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全集Zei8.net》第30/71页


  至于二人之间的误会,虽未见面,但这几日宗玄和思慎没少在中间跑腿说话,也早已解开。李忧离知抚悠前往江淮军大营是为说服陆长珉降晋,十分钦佩她的胆识,但也着实着恼这种胆识——那样危险的事该由男人们做呀,哪里需她一个小娘子出头?幸好陆长珉尚算君子,否则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要他悔之终生!但思及陆长珉的《汉广》之叹,便知他爱慕抚悠无疑,因此想着总该用什么法子让他死心才好。而抚悠也知若非李忧离心中有她,必不会那般盛怒,这事自然羞于启齿。于是心照不宣,反都不提。
  “不知娘子伤势如何?”李忧离看着她的左肩,又是心疼,又是懊悔——哪怕他当时看上一眼,也不至于让陆长珉抢先,但说到底,最后悔还是那一箭竟是自己射出的。
  抚悠被他这样盯着看,虽衣衫重掩,还是羞赧地以手捂肩,垂首道:“只是皮外伤,并无大碍。”
  李忧离痛惜道:“怎么可能只是皮外伤?”虽然医官也向他回明说是皮外伤,但他只是不信——他自己的箭法自己清楚,那一箭非没入骨肉不可。
  “是他救了我。”抚悠从身侧捧出一个檀木匣放在李忧离身前,打开。李忧离看看抚悠,看看木匣,取出里面的名牌——中间被箭镞洞穿——它属于岐王府左二护军府别将,史良义。
  “因为箭正射在这名牌上,所以只伤及皮肉而已。”抚悠因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知李忧离。
  李忧离听罢,叹道:“惜哉,失我勇士。”拇指在“良义”二字上抚摸良久。“当初诈败,约定决战之时,由我们在那边的内应助良义等同时袭击玉都兰大营,后来我听说,有个知悉内情的北突厥贵族被俘,想要告密,被良义阻止,他二人一齐被带走后就都没了下落……如今,连尸骨也未找到,就只有这个了。”李忧离抬眸道,“我要谢你,一来谢你斩杀泄密之人,二来,我对良义的家人也好有个交代了。”顿了顿,又道,“也要谢良义,谢他忠勇,使诱敌之策成功,更要谢他在天英灵,”顿了顿,“替我保护了你。”
  他说感谢史良义的在天英灵保护她时,眼神柔和迷人,抚悠赶紧低下头去,低声道:“我想他一定想和你们一起上战场,所以就将这带在身上。”
  李忧离点点头,却又道:“可你是带着他去救我们的敌人,玉都兰大可汗。”他将史良义的名牌揣在怀里,轻拍两下,“我能问一句,你为什么要救玉都兰吗?”抚悠不答反问:“这很令人费解吗?”“当然,我知道你与他交情非浅,但难道只是…… ‘徇私’?”
  “我确实与夏尔是多年好友,但我之所以会救他,是因为放他比抓他好。”“有趣。”李忧离道。“朝廷还没有做好消灭突厥的准备,大王如果活捉他,或许会令这次谈判的筹码更足,但一定激起他心中更深的仇恨。于私,我不愿他被俘受辱,于公,我也以为放了他才是上策。”
  李忧离蹙眉看她,抚悠也不回避,最后他也只好无奈地笑了——所有幕僚都反对他活捉阿史那夏尔,但这位西突厥可汗的不识趣着实惹恼了岐王,所以在草原苦寒中窝了一个月的李忧离力排众议,带着一群武人一定要让玉都兰尝点苦头,想不到,最终还是让景明他们如愿了呀!
  “即便如此你也不必以命相搏呀!”李忧离心疼道,“虽侥幸无事,恐怕是要落疤了吧?
  抚悠当时觉得夏尔走出不远,便欲尽力拖延,现在想来若她真因此送了命,也太不值,但总不好跟李忧离说“我当时犯傻”吧!于是只接后一句:“原本幼时就落下一处旧伤疤,新旧相叠,并未多加。”
  “哦?那伤疤是怎么来的?”李忧离好奇,“想你幼时必然是乳母婢女环绕,轻易不会受伤,是在王庭时伤的吗?”抚悠笑道:“倒是在家时伤的,也记不清了,似乎是被鹅雁一类的畜生啄伤,也无非是兄弟姊妹们顽笑太过了吧。”李忧离点头,心里却怀着鬼胎:该不该告诉她其实是……
  这时,有婢子报说帐外行台司勋郎中杜绯卿求见,李忧离应了,让他进来,于是进来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抚悠瞧这身形步态,暗觉似曾相识,细一寻思,原来是被卢娘子棒打出乔家的那位!不过上次并未看清他的长相,这次瞧得清楚,方脸、方额、八字胡,似乎……哪里见过呀。
  杜仲笑对岐王道:“大王,外面宴席已摆好,天也黑下来了,大家都等着大王开席呢。”——他这一出声,抚悠惊讶地引身而起,失声道:“你是……是那个狱官!”
