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全集Zei8.net》第31/71页


  “啊?”“十三郎的外甥?”“从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啊!”“果然像她舅舅。”众人先是惊讶,复又从十三郎的为人推测,觉得这小娘子能周旋于晋突之间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了。当然也有诸如“十三郎竟把这么美貌的外甥藏这么严”等放诞说辞,抚悠听了脸红,李忧离倒不觉得部下言语轻薄——有人夸奖自己喜欢的人,岂不是值得得意的事情吗?
  待众人议论稍定,抚悠引身而起,肃拜道:“诸公万福。”众人亦纷纷引身还礼——虽然他们与十三郎平辈论交,抚悠该是他们的晚辈,可岐王如此看重这小娘子,就谁也不敢怠慢了。他们跟随岐王这么多年,除了安阳公主,几时见岐王待一个女子如此上心?他日,册封告庙,成了他们的女主也未可知。
  众人行礼毕。李忧离先将抚悠未见过的一一介绍,然后指右手边道:“我的姊夫高兰峪,表兄张如璧,你都已经认识了。”又指对面,“乔景明和杜绯卿,你也见过了。”抚悠一面颔首,一面不着痕迹地瞟了当初合伙骗她的杜仲杜绯卿一眼。李忧离又指另一人道:“辛十郎,不会忘了吧?”抚悠道:“怎么会?”李忧离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他还有个雅号,叫信陵君。”他声音不大,却故叫旁人听见,辛甫笑道:“秦娘子莫听大王顽笑,在下辛甫,字令君。”李忧离摇指道:“辛令君、信陵君嘛。”众人大笑。
  辛甫“哼”一声,道:“也不独我有。”张如璧道:“这倒是。”因问抚悠,“你知道我们叫你阿舅什么?”抚悠略一思索,笑道:“若是有,定与魏晋有关。”杜仲拍手称赞:“绝了!秦娘子怎么知道?”不待抚悠回答,李忧离摆手笑道:“这有何难?居必临竹、琴必广陵、吟必嵇阮、喜宽衣博带,喜披发,除了没有服食五石散的癖好,他根本就是个魏晋人!”抚悠以扇掩口而笑,心道:“还真是呢。”乔景明接道:“所以我们叫他‘竹林第八贤’!”抚悠更笑得弯了腰。李忧离从旁见她如此开怀,不觉唇角微翘,双眸脉脉。
  “景明你不要说别人呀!”杜仲揭短道,“长麈尾乔记室,将来大王赐乔记室九锡时,一定要赐他‘短车辕、长麈尾’啊,哈哈!”——东晋权臣王导出了名的惧内,一次与人清谈,妻子曹氏因事赶来兴师问罪,吓得王导驾牛车逃窜,情急之下,竟以麈尾做鞭,可惜麈尾短,车辕长,便有人取笑他,若要给他加九锡,必要“短车辕、长麈尾”。杜仲正是用这典故嘲笑乔景惧内。
  乔景的惧内也是众所周知的,在座又是哄堂大笑,然而抚悠心中却是一凛,因为杜仲这个玩笑可有点过了:一是九锡。九锡原是帝王赐给大臣的无上荣耀,但由于新皇帝、魏武帝、晋文帝等都加过九锡,近世南朝宋齐梁陈赵五朝的开国之主更都是全来过这一套,因此,说一位大臣要加九锡,那不是说他有谋权篡位的野心吗?这是哪个大臣担得起的?二是,赐九锡的人。即使是赐给权臣,锡九锡也是皇帝的权力,岐王怎么有权力给某人加九锡?那不也就说明岐王有称帝之心吗?可晋国还有皇帝,还有太子!然而岐王手下文武似乎都不将这看成什么了不得的事。这意味着什么呢?抚悠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乔景面露赧色,斥道:“你个杜绯卿,说笑起来总没遮拦,乔某可从未想过什么‘加九锡’之事。”杜仲不以为然:“有大功于国,为何不能赐九锡?非乱臣贼子独有嘛,只有你乔景明小心眼!”
  李忧离旁观,忽然插嘴道:“杜二也别欺负老实人!说说你那‘冠军喉’的来历!”岐王话音一落,众人哄堂大笑。抚悠好奇:“这怎么说?”宗玄从旁解释道:“杜郎君自幼崇慕骠骑将军霍去病,少年弃笔从戎,在凉州呆过十年,可他骑马射箭无一精通,拳脚功夫也是稀松,更别说杀敌立功了,唯有一张利嘴、满腹‘歪论’包打天下,所以人称‘冠军喉’,喉舌的‘喉’!”
