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全集Zei8.net》第36/71页


  抚悠乜斜契苾那忠道:“我本就如此,是有人非要将我做外人,好像我的话都是要害他。”
  契苾那忠装聋作哑。
  绮斯丽将烤好的羊肉分做三份,端了上来,笑对抚悠道:“我虽然不懂,但我知道你总是对的。”抚悠得意道:“看看,有人自以为是,见识还不如绮斯丽呢。”一面接了羊肉,问道:“你不吃吗?”绮斯丽笑笑:“我吃过了。你快吃吧,看你都瘦了。”夏尔扬眸看了绮斯丽一眼,道:“我们带来的牲畜冻毙不少,又被北突厥抢走大半,回去路上恐怕只能饱一餐饥一餐了。”——晋庭虽然答应了年给财帛,李忧离却不打算让他们风光地离开——说着用刀将自己那份切下一块,叉给绮斯丽,后者受宠若惊,不知所措。抚悠忙拿盘子接了,在绮斯丽耳边道:“快吃吧,夏尔可没那么好的耐性。”
  绮斯丽红了脸,忙敛裙坐下,将三人杯中的酪浆添满。契苾那忠怪腔怪调道:“说什么,还不能让我们听见?”抚悠朝他扮个鬼脸,也不答他,拿起一片乳酪放在口中嚼。契苾那忠瞪她一眼,道:“现在李氏没有统一中夏,如果他们稳定了在北方的统治,又南下取得赵国,其地域之广阔,人口之繁盛,财富之集聚,有了这样的基础,再有一位雄心勃勃的君主,我可不相信他们还能允许我们做西域的主人!”
  他们说的这些话,绮斯丽全听不懂,只能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夏尔则只低头切羊肉。抚悠“哼”道:“那也等他们一统中夏再说吧,中原纷乱了几百年,如今仍是分的力量大过合的力量,别看李忧离拿下了山东、河南、河北,要坐稳中原,路还长着呢。况且这些年南北不是征伐不止,就是王朝更迭,统算下来,恐怕人口也不逾两千万,且多老弱妇孺而少精壮;至于财富,还真不怕多,穷的时候没私心,钱多了反而容易私欲膨胀,因封赏不公而生嫌隙。何如我西突厥控弦之士数十万,又控制着金币流淌的商道呢?再说,”她又道,“等他一统中夏的时候,说不定我们已经将北突厥蚕食殆尽,打到高句丽边上了呢!”
  “我在阵前见过李忧离。”夏尔放下刀子,抬头道,“在我眼中,北突厥根本不算什么对手,我的对手只有他,岐王。要么,是我吃了他,做魏道武帝第二,要么,是他吃了我,做汉孝宣帝第二。”
  “魏道武帝和汉孝宣帝是什么人?”绮斯丽终于忍不住插嘴,幽怨的眼神抗议着——你们不要总说些我听不懂的。抚悠莞尔,解释道:“魏道武帝拓跋珪是北魏的开国皇帝,他带领鲜卑人入主中原,而汉孝宣帝刘询,是中夏汉朝时一位杰出的帝王,他继承祖父汉武帝的遗业,降服匈奴,囊括西域,武功赫赫。”
  抚悠转头对夏尔道:“岐王只是一个亲王,他不是嫡长子,不是太子,晋国的皇帝轮不到他做,你放心,他做不了汉宣帝。”契苾那忠嗤笑道:“华人就是奇怪,皇帝不让最有能力的儿子做,而要看生得早晚,那要继任者是个傻子呢?”“有啊,”抚悠笑道,“晋惠帝司马衷就是个傻子。”契苾那忠作势欲倒。
  抚悠叉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岐王啊,不用你吃他,他的兄长和异母的弟弟早晚也会吃了他的。”转又调戏沉浸在“魏道武帝第二”很英雄、很气概的想象中的绮斯丽,问她:“绮斯丽,你想吃了谁?”