  杜仲知被识出,笑嘻嘻上前作揖道:“那次之事,多有得罪,还望娘子见谅。”
  抚悠倒吸一口气,跌坐踵上:他们到底还有多少事骗她呀?!
  李忧离担心她恼,忙起身道:“今晚设宴庆功,有乐舞散戏,娘子也来吧。”算是邀请,说罢使个眼色给杜仲,两人前后出帐。杜仲悄声问道:“大王,成了?”李忧离觑他一眼,道:“比洛阳城好打。”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杜仲道:“怎么了,大王?”李忧离自怀中取出名牌,交予杜仲:“让景明安排吧。”杜仲一见,便知史良义以身殉国了,虽早已看惯战场生死,心却忽然酸了一下。
  那边抚悠却正生气——以为被阿舅拔于囹圄,对他萌生好感,却原来也是他们这些人的圈套!什么相王、什么九凤山、什么师父、什么白贺鲁,从头到尾,她除了被骗,还是被骗!当她是什么!
  阿春拿了镜子给抚悠照,问道:“今晚宴会,娘子是要如此妆扮,还是重新妆扮?”
  抚悠正恼,一甩手将镜子打翻在地,阿春吓得倒退一旁,其余端着盥洗器皿与妆奁的婢子也大气不敢出。淮阳王走进来,拾起银镜,端详片刻,挨着抚悠坐下:“阿姊,这镜背上有字呢。”抚悠扭头不理。李宗玄一脸讨打地凑过去,举镜往抚悠脸上贴,边说道:“这写的是什么?什么意思?”抚悠推他一把,转过身子。宗玄被推倒在地,毫不介意,起身拍拍衣裳,高高擎起铜镜,仰头大声念道: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
  

☆、解连环(下)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宗玄边若有其事的说着边拿眼觑抚悠,见她不睬,便故意扬声,“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抚悠听得耳面具红、心如鹿撞,暗恨李忧离不尊重,直与刚才正襟危坐的岐王判若两人,羞得来夺镜子。宗玄躲闪两下,故意让她夺去,抚悠看时,却是面时新螺钿花鸟镜,哪有半个字?再看宗玄,坐在榻上一手撑榻,一手捧腹,笑得喘不上气,便知自己上了当——也是,一面小小镜子,哪里写下那许多字?是她心慌意乱,连宗玄这点小把戏都不能辩了。于是气急败坏地拿镜去打,边骂道:“让你小小年纪不学好,诳语第一,满口胡言第二,等我何时见了师父,看不告你一状!”
  宗玄边躲边还口:“阿姊你唬人也唬得真些罢,这事你倒要怎么跟师父开口?难道说你以为岐王以镜示爱,结果是我信口胡诌,所以恼了我吗?”这实在连婢子们都看不过了——淮阳王嘴快得都跟岐王有一比了——阿春忙上去拉宗玄:“大王少说些罢,娘子的病才好,别惹她生气了。”
  宗玄见抚悠果真变了脸,也偷偷吐舌头,心道:“糟了,只顾顽笑,忘了正事!二兄命我务必请姊姊赴宴,她要恼了不去,我在二兄面前可没脸了!”于是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抚悠哪里肯听,只教他出去。
  “要我出去也可,阿姊记得赴宴呀!”宗玄一脸自食其果的苦相。抚悠哼道:“我何时说过要去了?”宗玄急道:“岐王已为阿姊留了坐席,阿姊若不去,群僚面前,多没面子!”
  抚悠笑道:“岐王是你的二兄,可不是我什么人,他有没有面子,与我有什么关系?”宗玄上前拉扯抚悠的衣袖:“阿姊的舅舅也在岐王手下做事,还是不要拂他的意吧。”抚悠知他必是在李忧离面前自信满满,称一定能说动她去,方才被他消遣,这回可轮到她为难他了,于是甩袖斥道:“别这样拉扯!岐王绝非挟嫌报复之人,淮阳王可不要乱说!”宗玄委屈得咬嘴唇,抚悠看了暗暗好笑,却佯怒道:“你出不出去!”