  李忧离余光瞥着杜仲,摇着手指,发挥他毒舌本性,揶揄道:“冠军侯霍去病二十二岁,封狼居胥;‘冠军喉’杜绯卿,四十二岁,兵曹参军!杜二你大出息啊!”——杜仲虽除为陕东道行台司勋郎中,李忧离却仍喜称他在王府中的官职,岐王总兵天下征伐,王府的兵曹参军官职虽小,品级也低,却事务繁多,责任重大,不同一般州府卫率府亲王府的判司,可不是人人当得来的。李忧离说罢哈哈大笑,众人更是哄笑不止,或伏或倒,或拍大腿,或击他人背,笑得毫无形象。
  杜仲年少时一心想要建立冠军侯那样的不世奇功,可霍去病十七岁封侯,二十二岁封狼居胥,二十四岁英雄长逝,如一颗明星照耀千古,杜仲四十二岁却是韶华虚度,大事未成,他嘴尖舌利不饶人,又喜说当年,被他调侃过的人抓住了话柄反过来笑他“冠军喉”,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可尤人了。
  抚悠笑得握住脸,想不到岐王府这一干人竟这样有趣。笑罢,岐王举杯,众人也都举杯。抚悠侧头问:“不知大王可有什么‘雅号’?”李忧离一口喉间酒险些呛出来——他就算有,也不能在心上人面前折面子啊!忙道:“我当然没有,你打量谁敢乱叫?”
  “倒真没有。不过我知道二兄的胡旋舞跳得最好,能连转三百圈呢!”不幸,李宗玄出卖了他。抚悠暗思:“那莫非是叫‘李三百’?”不禁掩口。不过想着李忧离勾手搅袖、摆头扭胯、提膝腾跳的遒健舞姿,倒甚觉赏心悦目,菁娘不也说过“驸马都尉”的舞跳得极好吗?于是故作好奇,怂恿道:“真的?”
  李忧离恨得直瞪他那平日最心爱的幼弟:“听他瞎说,哪有的事?”然而他的部下们却决定集体“背叛”,都起哄起来,道:“大王跳一个吧!”——这个说“我为大王弹琵琶”,那个说“我为大王打羯鼓”,那个又说“我为大王吹筚篥”,好不热闹。抚悠以扇掩口,笑道:“看来大王今夜非得要顺应人心不可了!”另一边,调弦的调弦,擂鼓的擂鼓,已经热热闹闹地跃跃欲试了。
  李忧离懒懒地起身,两手下压,示意众人安静,道:“今日不跳舞,舞剑!”拂下肩披的胡服,左手将衣襟掖在腰间,右手一伸。思慎连忙双手奉上一柄仪刀,道:“大王,只有刀,没有剑。”“无妨,就以刀代剑了。”——刀和剑的使用大相径庭,但舞剑倒也不必拘泥。
  侍卫将火盆移开,李忧离阔步走至场中,一立,傲然英风,飒飒爽爽,直与方才那慵懒的贵公子判若两人。接着,剑起光旋、腾挪飞转,一套剑法舞得行云流水、气冲霄汉。他本就是猿背蜂腰、臂长腿长的好身姿,舞动起来,更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郎艳独绝,世无其双。
  边舞边吟:“长平桓桓,上将之元,薄伐猃允,恢我朔边,戎车七征,冲輣闲闲,合围单于,北登阗颜。票骑冠军,猋勇纷纭,长驱六举,电击雷震,饮马翰海,封狼居山,西规大河,列郡祈连!”
  抚悠第一次见到李忧离,他只是个华装丽服、姬妾成群的富贵闲人,不到五年,他已身担尚书令、中书令、雍州牧、左右武侯卫大将军、陕东道行台尚书令、益州道行台尚书令、凉州总管等职,实实在在的跺一跺脚,就会震动江北,震慑江南的英雄人物。如果说第一次的伐蜀,她还只以为他是一个“没有多大本事,不过沾了麾下一干名将的光”的皇子,那么收河东、降陆长珉、克冯阮、下洛京,以至此次的用人用兵,她不得不承认,不幸因为他的皇子身份,后世那些像她一样自诩高明的人或许会低估他的功绩吧!然而或许会成为文人的宠儿——有魏武帝横槊赋诗的才略气魄,却这样年少俊逸、风华绝代!