  绮斯丽腾地红了脸,恨不能将脸埋进盘里。契苾那忠觑一眼抚悠,撇撇嘴,拍着肚皮打了个饱嗝:“嗯,饱了,绮斯丽,吃好了跟我一起走。”绮斯丽闻言如蒙大赦,忙随契苾那忠起身往外走。“唉,你们别……”别把我一人放在这里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夏尔拉住了她的袖子,笑道:“我想先吃了你。”
  抚悠拂开夏尔,厌嫌道:“我这么瘦,可没什么嚼头,要吃就吃绮斯丽,丰腴甘美。”夏尔紧张道:“你生气了?”抚悠怪道:“我有什么好生气?”他倒宁可她生气,她不生气,只能说明她不在乎。
  “好像……”夏尔踟蹰道,“你这次回来,跟以前好像不一样了。”
  抚悠心下忐忑,面上却不露声色,直视夏尔:“有什么不一样?”
  “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今日久别重逢,她故意抢先拥抱了绮斯丽,似乎是为了避免与他亲近。他知道华人的规矩多,但从前,他们之间并没有这种间隙。“那忠也这么觉得。”夏尔补充道。
  “胡思乱想!”抚悠哼道。又道:“阿史那夏尔,你是觉得我动摇了,还是觉得我背叛了?我为了你险些丧命,被晋军俘虏,这就是你对我的回报?”“不,当然不是!只是……”夏尔急忙辩解,心下懊恼自己怎么可以怀疑一个肯为自己牺牲性命的人,可恨心急如焚,却拙嘴笨舌。
  “只是什么?”抚悠笑他,又缓言宽慰,“好了,我知道你是不会怀疑我的。只是这半个月发生了太多事,所以大家还都有些不习惯吧。”莞尔,“没有关系,等我们回到王庭,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
  也许……她是对的,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夏尔木讷地点点头。
  “我也困了。”抚悠如释重负,拍拍手,将乳酪和肉脯合在一个盘内,抱在左臂弯,右臂揽了酪浆罐子,起身扬长而去——“这些都归我了!”夏尔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抱怨且纵容地喊她“你给我留下些呀”,而是苦笑一声:至少有一点,他相信她绝对没有变——在不懂得,或是假装不懂得他对她的感情上。
  夜里,抚悠趁绮斯丽睡熟,翻出李忧离写的《闲情赋》:岐王还是行草写得最好,笔势风流,冲朗不羁;口口声声喜欢大王,贬抑小王,可他的字分明更像王大令,而非王右军;虽远不能比二王,近不能逾欧虞,不过应该是会打仗的人里字写得最好的,写字好的人里最会打仗的了吧——抚悠想着,嗤嗤发笑。
  “你在笑?”绮斯丽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见抚悠还点着灯,问道,“怎么还不睡,在看什么?”
  抚悠连忙将东西收在毯里,“呼”地吹熄了灯。过了一会儿,绮斯丽幽幽说道:“抚悠,我已经两个月没来月事了……”“哦……啊?”抚悠一个骨碌爬起来,“你有夏尔的孩子了?”“嗯……”绮斯丽却显得忧心忡忡。“你告诉他了吗?”抚悠问。绮斯丽道:“还没有。”抚悠又道:“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不告诉他?”绮斯丽不答,抚悠一厢情愿地猜测和替夏尔高兴:“我知道了,你是害羞吧,那找机会我跟他说!”
  “我知道可汗不喜欢我,如果他能用看你的那种眼神看我……”绮斯丽说着,声音哽咽了。
  虽然夏尔喜欢她也不是她能左右的,但抚悠还是对绮斯丽抱以深深的歉意。她不知今夜的试探是契苾那忠自作主张,还是得到了夏尔的首肯,但无论如何,都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她不想让夏尔继续存在侥幸的幻想,也不愿绮斯丽因为她的存在而只能偷偷落泪。更何况,她的心早已是……“我所思兮在太行。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抚悠低吟。
  “你说什么?”
  “……睡吧,明日还有许多事做呢。”
  *******
  翌日,抚悠向夏尔说明要回洛阳探母,从此地经朔、代之间南下。夏尔情不能舍,但理不能却,倒是契苾那忠以“我们的人说太原府发生了叛乱,那里现在不安定”为由,请抚悠再与他们同行一程,由关内道北部入晋折往洛阳。虽然路途辗转,但听说太原境内不安,夏尔也不赞成抚悠冒险。抚悠虽听李忧离说太原之乱会很快平息,但她不想因急于离开而引起夏尔等人的猜忌,便欣然答应,却不知这其中微妙。
  行了几日,某天夜里,契苾那忠私下将一张纸笺呈给夏尔:“可汗,你看这个。”
  夏尔虽勉强识得那纸上写的是华文,他也略识得几个华字,但那种一笔贯穿的字体好似画符,他一个也看不懂。于是疑惑道:“这是什么?哪里来的?”