  “不出去,阿姊要实在讨厌我,不想看到我,就自己出去吧!”说罢往榻上盘腿一坐,“反正我不出去。”
  真是气都要被他气笑了。抚悠使劲绷住脸面:“我出去就一定是赴岐王之宴吗?我现在就出去拉一匹马往玉都兰那边去呢!”说着要走。宗玄急忙起身拉她,“好阿姊”,“阿姊你心疼我吧”,肉麻话说了满莒满筐,又可怜兮兮地道:“我答应了岐王呢,军令如山,阿姊若不去,我可要被军法处置了。”抚悠只是无动于衷,冷笑道:“难道你打仗时也这样草率?若是这样,活该被军法处置!还不走!”宗玄见她如此无情,只得放弃,垂头腹诽:“难怪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抚悠虽是有意对宗玄略施小惩,然她自己也确实没有拿定主意:岐王看来平易谦和,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即使她不去,想必也不会怪罪,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躲开就不要出头……
  阿春见抚悠兀自沉思,似在犹豫,便上前道:“娘子心中定还没有主意,不知愿不愿听奴婢一言?”抚悠抬头望她,道:“请说。”阿春笑言“不敢当”,又道:“娘子赴不赴岐王之宴倒也无妨,不过今日乃上元佳节,长宁宫过来的人,昨日就开始搭灯树了,那灯树花样既多又高大轩壮,我听说最高的有二十丈呢!”“二十丈呀!”“那得多高!”众小婢纷纷附和惊呼。阿春续说道:“想必夜里极是好看,娘子若不愿赴宴,何不去观灯?自娘子痊愈,还没出去走走呢,这大过节的,闷在帐里多无趣。”
  “今日是上元节?”抚悠自嘲道,“我这都病糊涂了。”
  阿春问道:“那娘子意下如何?”又有几个嘴甜的婢子围上来,从旁怂恿:“娘子就去看看吧,往年在宫中,不能出宫游乐,谁想到到了这风俗迥异的北方大漠倒能一尝所愿呢,娘子就带我们去吧。”
  抚悠被她们逗笑:“既然你们这样说,我要是不去,岂不是太扫兴了?”“娘子这是答应了!”婢子们拍手欢呼,无不喜悦,忙忙搬来鱼洗妆奁,重新为她梳妆,更换上簇新石榴裙,外罩一件白绸罩面的狐裘,行走间红色时隐时现,仿佛探出一枝盛开的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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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节北方的夜晚滴水成冰,可喜今夜无风,用皮帐将场地团团围了,生上几十大盆木炭,火光下徐徐上升着热气,银杯里荡漾着葡萄酒浆,场下激昂着军中乐舞,几杯美酒入喉,微微发汗,再下场比划两下,火力盛的年轻人连夹衣都穿不住,恨不能赤膊上阵。
  李忧离换了件素白圆领衫,外披着同色翻领胡服,在身后花团锦簇的玉鸦头织锦团纹行障的映衬下,素得格外俊俏,翻领及袖口处的银鼠灰织成凤鸟纹以银线做地纹,活动间,层层银光浮耀,栩栩欲飞,与他那飞扬的神采交相辉映。场下正舞的是以新词入旧曲的《破阵乐》,六十四名披坚执锐的甲士左列圆阵,右成方阵,前效冲锋,后拟队形,是真真正正地以阵入舞、以战入舞的军中雄风。其歌曰:“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李宗玄过来时见兄长正与众人津津有味地欣赏乐舞,便悄悄坐了,缩在一旁,低头切羊肉,也不观舞。李忧离早就注意到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却只仍与左右谈笑而已。二十二岁的岐王,西取巴蜀,夺天下粮仓,东克中原,立定鼎之功,地位、名誉、功业,多少人穷其一生都得不到的东西他却得之易如反掌。此次漠北之行,目的已经达成,虽不是多大胜果,但他李家的手已经伸过了长城,至于借机了解突厥的实力与内情,则更是收获颇丰。今夜在场皆是心腹,畅饮畅欢,有什么理由能够阻止这个年轻人的意气风发?大约他是那种从来不懂什么叫“失败”和“遗憾”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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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子,请了。”婢女笑嘻嘻挑起帐帘。抚悠眼前一亮,不由轻“呀”一声——只见帐门前,夹道两排灯树,延伸数里,望不到边。这些灯树都有五六层灯轮,一人多高,灯树顶端装饰宝盖,宝盖周围又垂下一圈玲珑吊灯,奇丽辉煌。酥油的暖香在这个寒冷的夜里静静流淌。抚悠心中感慨:昔有王恺石崇斗富,前者夹道四十里,以紫丝做屏障,后者夹道五十里,以彩段做屏障,今日这“灯屏”可也算是豪奢尽显且更独运匠心了,只是梁国之亡,殷鉴不远啊……