  抚悠看得如痴如醉,她的心仿佛随他一起跃动,欢喜、羞涩,有一丝甜蜜,又有一丝胆怯——“阿耶,阿娘,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红颜祸

  “我们第一次相遇,不是在岐王府外,而是在长安城外……”宴席散后,李忧离提出送抚悠回去。一路上,只听他滔滔不绝地将二人错过的几次相识的机会细细说来:一次是长安城外、一归一迎,他早打探好了她们的行程,派亲信暗中保护,其实抚悠与他的亲信也曾见过,就是平康坊外仗义相助的“路人”连松风;二次是岐王府外赠金,他瞥她一眼,蓝布衣裙、不甚合身,至于当日宴会上的不愉快及他与皇后——他只称她“阿杨”——的矛盾也并不隐晦;三次是九娘馄饨铺中隔墙听议天下事,那次去洛阳是看为母亲在伊阙修建的大佛,其中的女供养人像正如他想象中一般,鬼斧张实在是鬼斧神工,刻到人心里去了——他还不知,鬼斧张原就是描摹抚悠的模样雕刻的呀!四次是泼寒胡戏,自然略去其中尴尬,只说这西域传来的胡节如何热闹,至尊与太子亦亲临朱雀门,与民同乐云云;五次是岐王府定晋突盟,景明还真把她“岐王是成大事之人,天下人当信重”的话当回事,问她是否顽笑,抚悠笑道“不敢自谓许邵,但这话也非毫无根据”,他便大笑起来;六次是北邙山上相逢不相识,这不必细说了,只是怪她不该以身犯险,实在太过“胆大妄为”;“第七次……”李忧离叹道,“难不成是老天有意考验?总教我们错过。”
  抚悠静静听着,或是侧首沉思或是垂首微笑,还有一丝惊讶——竟错过了这许多次。
  可老天若教两人相爱,兜兜转转总能遇上。
  “芳洲有杜若,可以赠佳期。望望忽超远,何由见所思?”李忧离仰望月色,忽然吟道。
  李家出身陇西军功贵族,祖上实是一群武人,如今贵了几代,在对江南文化的崇习下,也就出了李忧离这样有文化的武人。话虽如此,陇西贵族们的文化还是让人感觉只是他们华丽武服的装点,而未深入骨髓,譬如,抚悠实在不解两人并肩而行,李忧离何以生出以上“强用典故”的感慨,于是莞尔:“哪里来的芳洲?哪里来的杜若?”——实是问,哪里来的“超远”?哪里来的“所思”?
  李忧离停下脚步,转身看她:“漠北冰天雪地,生活清苦,百无聊赖,思你在南,不知春天杜若开时,会不会这样想我。”那温柔、怅然的眼神、语气,仿佛有只手从耳稍轻轻掠进发根,让人浑身发麻。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李忧离猛然捉住抚悠的臂肘,在她脱身之前,将唇轻轻贴在她的额上,喃喃道:“吾心所爱之人……”他微闭双眼,感觉不到她的挣扎,他放轻呼吸,感觉着她欣悦而又羞涩的表情,不觉勾起唇角,但却听她抽了下鼻子,睁开眼,惊愕无措地问道:“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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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陆长珉躲在灯树后,远望着岐王与抚悠,被忽然从背后出声的曹延嗣惊出一身冷汗,后者拍拍他的肩令其镇静,将话说完:“岐王想讨女人欢心,可以把洛阳宫的灯树都搬到漠北来,只为美人一笑。大王能吗?”顿了顿,叹道,“甄氏是文帝的皇后,曹子建再有才,一篇《洛神赋》写得再惊天动地,也只能是‘遗情想像,顾望怀愁’罢了。”
  “她不是甄氏,我也不是曹子建。”想到甄后死时落得以发遮面,以糠赛口的凄惨结局,陆长珉急于否定曹延嗣这不恰当的比喻。曹延嗣倒像能读人心似的,轻笑道:“谁知道呢,兄长——”他称呼陆长珉“兄长”,而非“大王”,“长安城富贵如云、满城衣锦,太极宫紫庭金墀、卿相王侯,当真世人向往,可又有几个懂得‘滟滪大如襆,瞿塘不可触’的道理?岐王是接近太极宫的人,秦娘子接近了他,也就接近了‘滟滪堆’,一脚踏进去,死生便不由自主。其实我们也一样,你我如今,也身处漩涡。”
  “延嗣,”陆长珉直截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既然大王这样问,永就直言了。”曹延嗣收起一贯的漫不经心,“萧子龢冲冠一怒为红颜,以至身败名裂。我知大王对秦娘子情谊,若不未雨绸缪,恐祸将及身,因此永为大王谋三条出路!”