  契苾那忠凑到火炉边,搓手取暖:“是绮斯丽从抚悠那里偷来的,据说她常在夜里偷看。”
  夏尔蹙眉,沉声道:“契苾那忠,你想告诉我什么?”
  “可汗,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虽然前几日我被她驳得无话可说,但思来想去,总觉得是战是和是进是退都是我们被她牵着走,还处处都是她的理……”
  夏尔看着那些奇怪的文字皱眉:“那与这何关呢?”
  契苾那忠道:“这是她从晋军那边带回来的东西,而且还是十分重要以至她小心看管的东西——她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们那么努力地把她交换回来,可她的欣喜只是表面,而她对我们兵败后这些日子是如何煎熬过来也没有应有的关心,可汗不是也说过,你在对她诉说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担忧时,她的反应好像只是敷衍吗?可汗,我不是离间你们,我与抚悠也是十几年的朋友,但她毕竟是华人,就像雄鹰热爱蓝天,骏马热爱草原,她在晋军那边更容易找到归属之感。所以,我怀疑,这就是她背叛我们的证据!”
  夏尔不语,契苾那忠劝道:“可汗,不要被你的感情蒙蔽了双眼。”
  “先找个人看看。”夏尔打断。“好,我的奴仆里有华人。”“不。”夏尔道,“华人不可靠,况且那些奴仆即使认识几个字,也不一定能认出这种奇怪的字体。”契苾那忠抱臂沉思一阵,忽道:“有了,我知道一个粟特人,精通华人的学问,他一定认识!”
  契苾那忠说的粟特人名叫康施惠,原本是个常年往返于长安和西域的胡商,一次在沙暴中与商队走散,被突厥人救起,后留在了西突厥王庭,此次跟随夏尔一同出征。
  康施惠拿到纸笺,展视之下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问道:“请问可汗,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契苾那忠代为作答:“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告诉可汗你认不认识,上面写的是什么。”
  “这是华人的一种行草笔法,叫做‘一笔书’。”康施惠置右拳于左胸,微微躬身,“尊敬的可汗,请允许我为你诵读。”
  

☆、三月三(上)

  阳春三月,路旁杨柳垂下碧绿丝绦,仿佛女子带上了轻薄旖旎的羃篱。
  抚悠少小离家,旧日记忆早已模糊,对三月长安的印象都来自阿耶娘的讲述,那是新雨后送别亲友的霸陵青柳,是五弦琵琶间弹奏的一曲“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更有《诗》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淫雨霏霏”的佳句,令自幼身居漠北却流淌着华人血液、接受了中原文化的她在每个牧歌高亮的草原的春天将思绪越过马背和山峦,遥抵千里之外的婆娑与离愁。
  就连小小的柳絮都有着令人艳羡的典故:骄傲高贵、曾言“一门叔父,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封胡遏末”的谢夫人道韫,因一句“未若柳絮因风起”而获得叔父的欣赏和世人“咏絮之才”的美誉。辞章、音乐、远游的思绪、女子的才情在万物复苏的春季如潮而来,抚悠一次次扬起手腕,踏着绿浪催马疾行。
  长安,已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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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半月前。认识却不相熟的粟特人塞给她一小包迷药和半枚波斯金币,夜里抚悠从李忧离给她的金币中翻出那枚也是一半的金币,两相对照,恰是一枚,而那包药粉的纸片上只写了一个“绮”字。抚悠明白这是一种暗号,那粟特人向她表明了谍人(间谍)的身份,并暗示她将药粉下在绮斯丽的饮食中。
  入夜,服食了迷药的绮斯丽睡得昏昏沉沉,抚悠只留一盏暗暗的灯,惴惴等候,那粟特人果然如约而至。简单向抚悠表明了身份,康施惠便道:“娘子先什么都不要问,只听我说。”抚悠点头。
  康施惠道:“绮斯丽,或者应该说是契苾那忠盗取了岐王写给娘子的《闲情赋》,他认为这是娘子背叛突厥的证据。所幸绮斯丽偷出的那张是行草笔法,玉都兰等人并不识得,又幸而他们找了我。陶赋虽然不是通敌的罪证,但必然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尤其是玉都兰,他一定会穷究娘子到底接受了谁的示好,这就麻烦了,所以我并没有照念,而是信口编了晋、赵各州府的人口赋税。虽然玉都兰和契苾那忠都对我的话半信半疑,但一来他们找不到第二个能看懂行草之人,二来他们行窃盗之龌龊在先,恐不好直接质问娘子,所以我判断他们还会安静观察。我已将当时所说,和剩余的都写在纸上,娘子只需用突厥文照抄一遍,过几日拿给他们,就说是娘子被放回前夜,一个不相识的华人塞给娘子的,娘子之所以没有立即拿给他们,一是要将华文译成突厥文,二是不知那人是何来历,有何意图,所书真假,是以耽搁。如今既已译好,思来想去,觉得不管是真是假,还是与众人一同参详为好,是以拿出。娘子可都记下了?”