  “请娘子点灯。”阿春捧过一只盛酥油的收口小碗,抚悠接过火石,点燃灯捻,从阿春手中捧过来放在一株还未点亮的灯树上,众人齐声道好,抚悠笑道:“你们也都点一盏吧,把这灯轮点亮。”小婢们皆大欢喜,嬉闹着敛裙蹲在地上你点一盏我点两盏,小心翼翼地放上灯树,抚悠又受众人之请摆了最后一盏,一树花火就这样诞生在众人眼前,天上明月清辉洒满大地,地上火树银花照映娇颜。
  点燃了灯树,众人顺着灯屏边行边赏边议,渐渐闻得热闹之声,不由加快脚步,来到一处开阔地,那边巨大的灯轮灯树小的有两人多高,大的堪比楼台,花样也十分繁多,有的做成宫阙形,有的做成画舫形,有的做成佛塔形,有的虽还是树形,却在原本该放置灯盏的地方令插一个小灯树,枝枝杈杈大大增加了繁复程度,灯盏的数量也因此骤增,因而更加辉煌壮丽,美不胜收。密密麻麻的灯盏一齐点亮,远而望之,就像黑色的夜幕上飘着繁星连缀而成的舟船宫阙,真是天上人间,同此良宵。
  灯树之下,人流攒动,看衣着,有男女老少出来瞧新奇的突厥人,也有换了便装的晋军军士,其乐融融,共庆佳节。这眼前的情景,不由让抚悠想起父亲在世时常说的一句话“不知何时得见胡华一家”,她心想:“至少在眼前,我是看到了。”仰头望那一轮俯视红尘的皎皎之月:“阿耶,你看到了吗?”
  感慨之余,抚悠欣然道:“走,我们过去看看!”众婢也无不欢欣,簇拥着她,挤入歌声、乐声、欢笑声,一浪高过一浪的人群。“看,还有昆仑奴的面具呢!”小婢嚷道。原来晋军竟然趁机做起了买卖,鬻卖各色商货,面具、彩络、竹编木刻玩物,当然最多的还是布匹和各种瓷器陶器——虽不是多么值钱的东西,却是草原上难得见的。众人上前打听,他们也并非鬻卖,只是维持秩序,若有突厥人喜欢,随取而已,当然有人拿出自家上好的潼酪交换,晋军也来者不拒,毕竟这一夜,是没有人会拒绝美酒的。
  抚悠拿了张面具,罩在脸上问众人“如何”,惹得众人发笑。“好!”“好!”忽听得华语与突厥话夹杂的喝彩声,抚悠问:“那边是什么?”婢子道:“不知道,围了好些人呢。”“我们也去看看!”抚悠放了面具,就往人堆里扎。阿春原想拉住劝她:“那里太挤,不要去了。”可一个没拉住,抚悠就已鱼入大泽,众婢赶忙围过去,前头开路。挤进去一看,原来是为了酬答晋军的盛情,突厥人弹弦击鼓、跳舞唱歌,那中间的突厥小娘子一个胡旋旋了一二百圈也未停下,引得众人连连鼓掌叫好。这胡旋舞也不是突厥本地的舞蹈,而是受了西域的影响,此时此刻,西域、突厥、中原,火树银花之下,交织出一片迷离。
  “这人实在太多,我早打听得还有一处好去处,娘子要不要去看看?”阿春在抚悠耳旁大声道。
  但要出去哪里容易?众人随着人流,一会儿挤到东,一会儿挤到西,一会儿挤到前,一会儿又不得不后退,好容易挤出来,相互看看,不是松散了发髻,就是扯歪了衣领,臂钏勾了披帛,花子挂着一半。抚悠看众人的狼狈相,不由发笑,众人自己也笑,忽有小婢道:“呀,娘子发上的玉梳不见了呢!”抚悠伸手去摸,头顶正中那只玉梳果然不见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丢的。
  阿春道:“这不稀奇,我记得幼时,每年上元过后头一日,早早的街鼓一响,坊门一开,平日里在家懒觉的孩子都起得大早,去街上捡拾头天晚上有钱人家娘子们挤掉的首饰,运气好的还真能发个小财,我拾到过最精致的是一支银步摇呢。”大家听了,纷纷点头。
  一时,众婢借着灯光,为抚悠整理了衣裳,也相互整理过。抚悠问阿春:“你说的好去处在哪里?”阿春笑道:“娘子请随我来。”于是众人跟着阿春,及至身后欢笑声渐渐消失了,便走进了另一道“光屏”。
  这“光屏”起初只是素白屏风,后面点着灯,因此透过光来,渐渐出现了山水,那水仿佛还在流动,跟着往里走,山水人物情节,一一活动起来。相传汉武帝的宠妃李夫人病故后,武帝日夜思念,有方士自称能请回夫人魂魄,与帝相会,他讨来李夫人旧衣,在净室中悬挂一层薄纱,纱后点上蜡烛,将李夫人的影子映在纱幕上,便成了影戏之滥觞。众人边走边赏边赞,“光屏”上的一幕幕既有英雄气概,秦并六国、楚汉相争、封狼居胥,又有儿女情长,潇|湘|二妃、尾生抱柱、孔雀东南飞,再里面更是“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两边幕上都变成了“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引人一探桃源深处。
  忽闻琵琶声,弹得一曲《玉阶怨》。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抚悠觉得这曲子十分耳熟——在懂音律的人听来,不同的弹奏者有不同的风格,所谓“耳熟”并非单指同一曲子,而是同一人弹奏的同一曲——这曲子,同她那夜在江淮军大营中听到的一模一样,甚至其中“相思”的情致都是一样的!抚悠寻声而去,婢子们微笑目视。
  当抚悠穿过“桃林”,撞破这曲“玉阶怨”,看见主座上抱琵琶的年轻郎君的微笑,和左右两边将军幕僚的惊讶神情时……阿春笑着提醒道:“娘子,请入席吧。”抚悠听见自己的咬牙声:李、忧、离!