  陆长珉精神一振,目视曹延嗣。曹延嗣道:“一,大王从此断了对秦娘子的念想,只当不曾见过她,更不曾爱慕她,即便日后亲眼见她与岐王执手言欢,也能够无动于衷;”陆长珉蹙眉——若能轻易忘情,又何来苦恼?曹延嗣见他不置可否,又道:“二,效萧子龢反晋。大王在江淮的实力仍在,我们兄弟几个更不必说,这辈子只认大王。大王再向南联合赵国,大事未必不可谋。”
  陆长珉摇头——那个日夜咏唱《玉树|后|庭|花》的赵国吗?萧子龢叛晋时,北方分裂,梁国大乱,他这才能联络旧部,以图趁乱东山再起。如今北方统一,虽听说山东、河北又有复叛者,但北方平靖是大势所趋,江淮军精锐悉已投晋,留在丹阳的那些老弱残部,还真不够岐王一盘菜的。就是萧子龢,还不是被岐王手下斩杀在熊耳山中?岐王如今总管山东诸军事,想从他手下溜走,更非易事。
  看了眼曹延嗣,“下策。”陆长珉道。
  曹延嗣毫不意外,道:“我知道大王的想法,我也一样,跟随岐王征战以来,睹他排兵布阵,奇谋迭出,实乃古今之能兵者,当今天下几无人敌。不是说丧气话,论打仗,我们都赢不了他。可从来不只是刀光剑影才叫战场。”陆长珉不解,疑惑道:“何意?”
  曹延嗣道:“晋国不只是有岐王,还有陛下,有太子,有皇后和相王。来突厥之前,我在长安盘桓几日,无事闲游,不意结识一位友人,他对岐王当下处境之剖断可谓入木三分。岐王是陛下爱子不假,但当他的威望超越陛下,陛下就会是皇帝,而不是父亲;太子多病,欲让贤于岐王的传言虽也十分盛行,但谁能说清这是不是他哄着弟弟给自己打天下?皇后与相王更不必说,早视岐王为肉中芒刺,自从相王联姻右仆射,与朝中重臣关系更加密切,岐王却大大吃了常年在外的亏。因此,岐王在战场上的胜利,恰是他在朝堂上的弱点,所以我说,在战场上胜岐王,难,在朝堂上胜岐王,易!”
  陆长珉凝眉。曹延嗣续说道:“大王,还记得我说过‘岐王与相王夺嫡之势已成’吗?”
  陆长珉摇头,肃容道:“一位浴血沙场、为国朝打下半壁江山的英雄不该败于阴谋,况且,岐王待我们不薄。”“话虽如此,可自古败于阴谋的英雄还少吗?若论厚薄,岐王今夜领王府文武、诸亲信之行军总管与将军凯歌《破阵乐》,可有你我一席之地?”曹延嗣感慨道,“大王,你我终究是外人。”
  陆长珉默然良久,道:“延嗣,我对秦娘子从未有非分之想,不过赞赏罢了,你不也一样欣赏她吗?”说罢径自走了——他究竟是聪明人,岂不知第二条是死路,第三条是险路?他不想为一己私情连累兄弟。
  曹延嗣也不追,抱臂倚在灯树上,已经起风,灯盏多被吹熄,只有几点微弱火光仍在残喘,他抬头望去,一轮圆月,满天清辉,不禁喟叹道:“如此月色,不知明年此时,同谁来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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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阿耶去世后,发生了许多事,有些事措手不及,有些事无能为力,刚才也不知怎么,忽就想哭……”抚悠也说不清方才那一刻为何会如此脆弱,仿佛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力量一下子被抽空,一任压抑许久的懦弱在身体里无孔不入——真是自己都觉得没出息,说着便要拭去腮边泪痕。
  “别!”李忧离抓住她的手。抚悠愣住,他的手心有一层茧,因此并不柔软,但宽大而温暖,神奇地让人觉得,若是被这只手牵着,走到哪里都能心安。李忧离低下头,轻轻啄干她的泪:“我真后悔为什么五年前没有见你,让你吃了许多苦。自今往后,那些措手不及和无能为力的,都有我帮你扛。”
  “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抚悠慌忙退后。
  她知道至少这一刻,他们两情相悦,然而李忧离的心意能否长久,她没有把握——毕竟他不是寻常男子,他身边的女人太多、诱惑太多,而他们相识太短、相知太少。
  李忧离见她一味闪躲,叹气道:“为什么要这么生疏?阿璃,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叫她“阿璃”,他第一次叫她“阿璃”,然而语气似乎毫不陌生。可……抚悠关于他所有的记忆,始于五年前那次还长安,之后他们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何况李忧离刚刚还梳理过,不可能忘记什么,哪怕是最小的细节,所以——“我……应该记得什么?”
