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87/125页
香波王子说:“睡吧,累了。”
梅萨担忧地说:“药没拿到,白来了,你的伤怎么办?”
香波王子说:“不要紧,就是疼,明天就好了。”
但是他们睡不着,拉萨的夏夜有时候是很凉的,就像今夜,凉得身体下面的水泥地变成了冰,加上对明天的担忧,脑子就越来越清醒。
梅萨说:“这些垃圾箱肯定是傍晚集中到这里的,明天早晨就会拉到垃圾处理站去,我们很快就会暴露。”
香波王子说:“我想起了一苇渡江。公元520年,梁武帝派人追赶菩提达摩。菩提达摩正走在江边,自忖和梁武帝机缘不投,随手折了一根芦苇抛向江水,然后脚踏芦苇,渡江而去。我要是菩提达摩就好了。”
“实际一点,想办法先把你的伤治好。”
“我祈求菩提达摩借我一根芦苇,我祈求慈航普渡的观世音菩萨帮助我们渡过拉萨河,我祈求希望不要离开我们。”
梅萨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伤口感染发烧了?”
香波王子说:“机场有检查,天路不通,路口有把守,地路不通,只有走水路了。拉萨的水上没有路,也就没有警察,我们要是开出一条路,不就可以安全离开拉萨了吗?我是说,我们可以把拉萨河当作航道顺流而下,正好是去日喀则的方向,漂流五十公里,到达雅鲁藏布江,然后上岸,再从陆路往前赶。”
“你真把自己当成菩提达摩了,你有船啊?”
香波王子为自己的想法兴奋得忘了疼痛,站起来说:“我们明天就造船。”
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开始行动了,先是腾空了一个垃圾箱,垃圾箱是带轱辘的,香波王子钻进去让梅萨推着。梅萨反穿了香波王子的外衣,又从垃圾箱里捡了一顶男式灯芯绒单檐帽扣在头上,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唱着仓央嘉措情歌,大大方方出现在马路中央:
姑娘装在少年心上,
就像蜜蜂撞上蛛网,
刚刚缠绵了才半天,
又想起修法的佛堂。
清晨的马路上没有别人只有警察,警察远远地听到歌声,又听到垃圾箱的轱辘在柏油路上发出的轰响,就不再注意了。有个警察还说:“现在拾破烂的真多,不是拾而是抢,不勤快就抢不上了,看来这玩意肯定能赚不少钱。我要是不当警察,就去拾破烂。”
警察的漠视给了梅萨胆量,她突然在一家药店门前停下来,咚咚咚地敲响了门。一个小姑娘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打开写着二十四小时服务的小窗口,伸出手接了钱才问:“什么药?”梅萨说:“我那个阿哥抢了人家的情人,人家动了刀子,流了很多血,什么药你看着给吧,好点的。”
再次上路的时候,香波王子在垃圾箱里掀起遮盖他的一些烂塑料袋说:“你是谁?是观世音菩萨,还是白度母?你比我有能耐。”
梅萨说:“我是跟你学的,学成了一个骗子。”
他们来到拉萨河边,藏匿到一段废弃水坝的导流洞里,污臭的气息几乎让他们窒息,但污臭就是保护伞,这里是一个老鼠都不来的阒寂之地。梅萨拿出两瓶内服的藏红云白接骨丹、两瓶外敷的麝香乌头寒水石、一瓶酒精和一卷纱布,给香波王子洗了伤口敷了药,又让他干吞了两片止痛药,用干净的纱布拦腰一裹,两个人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香波王子说:“接下来的采购全靠你了。”
梅萨说:“我知道,但我觉得我们成功的可能性不大。”
香波王子拍拍胸脯说:“我失败过吗?你照我说的做。”
6
他们一起呆到上午十点,估计商店都开门了,梅萨再次反穿香波王子的外衣,戴着男式灯芯绒单檐帽,匆匆离去。她回来时已过中午,一个结结实实的编织袋累弯了她的腰。香波王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自动充气筒、六只汽车内胎、七根不锈钢折叠式晾衣杆、一盘尼龙包装绳、二十个编织袋,还有一个食品袋,里面是面包、火腿肠和矿泉水。
香波王子看了看,高兴地说:“齐了,就是晾衣杆比我在北京见过的细了些。”
两个人先饱餐了一顿,然后开始造船:先用气筒给六只汽车内胎充气,再把汽车内胎一排三个绑成一个平面,把五根不锈钢晾衣杆横三根、竖两根地加固在汽车内胎上,最后又给内胎裹了两层不吸水的编织袋防止它被岩石划破。还剩下两根晾衣杆,那是香波王子和梅萨的撑杆,用来摆脱触礁搁浅的危险和掌握方向。
离开拉萨的船就这样造出来了。梅萨看看表,还不到下午四点。
香波王子说:“怎么样,我们的菩提达摩号?可以出发了。”
梅萨仿佛才意识到不是闹着玩的:“真的要从水上走啊?”
香波王子仰起头颅,豪迈地说:“圣城拉萨,祝我们一帆风顺吧。”
他们把菩提达摩号抬进了拉萨河。
梅萨担忧地说:“我会一点游泳,你呢?”
“你会游泳?藏民会游泳的可不多。”
“要是智美在就好了,他游得比我好十倍。”
“我们用不着游泳,我们会一直在船上。”香波王子说罢,舔了舔作为护身符的鹦哥头金钥匙,又把从烈士陵园拿来的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母的唐卡绑在了身上。
香波王子坐了上去,达摩号顿时有些倾斜。梅萨知道已经不可能后退,咬咬牙趴在了上面。香波王子果断地用撑杆撑住了河岸,使劲一推,就把达摩号推进了河浪。河浪拍过来,就像一只手搡了一下又拉了一把,达摩号摇晃着,意识到自己是一艘船,便朝着水浪的诱惑滑翔而去。
这时,从岸边的坝柳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喊叫:“你们不要命啦?回来,回来。”
香波王子回头一看,惊诧道:“智美和他的姑娘?他们怎么也在这里?”