  

☆、芳心动

  李忧离那明显奸计得逞的表情实在让抚悠想攒个雪团团糊他一脸,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已无退路,只好装一装端庄,走上前。李忧离已将琵琶交给思慎,笑着起身,宗玄则更加喜出望外,几步跃到抚悠身边,被睨了一眼也只是嘻嘻赔笑,不明真相的他心里还喜滋滋地想:“阿姊虽然生气,却终不狠心让我难看。”于是更加殷勤,待抚悠拜毕,亲自引她入席,在她耳边道:“就知道阿姊疼我。”抚悠也不好说“我实无疼你之心”,只白他道:“下不为例。”宗玄转身央求兄长要挨了抚悠坐,李忧离点头依允。
  对这位“神秘贵客”,在座诸位倒也并非全然意外,毕竟他们早听说这些日子岐王在军中“金屋藏娇”,也知道岐王为个女子食不知味有阵子了,但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令他们的大王如此神魂颠倒?今日一见,自然是少有的美貌,但更难得倒是那种气度,在这一班当世宿将谋士面前走过,坐于尚在国公世子和驸马都尉之上的位置,岐王起身相迎,淮阳王鞍前马后,这些平常人受之不起的礼遇她竟都不卑不亢、泰然受之,不是出身鼎门豪族、见过世面的娘子,恐怕不能如此。
  抚悠在草原上长大,又是独女,父母难免娇纵些,但对于如何培养一个贵族女儿,贺兰氏一日也未松懈,潜移默化中,抚悠的待人接物、行事举止,大体不差。论到名将,这里哪一个及得上她的父亲?所谓谋士,她的阿舅也已是其中翘楚。张如璧和高兰峪早已认识,宗玄更是自己在九凤山时的小阿弟,至于岐王,抚悠心中并不将他以身份论,也就实在没有不坦然的理由了。
  李忧离起身,众人亦正襟而坐,以为他要郑重介绍这位“神秘贵客”,谁知他却道:“如此饮酒,实在不能尽兴。来人,撤掉食案,点起篝火,众人围火团坐。”边还亲自比划。岐王令下,即刻有军士上来收拾,方才抚悠面前岐王居中而坐,文臣武将分列左右的景象不消片刻就变成了众人围篝火席锦褥而坐,酒馔俱置于地的场面了。众人围成圆圈,团团而坐,更显得平易热闹。而抚悠也被宗玄和婢子们拥着与众人同坐,左手边是宗玄,右手边紧挨着李忧离。
  众人坐定,李忧离又令大家各自随意,待众人换了舒服的姿势,盘膝坐了,甚或几个人或倚或靠,他看了看,才算满意,转头对抚悠笑了笑,似在询问:“我开始了?”——当然,他其实没有必要询问任何人的意见。以抚悠的身份,也不能回应这种询问,因此只是微笑垂首而已。
  李忧离道:“诸位一定十分好奇我身边这位娘子的身份。”众人点头。“这么说吧,说远了,她乃是当年奔走于我晋国与西突厥结盟的第一人。”在座发出几声惊疑——晋突结盟这样的大事,竟是有赖于这么位娇柔美貌的小娘子吗?“说近了嘛,”李忧离笑道,“倒也与诸位不疏远,她就是十三郎的亲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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