  李忧离看着她,眼睛清亮得好像天上的星辰,他舔了舔唇,似有万语却欲言又止,只是温柔地笑道:“我送你回去吧。”——那笑让抚悠觉得自己真的忘了极重要的事,心里觉得对不住他。
  沉默一阵,李忧离开口道:“明天我们就要跟阿史那夏尔议和,只要他撤回金山以西,我们也会撤兵。”“嗯。”抚悠低头看走路时裙摆晃动,胡乱应声。“虽然很可惜,但如今实在没有灭人国的实力,我们的财帛、军队、战马,都已到了耗竭的边缘,刚刚拿下的梁国,境内也不安定,我收到长安来信,父亲已经催我班师了。”抚悠安慰他道:“汉历文景之治,始能击破匈奴,晋立国二十二年,统一江北才几个月,大王莫急。”“我恐怕等不了一个文景之治。”李忧离道。“为何?”抚悠问。
  “因为在我有生之年,不想看到边境的百姓再受欺凌,不想看到晋国的将士身死他乡……”顿了顿,他唱起了《国殇》,“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嗓音低回沉郁,分外苍凉。抚悠不禁接着唱道:“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那日我与玉都兰狭路相逢,唱歌的人是你吗?”李忧离虽如此问,心中却早断定是她。“是。”抚悠道,“我是跟父亲学的,那时我们常常坐在山坡上,他唱,我也跟着唱,我不懂,他就告诉我《国殇》讲的是战事的惨烈和将士为国捐躯的忠勇。”两人默契地沉默了,自从五胡之乱,突厥崛起,百年之间,杀伐不止,征夫去不返,白骨无人收,国之殇,民之殇。
  “其实,大王想没想过,”走了许久,抚悠问,“遭受战乱之苦的,并不只是中原百姓。”“什么意思?”“如果将来亡了突厥,他们的臣民大王打算如何处置?”“那是陛下和太子的事,我只管打仗。”李忧离笑得单纯明亮。抚悠摇头,问他:“如果陛下和太子决定杀光他们,或者将他们赶到大漠以北荒无人烟的沙漠呢?”“不会的。朝廷会设置羁縻州府,让他们原先的贵族来统治他们,不过那些贵族都将是国朝的文臣武将,突厥的百姓,都将是晋国的子民。”李忧离颇自负地描述着自己心中的构想。
  “陛下和太子也这样想吗?”抚悠打断道,“我听阿舅说过,大王拿下西蜀时,曾许诺蜀王不死,可陛下还是杀了他。”——你到底觉得自己有多大的能量能够左右自己的父亲,晋国的至尊?
  虽是在兵临城下的境况下投降,但毕竟也是投降献国,况且与他交谈,李忧离觉得蜀王之才实在平庸,这种人,留也无害,杀之则要冒激起蜀人之变的风险,何必要杀?他倒也不是在乎蜀王的生死,只是父亲的决定令从来言必信、行必果的岐王失信了!瘪瘪嘴:“陛下是我父亲,子不言父之过。”
  “大王不是已经认为这是‘过’了吗?”
