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藏实体版作者杨志军》第89/125页
疲惫不堪的王岩和卓玛从地上坐起来,望着公路上一辆辆迅急开走的警车,互相看了看。
王岩说:“但愿我们救他们不是为了让碧秀练习射击。”
卓玛说:“刚才在水里,有一阵我累得差点松开梅萨,你知道为什么没有松开?就是想证明我的水性不比你差。”
王岩说:“结果呢,结果还是证明你比我差,你救的是女的,我救的是男的,重量不一样。而且我还没有忘记破案。我在水里摸遍了香波王子,身上光溜溜的没有一处刀伤,说明他不是那个贴了乌金喇嘛符号的人。”又看到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站在旁边听自己说话,便指着他们说:“你,还有你,都可能是乌金喇嘛,你们敢当着我们的面把袈裟和内衣脱掉吗?”
阿若喇嘛说:“不敢,喇嘛从来不脱光自己,人前人后都不能。”
第六章 索朗班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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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隔只有两天,第五场考试很快到了。瓦杰贡嘎大活佛的担忧变成了现实,空白出现了,古茹邱泽喇嘛没有到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到场。他缺席,对手苯波甲活佛就算胜了一场。
现在是三比二,考试还得考下去,至少还有第六场。
布达拉宫持明佛殿里,轰轰隆隆响起了格西喇嘛们的诵经声。这是尼玛考官的建议:大家总不能白来,就让我们简简单单举行一次法会,祈愿生灵万物平安吉祥吧。
瓦杰贡嘎大活佛独自走出持明佛殿,让管家派人寻找古茹邱泽喇嘛:一定要找到他,告诉他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务必回来参加第六场考试,而且要取胜。
晚上,古茹邱泽喇嘛回到了布达拉宫。他来到坛城殿,在密集金刚坛城、胜乐金刚坛城、大威德金刚坛城的环绕下,向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禀告他之所以缺席考试的原因。
他平静地说:“我的妃宝走了,我去送她。”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是故意的,你不想取胜这一场考试。”
他没有吭声,什么事情能躲过尊师的眼睛呢?只是尊师并不知道原因之后还有原因,那些不可测知的微妙,已经从言说到了不可言说,从思议到了不可思议。
妃宝是他养起来的,几年前就养起来了。她什么也不做,衣食无愁,舒适安逸。可是她说:“你不创造任何价值,本来就是被信徒供养起来的,现在你又供养了我,我觉得很别扭,非常别扭。”又说,“信佛的人不能什么也不做,就信佛,那算什么呀?我要回去啦,我要去做点事情啦。”
他说:“你说得对,信仰不是职业,不是少数人的专利,而是人人都应该具备的精神状态。喇嘛也不是精神贵族,而应该是一个创造者。你非要走,那就走吧,我没有理由阻拦你。但是……”
妃宝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说呀,但是什么?”
他说:“等着我。”
妃宝说:“你是说永远吗?你是说下一世吗?”
他说:“我不知道。”
妃宝说:“你应该知道我的年龄。”
他说:“二十五岁的青春年华。”
妃宝说:“白白地浪费掉吗,我这一世?”
他无言以对。于是就有了长亭送别,就有了考试缺席。
又过了两天,第六场考试如期举行。持明佛殿里,点起了更多的酥油灯,每一尊神像前都是一溪一河的闪耀。火光给佛像增添了光明,也增添了神性的伟岸,就像西藏的山水把无言的辉煌裸裎于天造地设之间。无垢法力和无量悲愿从容地流淌在殿堂的每一个角落,佛尊无涯,僧徒们如同置身在百千亿佛的境界里,谦卑而惬意。
九位考官再次坐到八座佛塔和莲师八神变之间。他们今天在袈裟外面罩上了缀着珠宝饰带的红色大披风,表达着内心的隆重和肃穆。
相对而设的答辩经座之间,代表威严的三尺锡杖上,拴上了七字文殊咒的经幡。西边是苯波甲活佛,东边是古茹邱泽喇嘛。但是东边的经座是空的,开考时间就要到了,古茹邱泽喇嘛还没有来。所有人都在嘀咕:他是否又要缺席?