  康施惠的语速极快,但他口音雅正,所以并没有理解的障碍。抚悠擎着灯,将李忧离写给她的《闲情赋》翻出来,果然少了一张,而且正是那张行草!不由惊骇得跌坐地上:如果绮斯丽偷的不是那张行草,如果夏尔不是找康施惠解读,如果康施惠不是岐王的人……抚悠浑身颤抖,不敢再想。
  康施惠又道:“再行十数日,玉都兰的大军会遇到一支粟特商队,那商队在太原接了笔大生意,回程还要去长安拉上丝绸和瓷器往西域诸国贩卖,因太原府发生叛乱,南下道路受阻,因此取道突厥,正与娘子同路,娘子到时请与他们同行,玉都兰便没有不放娘子南归的借口了。”
  “商队?”抚悠疑惑。康施惠道:“是岐王的安排。”抚悠轻笑:“怎么又是他?”康施惠道:“娘子以为岐王会不做任何安排便安心置娘子与险境吗?施惠既受岐王恩典,保护娘子,万死不辞!”叉手行礼,“若无他事,施惠告退。”“等等,”抚悠叫住他,问道,“你们都是用波斯金币做联络的暗号吗?”
  康施惠道:“不瞒娘子,也有大秦金币,因为处在华胡通商的要道上,这样的金币不易令人起疑,但这暗号只能此方对彼方,因为所有的金币都不规则,且切法不一,除非一枚金币,否则无法契合。也就是说,娘子这枚金币,只与我手中的金币契合,娘子不可能用这枚金币联络和差遣其他人。”
  原来,如此……抚悠想起,她当年塞进扑满中,不惜让父亲惹哭女儿也要拿到的那半枚大秦金币,也正是这样的用途——她的父亲,早已将身家托付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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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抚悠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将公验交予门卒。长安的正南门谓之明德门,夯土的城墙外包砖壁,门楼庑殿顶,面阔十一间,朱户粉墙,雕梁画栋,门有五道,每道都可并行三辆马车,最外两道车马通行,其内两道行人出入,当中为御道,平日里都是关闭的。
  明德门正对着的就是长安城最宽阔的朱雀大街,宽五十余丈。明德门之东为启夏门,之西为安化门,再除北门在皇宫禁苑之南,不得通行外,东西两面还各有三座城门,而抚悠之所以走明德门,无他,乃因今日正是三月三日上巳节,长安城的男女老幼纷纷出城郊游踏青,好不热闹。至于城内,乐游原高平轩敞,曲江池风光旖旎,则是宗亲贵戚,达官显贵们这一日修褉踏青的首选。
  “可惜不能遇见他。”抚悠略觉失望。
  门卒接了公验,看一眼公验,看一眼抚悠,如此反复,眉头愈紧。抚悠心里纳闷,这相当于岐王教令的通行文书很是好用,一路上从未受到任何阻拦,为何那门卒犹犹豫豫。最终,门卒也未敢擅作主张,而是对抚悠道了声:“郎君少待。”便去找自己的长官请示。抚悠只好立在道旁,看对面出城的各色人等。
  那举家出行的,男人牵着牛车,父母坐于车上,女人抱着年幼的孩子,年长的儿女车前车后打打闹闹,妇人拉不住这个,也拽不住那个,直到父亲垮下脸来训斥,孩子们才稍稍安静,那小的却又不知怎么,呱呱哭闹起来,任妇人摇晃轻抚都不能止,倒是那看似阿大的男孩抱了弟弟,阿孩儿才破涕而笑;又有那结伴出行的女郎,虽不富贵,却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裳,红红绿绿,鲜艳可人,头上擦了桂花油,乌黑光泽的发髻上插着许是仅有的银饰,说笑间不时“无意地”捋一下窄小的袖口,露出难得从阿娘那里讨来的金涂镯子;也有心不在焉的年轻郎君,东张西望,寻找着心仪的东家之子……