梅萨说:“是你告诉他的呀。你说‘光透文字’的启示就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在龙宫里,智美必须跳进拉萨河才能找到它。”
香波王子说:“我这样说了吗?”
梅萨说:“绝对说了,一出烈士陵园你就说了。”
香波王子想起来了:“对,我是这样说的,我说的是他吗?我说的是我吧?我在那个时候就预言了我和拉萨河的缘分,天意,天意。”
已经到了阔水地带。香波王子用撑杆划着水,发现拉萨河的宽厚到了水中才能感觉到,你看不见底,却能感觉到淹没了九丈龙宫的深沉正在下面缓缓运动。香波王子拉着梅萨坐了起来。梅萨一脸蜡黄,惊望着水面说不出话来。
香波王子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们按照‘七度母之门’的踪迹来到了拉萨河,河神会保护我们的。”话音刚落,一个大浪扑过来,忽地举起达摩号,又狠狠地甩向幽深的浪谷。香波王子和梅萨同时尖叫起来。
河岸上,智美和索朗班宗跟着达摩号奔跑着。
智美突然停下,愤怒地说:“他要想死就死去吧,还要带上梅萨,也不知梅萨怎么会喜欢一个要她去死的人。”然后拿出手机打给了邬坚林巴,“快来吧,香波王子搞的是自杀式逃命,‘七度母之门’的开启这次真的要中断了。”
监视智美和索朗班宗的两个便衣立刻意识到有情况了,一边跟着他们,一边向河心眺望,一望便傻了眼:逃犯出现了,名副其实的亡命徒,居然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拉萨在没桥的时候有过牛皮筏子,那是用来摆渡的,顺河而下的工具和举动自古以来都没有过。拉萨河不是航道,密集的礁石会像撞碎水浪一样撞碎所有的漂流物。
很快,便衣和不便衣的许多警察都来到了拉萨河边。重案侦缉队的碧秀副队长拿着话筒向河心喊话:“赶快上岸,赶快上岸,你们这是自杀,奉劝你们不要自杀。”喊了几声就意识到,水流越来越急,上岸是不可能了,逃犯唯一的出路就是撞岩而死。他觉得义务已经尽到,收起话筒,命令自己的部下:“跟上,漂到哪里,跟到哪里,等着收尸吧。”
阿若喇嘛提醒道:“你还能见到尸体?用不了几个小时,就会冲到雅鲁藏布江。”
碧秀扭头看了一眼,没好气地说:“消息灵通得很嘛,谁通知你们的?”
阿若喇嘛高深莫测地说:“拉萨河的河神通知我们来救人。”
碧秀说:“那就去救啊,站在这里干什么?你念一句唵嘛呢呗咪吽,拉萨河就会干掉。”
阿若喇嘛说:“警察是佛的护法,你们在这里,我们显什么能?”
邬坚林巴插进来说:“救人的时候靠警察还是靠活佛,警察说,靠活佛,活佛说,靠警察,其实警察就是活佛,活佛就是警察,你们两个,一样啊,都是救苦救难,救苦救难,谁都不能落井下石,对不对?”
碧秀意识到是说给他的,“哼”了一声,走了。
阿若喇嘛走向一边,把电话打给了王岩:“你们见不到香波王子了,再见到就是鬼,他还会转世,转世之后才能继续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我们从北京开始就互相联络,明天我们就要回北京了,给你们打个招呼。”然后把香波王子在拉萨河上漂流逃亡的事儿说了。
王岩沉默着,突然喊一声:“在哪里?我们马上就到。”
这时邬坚林巴过来,一把抓住阿若喇嘛说:“我突然想起来了,说不定有个地方能救起他们。快,我们走。”
他们转身离开。阿若喇嘛突然又回来,把同样的话告诉了碧秀。
水急浪猛的河面上,达摩号的颠簸越来越惊险,好几次都是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似乎就此完蛋了,又奇迹般地翻了上来。香波王子和梅萨浑身湿透,呛得连连咳嗽,本能地贴伏在达摩号上,紧紧抱着汽车内胎。
香波王子说:“坚持住,坚持住。”
似乎是为了挑衅他这句话,恶浪挺起来,一掌拍在了他脸上。他感到一阵眩晕,黑暗顿时覆盖了他。好在他没有松手,他在黑暗中飞了起来,轰然落下的时候,水流好像平缓了些。
他喊道:“梅萨,梅萨。”
梅萨就在他身边,她的感觉比他更糟,吐字不清地说:“我已经死了。”
好在河道突然变宽了,仿佛有一只手突然撕大了峡谷,水流铺展而去,顿时平缓了许多。两个人喘着气,吐着水,互相看了看,也看了看身下的达摩号。达摩号始终没有翻,这似乎是最大的鼓舞。香波王子长舒一口气,用额头摩擦着船体,像是膜拜:保佑啊,西藏所有的神灵都来保佑。
梅萨恐惧地说:“太阳就要落山了。”
香波王子抬头看了看,发现拉萨城已经远去,要是从陆地上走,肯定已经超过了警察的封锁线。他笑着说:“我们已经成功了,把不是航道的拉萨河当作航道,安全离开了拉萨。现在要做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