很多人的眼睛都望着持明佛殿的门口。
苯波甲活佛希望的是,对手最好不要来,就像第五场考试那样,让他不战而胜。但是他的天眼通和他心通告诉他,古茹邱泽喇嘛肯定会来。
第六场考试是立宗辩。立宗辩就是摆出一个代表经宗法宗的观点,让竞任对手询问、补充、诘难、批驳,在场的所有考官和格西喇嘛也可以随意发问,但以竞任对手为主。立宗者必须有问必答,一旦被问得理屈词穷,就算失败。对手不必和他一样立宗,就可以成为优胜者。如果他一直都是对答如流,那就需要对手立宗,回答他和在场考官、格西喇嘛的问题。最后由考官根据个人表现,投票确定优胜者。所以一般情况下,竞任的双方都不会首先立宗,而是靠抓阄确定首先立宗的人。
还有一个规定,第六场考试中竞任的双方谁都不能击掌,谁击掌谁就是失败者,不管他的提问或答辩多么精彩。据说这是为了考查竞任者的自控能力,这种能力的体现是,给大脑一个信号,它就会像上了发条一样自始至终左右你的行为。而一般的修炼者做不到,提问或答辩激烈时,往往会出于习惯和下意识先击掌再说话。
大家眼巴巴等待着,持明佛殿的门口除了空气和烟袅,什么也没有。但让大家惊讶的是,殿堂里突然响起了古茹邱泽喇嘛的声音:“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但不是我来晚了,而是大家来早了。”人们迅速把眼光从门口转移到考场中心,才发现古茹邱泽喇嘛早已经落座。
他是从哪里进来的?人人都在询问。连瓦杰贡嘎大活佛也感到蹊跷:这弟子,难道已经练就了穿墙破壁、无碍行走或隐身匿形的法术?难道“七度母之门”给这个痴心修炼者的福赐是显示种种神变的奇迹?
古茹邱泽喇嘛抱歉地望了望尊师,然后面朝苯波甲活佛说:“我要立宗,我的立宗观点是:‘七度母之门’是不死的法门,生命可以长存不朽。”
大家又是一阵吃惊:他居然抢先立宗?是自傲,还是自信?不管是什么,抢先立宗的人,十有八九是要失败的。
苯波甲活佛从吃惊中回过神来,问道:“你是说不光灵识不死,肉体也可以不死?”他看对方点头,又问,“这是你修炼‘七度母之门’的最后结果?”
古茹邱泽说:“不,这只是‘七度母之门’的第五门。”
苯波甲说:“既然第五门是不死之门,那就不仅仅是背佛,更是反佛了。众生自无始以来,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就像车轮旋转,轮回于六道之中。而佛命比如人命,也会速死而别,连佛祖释迦牟尼都是如此,‘七度母之门’怎么能比佛祖更高?”
古茹邱泽说:“佛祖释迦牟尼死了吗?”
苯波甲愣怔着。
古茹邱泽说:“他是圆寂,是涅槃。涅槃不是死亡,是再生。佛说,我有无量之寿。从佛祖释迦牟尼诞生到现在,仅有两千五百多年,怎么说是死了呢?”
苯波甲说:“可是肉体呢?我说的是肉体。”
古茹邱泽说:“我说的也是肉体,肉体不死,释迦牟尼就在西藏,就在我们身边,只不过我们谁也无缘亲见。”
苯波甲问:“就算佛陀不死,可这跟‘七度母之门’有什么关系?”