  过了好一会儿,门卒才回来,将公验还予抚悠,面含愧意,叉手道:“郎君久候了,勘验无误,请郎君入城。”抚悠将公验收好,疑惑地看那门卒一眼,后者却一直躬着身,没有抬头。不过,这毕竟是件小事,在已经迫不及待地响起的歌声和舞动的人群中,小小的不解瞬间做烟云散。
  抚悠先顺着坊间道路向东,往乐游原去。乐游原是长安东南角一处平阔的高台,也是城中地势最高之处,原上松柏扶疏,竹柘相映,桃红杏粉,忍冬双色,树下杂生着紫色的二月兰和葱郁的车前草,不过更多的还是大片大片的青草地,也并无亭台轩榭,楼阁殿宇,因此十分敞亮。三月三日,原上鲜衣怒马竟豪奢,家仆部曲拥高旗,有的游目骋怀,有的诗文会友,有的踏歌起舞,有的斗鸡走狗,人声喧嚣,车马拥塞。有女眷的人家搭起了步障,阿孩儿就没那么多拘束,许是几家世交相熟的孩子们凑在一起,由乳母妾婢看护着在树下蹴鞠、荡秋千、斗百草。小郎君和小娘子们为文斗还是武斗吵得不可开交,只好各顽各的,也有那偷偷拔了野草花想暗助自己喜欢的小娘子却被嫌弃的——男孩子从来弄不懂花草品秩的高低!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自然也少不了美酒与美食,贤主人与嘉宾高朋围桌而坐,桌上摆满了珍馐佳肴,盛以金盘玉盅琉璃碗,单说那行令的金花银器,龟托圆筒,筒上覆莲苞纽、荷叶边盖,简体上装饰龙凤并流云、卷草纹,其工其巧,其奢其贵,就是寻常人家一辈子也吃喝不尽的。至于酒水,有好那兰陵酒、剑南春、新丰酒、杜康酒的,也有好那西域葡萄酿的,而时鲜的乳酪浇樱桃则人人都要来一碗,席间唱和,有教坊琵琶助兴,又有北里名花纠席,真个浮生尽欢、春风得意。
  这日出行的贵人们都被奴仆簇拥,车马仪从,浩浩荡荡,锦衣绣屏,熠熠生光,抚悠穿着赶路的衣裳,一身风尘,一个小小的人扎进这金玉锦绣堆来,像是羽毛华美、体态矜傲的锦雉群中混进了一只灰头土脸的野鹁鸪,而她的坐骑却神俊异常,世所罕见,倒似给这其貌不扬的野鹁鸪套了个金笼儿,显得十分怪异,引来路人纷纷顾首而视,窃窃私语——若非今日修禊,无人有闲告发,恐怕她“又”要被押进万年县衙,被法曹参军斥喝审讯,叛她个窃盗罪了。
  谨慎行事,还是早回舅家好,但李忧离不在长安,且她又在乐游原上望见曲江池那边翠舞红飞,帏幕如云,便忍不住前往游览。
  曲江池的热闹又与乐游原不同。乐游原上郎君们招朋致友,曲江池畔则是“蔼蔼风云会,佳人一何繁”——二马厌翟、青铜牛车、行障、坐障、长扇,外命妇们的舆从沿曲江岸边逶迤排开,挑在杆头的画带、彩旗掩映在桃红柳绿之间,如虹如霓。
  抚悠牵马穿行在各家步障之间,似是遗憾于步障遮挡,不能令世人窥见其中奢华,各家便在步障上做足了文章。大红大绿的丝绸、锦织有单色的,也有拼接成间色的,有无纹饰的,也有上绣对雉、翔凤、游麟、斗羊、狻猊等长安流行的联珠团窠纹的,最夸张的,一个大团花就能布满整幅面宽,抚悠听姨母顺义公主说过,这叫做“独窠文绫四尺幅”,即使在宇文朝,这种四尺幅文绫也是极其奢华少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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