知道‘七度母之门’即将开启,仓央嘉措遗言就要出世,圣教又要面临危机吧?”
寂静。似乎这就是回答。
苍老的声音突然说:“啊,原来你是用不着我来惩罚的,赶快离开这里,去你该去的地方。”
话音一落,大昭寺喇嘛就松绑放了他。骷髅杀手始终没看清是谁在和他说话,只觉得厉眼喷火、阔嘴吐焰的大黑天塑像身边,昏暗的酥油灯和粗铁链子后面,一个没有五官的神像咝咝有声。他怎么没有五官?他的五官哪里去了?
骷髅杀手满腹疑惑地离开隐秘佛舍,走出了大昭寺。他看看明净的天空,快速走向八廓北街,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席地而坐,拿出骷髅刀摆在了面前。对他来说,似乎一切都已经结束,家族的传承、血咒殿堂的期待、修炼的圆满,转眼成为泡影,他要做的,就是在黑方之主还没有要求他实现“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的“隐身人誓言”之前,卖掉骷髅刀,凑足路费离开拉萨,赶快回到家乡罗马恩尼草原去。如果他必死无疑,那就应该死在家乡,死在亲人们身边,死在格桑德吉看得见的地方。格桑德吉,格桑德吉,还是不是我的老婆了呢?离开已经一年了,她想不是也有理由不是了。不过儿子永远是自己的儿子,儿子已经四岁了;不过爸爸永远是自己的爸爸,尽管爸爸会对他失望得从此失去笑声。儿子,爸爸,老婆,他来回想,又来回说:“我就要回去了,回去就要死了。”
可是他多么不想死啊,多么想继续活在黑方之主的信任之中,多么想在实现家族的传承和修炼的圆满之后,把格桑德吉请回家,一家人好好活着。那才是修炼的真正圆满。
他伤感得几欲掉泪,一声比一声重地叹着气。
很快就有一个穿着蓝色藏袍的人来问价钱,他说:“五百。”他估计这是一张火车票的钱。
那人蹲在他面前,把骷髅刀翻来覆去看着:“好刀,好刀。”
骷髅杀手说:“看来你是识货的,我是个贼,急着出手,按它的价值,五万都不止。”说着拍了拍腰里的“遍撬一切”。
那人说:“这可是一把沾满鲜血的刀。”
骷髅杀手警觉地瞪起眼睛:“你能看出来?”
那人说:“几千年了,它杀死过僧侣贵族,也杀死过平民百姓,杀死过佛教的敌人,也杀死过掌握它的人。”说着,嗖地拔出刀来,用舌尖舔了舔刀锋,盯着骷髅杀手,眼光顿时变得阴鸷凶险。
骷髅杀手突然觉得此人面熟起来,紧张地问:“你要干什么?”
“我们见过面的,不认识了?”那人露出蓝色藏袍里的警服。
骷髅杀手眼睛一转:警察?神经质地说:“我可没杀人。”
那人狞笑一声:“是你没本事杀人。我得到了最新指令,要用你的血惩罚你的无能,然后再对香波王子执行死刑。”
骷髅杀手满眼惊恐,颤颤巍巍地说:“啊,你是黑方之主派来的。”
那人说:“我叫碧秀,身份是警察,从北京开始我就尾随着你,本来是要匍匐在你的脚下,祝贺你绝杀成功的,没想到你太让黑方之主失望了。按照‘隐身人血咒殿堂’的规矩,骷髅刀将送你走向另一个世界。”
“我没忘我们的规矩,更没忘我的毒誓,就是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带这么多警察来杀我?”骷髅杀手指了指碧秀身后。
碧秀蓦然回头。骷髅杀手跳起来就跑。
追杀开始了。骷髅杀手疯狂地逃跑着,踢散了好几个地摊,躲不及的人纷纷被他撞倒。他的光头在阳光下闪逝而去,袈裟呼啦啦作响,蒙脸的黑氆氇里,吼如闷雷:“让开,让开。”而碧秀的追撵更加疯狂,追出去不到五十米,就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袈裟。骷髅杀手用袈裟袖子甩打着碧秀,竭尽全力朝前拖拉着。碧秀用骷髅刀刺了几次都没有刺中要害,只好丢开袈裟,掏出了枪:“对不起了骷髅刀,我不能用你杀死一个叛誓者。”说着举枪瞄准了骷髅杀手。
但碧秀没想到骷髅杀手已经把他带到了八廓派出所门口,更没想到对方会一头扎进派出所大门嚎叫起来:“杀人了,杀人了,警察同志警察杀人了。”
几个警察从房间里闪了出来。碧秀转身消失在环绕大昭寺朝拜的人流里。
4
王岩再次来到新世纪宾馆的网吧,挑了一台僻静的电脑,打开自己的QQ,看“度母之恋”不在线,留言道:
“毕竟我撞死了一个无辜的人,无法从脑子里消除纠缠不去的麻烦,就一直想着你的话:‘履行警察职责,皈依慈悲佛门’。抓住乌金喇嘛,回击新信仰联盟对佛教的进攻,算不算‘皈依慈悲佛门’呢?我们认为,乌金喇嘛未必就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个符号,这个符号贴在谁身上,谁就应该具备乌金喇嘛的特征,比如七七四十九处伤疤,只要符合这些特征,我会毫不留情地拔枪射击。这样做对不对呢?你说‘念佛就是忏悔,度人就是赎罪’。我已经开始念佛了,每天都说六字真言和阿弥陀佛,但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度人’。还有,一个叫珀恩措的姑娘死了,她的死跟我有关,有人叮嘱我千万不要报警,因为这也是她的愿望,她发过誓,只要警察来她就跳楼。但我离她很远,说服不了她,只能报警。你一定会问我,你是怎样说服的?没有,一次也没有说服过。我为什么不等到打通电话、说服无效之后再报警呢?难道我是故意的?为什么要故意?也许我不报警,她就不会自杀。她有一个吸毒成瘾的哑巴妹妹,现在谁来照顾?”
他瞪着QQ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度母之恋”,便关掉电脑,走出了网吧。
卓玛在门口等他,问道:“你在电脑上干什么?”
王岩略一踌躇说:“寻找灵魂。”
“谁的灵魂?”
王岩不回答,拉着卓玛走向宾馆门前的路虎警车:“快走,我们去找香波王子,从他开始筛选,看到底谁是乌金喇嘛。”
他们知道没有碧秀的引见,万难见到香波王子,便开车驶向重案侦缉队。路过大昭寺的时候,远远看到碧秀从八廓街走了出来。
碧秀穿了一件蓝色藏袍,步子迈得很快,不时回看,一抬头,看到停下来的路虎警车,赶紧跑过来,开门上去。
王岩问他:“好像有人追你?”
“一个叫骷髅杀手的,他恨我抓了香波王子,想杀我,简直疯了。”碧秀这样说是想留下埋伏,一旦他杀了骷髅杀手,说起来也是正当防卫。
卓玛回头看了他一眼:“你都装扮成这样了,谁会杀你?是你去杀人的吧?”
王岩怕他们吵起来,赶紧说:“正要去找你,恰好碰上了。”
碧秀说:“你们找我不就是想见香波王子吗,不行,谁也不能见。”
王岩说:“我们的目标是乌金喇嘛,想从他这里了解一些情况。这些情况对你也有用,你可以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