古茹邱泽说:“包括‘七度母之门’在内,一切密法修炼的都是肉体,肉体是精神实体,没有肉体便没有灵识、魂魄以及所有的精神现象,怎么能说精神不死,而肉体却可以速朽呢?佛不死,众生也不死,因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一切众生皆能成佛。”
苯波甲说:“那就请你举出不死的人。”
古茹邱泽说:“除了死的人,剩下的都是不死的。”
苯波甲说:“我看不到会有剩下的。”
古茹邱泽说:“那是因为人生在世,浑浑噩噩,没有机会得到避死的法宝。”
苯波甲问:“什么是避死的法宝?”
古茹邱泽说:“人死不外是天灾、人祸、自害。天灾有震灾、水灾、火灾、雪灾、雷灾、热灾、冻灾;人祸有战争之祸、行路之祸、残杀之祸、坠落之祸、污染之祸;自害有贪欲之害、瞋怨之害、愚痴之害、饮食之害、药物之害、无明之害。由于它们的存在,生命的渐渐衰朽、死亡的不可避免,被说成是自然规律。但‘七度母之门’告诉我们,当我们有幸躲开天灾、人祸、自害之后,生命就可以不死,肉体就可以不朽。”
苯波甲问:“关键是能不能躲开,怎样躲开?”
古茹邱泽说:“这就是避死的法宝要开示我们的。”
所有人都望着古茹邱泽喇嘛,等待他把避死的法宝说出来。他用腹式呼吸镇定着自己,骄傲地仰着头。
苯波甲催促道:“说呀,如果你真的有避死的法宝。”
古茹邱泽说:“修炼‘七度母之门’第五门,就是用天灾门修炼避灾眼,用人祸门修炼避祸眼,用自害门修炼避害眼。这三只眼深藏在人的身体之内,本来是不睁不亮的,修炼就是让它们出来、睁开、发出光亮,看到能看到的一切。”
苯波甲问:“怎样修炼?”
古茹邱泽说:“观想紫度母,以打通所有的肾经肾脉,便可以听知;观想黄度母,以打通所有的肝经肝脉,便可以目知;观想绿度母,以打通所有的肺经肺脉,便可以嗅知;观想黑度母,以打通所有的脾经脾脉,便可以吻知;观想红度母,以打通所有的心经心脉,便可以舔知。你能测知,就能回避,等你回避了所有死亡的机会和可能,你就有了长存不死的前提。”
苯波甲问:“怎样观想?”
古茹邱泽说:“佛说,瞻一尊神颜,百神就授记。诸神的出现是你的意变,随着意变,你将对应身变和语变,身变即不动变,语变即万咒变。如此观想,天长地久,自性的佛果就会显现,这是母本,他界的佛果就会安家,这是父本。母本和父本一旦结合,自然就会光亮无限地产生避灾眼、避祸眼和避害眼,这是修炼‘七度母之门’的如意妙果。”
苯波甲说:“虽然从逻辑般若来看,一个人回避了所有死亡的机会和可能,就能够长存不死,但百分之百的回避是不可能的。佛说,电灭即寿,瞬刻即久,人的生命,比之雷电,能闪一下就算长寿了。夭一切寿,空一切有,短一切久,寂一切喧腾。灭度是真谛,无常是佛意,人怎么可能长生不老呢?”
古茹邱泽说:“‘七度母之门’看生命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既然如此,那就是‘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苯波甲说:“就算你长出了避害眼,又怎么能避开病死和老死呢?”
古茹邱泽说:“如果病死老死迎面而来,你当然避不开。避害眼看到了病死老死为什么走来,它做到了舍因断缘而无果,所以人不死。”
显然古茹邱泽喇嘛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有格西问道:“请古茹邱泽喇嘛说说,怎么样才能舍因断缘而无果呢?”
古茹邱泽说:“自害有贪欲之害,断掉它,有瞋怨之害,断掉它,有愚痴之害,断掉它,有饮食之害,断掉它,有药物之害,断掉它,有无明之害,断掉它。当所有自害的缘起断掉之后,生命就只剩下了宁静的滋养和合理的利用。石头没有砸击它就永远是石头,河水没有截流它就永远是河水。”
苯波甲说:“可是风会吹坏石头,太阳会蒸发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