  即使他是岐王,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随心所欲,当父亲是慈父的时候,自然任他行事,百无禁忌,但当父亲是天子的时候……,伐蜀之役后,景明不止一次地提醒他——“大王的父亲不只是父亲,还是皇帝,并且大王功绩愈显,他就愈是皇帝,而不是父亲,大王要谨慎啊”——当父亲是天子的时候……
  沉默让时间变得更长,李忧离忽道:“到了。”抚悠抬头一看,夜里起风,已将灯都吹熄了,不知不觉,竟已走到。“我就不送你进去了,早些歇了吧。”李忧离道。抚悠福身:“谢大王亲自送我回来。”李忧离伸手,掠过她的发髻,轻巧地取下一枚花钿:“可不白送。”笑着揣进怀里,转身走了。
  抚悠深吸了口气,双手握脸,让冰凉的手冷却滚烫的两颊,转身低头进了帐篷。阿春正与婢女叶子下双陆棋,众婢围看,见抚悠进来,忙都起身行礼,阿春一面让人收拾棋局,一面吩咐准备盥洗之物。叶子为抚悠脱下狐裘,惠儿和小娥一个捧上手炉,一个抱过一只不足两月大的狸花猫,左右蹲着的两个婢子为她脱下鞋来,抚悠伸手要去抱那只狸猫,小娥赶忙递给她,抚悠揉着那只小毛毬,毛毬奶声奶气地“喵喵”叫,憨态可掬的样子惹人发笑。抚悠问:“你们从哪里弄来这么个小可怜?”
  惠儿捧着手炉笑道:“我猜有了这个,娘子肯定就不要手炉了。”小娥道:“是岐王谴人送来的,说一是给娘子解闷,二是可以暖手。”抚悠心里痒痒的,好像小毛毬的肉爪挠来挠去。
  “我小时也养过这样的狸花猫,”抚悠道,又嘱咐,“千万别让淮阳王的猞猁看见。”把众人都说笑了。
  似乎确实有过这样一件事,她的狸花猫被一只过于亲热的猞猁追得上房上树,那猞猁好像是个男童的,是……谁呢……“娘子可冷坏了吧,不如到火炉床上梳洗。”阿春道。抚悠正冥思苦想,猛然被她打断,愣了一下,道:“这样最好。”阿春分派,一会儿便安置妥当。抚悠脱下裙衫,在中衣外加件荷粉色暗纹罗衣,偏腿坐在床上,仍抱着那只乳猫。阿春领小娥、惠儿、听蝉、玉葵,五人也上来跪坐服侍,其余婢子或捧杯或提壶或持香或端铜盆或拿手巾,都围着火炉床侍立。
  闻蝉先接过鱼洗端着,抚悠用五香散洗过脸,阿春用手巾为她擦净,又换净水和新手巾,阿春将手巾浸湿拧干,将手巾敷在抚悠脸上片刻,水温稍热,手巾的温度则刚刚好,十分舒适。如是两次。惠儿、小娥先将首饰、义髻除去,又各自拿了梳子为抚悠梳头,听蝉和玉葵则在左右稍后的方向各举一面镜子,以便抚悠能从面前的镜子里看到身后。抚悠用揩齿布揩牙,阿春则将米粉、白僵沙、珍珠粉、桃花粉等掺入面脂,调匀成糊状面药。惠儿、小娥将抚悠的头发梳顺,这次不用义髻,只用她自己的头发挽一个简单的偏髻,梳好后,请抚悠来选装饰的绢花——各色各式铺了满满一只漆盘。
  抚悠选花时,小娥将今晚那套花钿收了,阿春清点,发现少了一枚,想是丢在哪里了,也不在意——不过日后若隔三差五“不丢几样东西”反而成为咄咄怪事,倒是此时实在难以想象的了。
  “阿春,你服侍岐王多久了?”抚悠拈着一支海棠色绢花去蹭臂弯里乳猫的鼻子,乳猫两只前爪胡乱抓着,“喵喵”撒娇。“回娘子,奴婢服侍大王已有五年。”阿春道。
  抚悠放下手里的绢花,换了一支递给小娥,对阿春道:“上面药吧。”——她想,既然李忧离说她忘记了一些事情,而她又不觉得自己会忘记这五年内两人之间的任何事,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她离开长安前,他们就是相识,甚至相熟的,只是那时她年纪太小,记忆实在模糊。本想在阿春这里旁敲侧击些什么,可她跟随李忧离的时间却也不足以知道那些往事。不过抚悠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抓住了风筝线,母亲不也说过故张皇后当年常幸辛宅吗?想必会带上幼子吧,那她与岐王必然早就认识。
  收拾妥当,抚悠让出一半枕头,按出凹陷,将乳猫放进去,乳猫伸个懒腰,打个滚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肚皮朝上,爪子朝天,四仰八叉地睡了。抚悠侧躺下,伸手按它的肉垫,猫爪缩一下弹回来,缩一下又弹回来,按着按着,也渐抵不住困意……
  “把你的猞猁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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