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全集Zei8.net》第6/71页


  “担心什么?不是有我吗?”辛玄青牵马过来,一只手臂捞起女儿放在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把女儿圈在怀里,转头对妻子道了声“我走了”,手腕一扬,鞭稍清脆地将空气击破。骏马奔驰。
  “耶耶,我要飞起来了呀,哈哈!”抚悠闭上眼睛,张开双臂。
  ……
  “哐当!”飞驰中的马车碾到石块,猛烈颠簸。
  “阿耶……”抚悠迷迷糊糊地喃呢着,睫毛闪动,缓缓睁开双眼,一张瘦消的脸的轮廓在昏黄光线下渐渐清晰起来。她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怎么是你!”语气里七分惊疑,倒还有三分恼怒。
  贺倾杯心下苦笑:“姊夫在阿璃心中那是神祇一样的存在,她刚才误叫了我一声‘阿耶’,此刻定要迁怒于我。我这个舅舅怎么就做得这么不讨好?不过,”他又想,“这孩子睡着的样子倒是比她醒了可爱。”
  “这是哪里?”抚悠不理会兀自出神的贺倾杯,翻身起来掀帘张望,一阵冷风灌了进来。车外亮堂堂得晃眼,放眼望去,一马平川,因是冬季,大雪过后,天地之间惟余莽莽。
  “这是哪里?”抚悠回身盯着贺倾杯发问。后者递上一个手炉,她却不领情。贺倾杯笑着把手炉抱进怀里。他把自己往貂裘里蜷了蜷,倚在隐囊上,神情惬意地淡淡道:“宽心吧,已经过了潼关,正在往洛阳赶,今年的上元节可以在梁都过了。”
  “我们现在已经在梁国了吗?”抚悠大感惊异,一觉之前她还在长安的大牢,一觉醒来,竟已不在长安了!“不错。”贺倾杯微微勾起嘴角,笑着点头。抚悠凝眉,忽然抓住贺倾杯:“我阿娘呢?”
  贺倾杯早知她有此担忧,拍拍抚悠的肩,安慰道:“放心,按路程阿姊应该已经到了我的洛阳别业了。”抚悠见他眼神坦荡,不似说谎,方才安心。她环视四周,见这车子不大,里面却布置得十分精当舒适,终是有些尴尬地开口问道:“我……你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贺倾杯“呵呵”笑道:“我是商人,商人自然用商人之道。”这样的答案并不出人意料,非但是将她这“犯官眷属”救出,且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办好过所、通关文牒等一应文书,若非财大气粗、官商勾结而不能为。抚悠原看不起贺倾杯的“钱”,现在却被这“阿堵物”所救,很觉尴尬。
  贺倾杯倒也善解人意,岔开话题问道:“你在狱中说‘得《玄青策》者得天下’,《玄青策》是什么?姊夫生前真有这样一部著述?”如今中原板荡,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谁若是手握一卷“得之者得天下”的兵书,可胜过金山银山,兴许抵得上半壁江山。贺倾杯这样的有心人不可能对此不感兴趣。
  抚悠见他信以为真,不由好笑:“我蒙他们的。他们找不到阿娘,又来逼供,我只好说谎,缓兵之计而已。”
  “啊……这样……”贺倾杯是明白人,黄石公传张良《太公兵法》这事说来是件美谈,但终究有些神乎其神,他也不会相信仅凭一部兵书就能左右天下,得天下要的还是天时地利人和。可多少还是有些惋惜,因他至少觉得可能会有那么卷书,即便不能“得之者得天下”,一代名将的心血之作也足以传之后世——况且,这谎已引得某人“蠢蠢欲动”了,怕他会更失望吧。
  贺倾杯这边失望,抚悠却也是忧心忡忡:“罗民可汗去世后,□□多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临行前答应了夏尔为他争取晋廷的帮助,可现在却踏上了远离长安的道路,岂不是南辕北辙?就算我不能完成夏尔的托付,哪怕我能回到他身边、帮他与□□多周旋也好,他脾气暴躁又冲动,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老吴,到哪里了?”贺倾杯扬声问车外。车夫道:“阿郎,今晚要在桃林落脚了。”贺倾杯对抚悠解释:“今晚在桃林县落脚,两三日就能到洛阳。”忽又想到:“从此北去,石州九凤山上有我的一位好友,此人姓王名儒字辅仁,出身太原王氏,为人却有些不羁,少年时慕秦汉游学之风,四处游历,年纪大了才在九凤山上隐居。他博通经史,又擅韬略,更使得一手好剑,是梁国一顶一的名士。朝廷几次请他出仕,都被他拒绝。他这人除了厌恶做官,三教九流都有结交,名声大得很……”发觉抚悠似乎心不在焉,贺倾杯问:“你在听我说吗?”
  “啊……”抚悠回过神来,敷衍道,“我……,我想还是先见阿娘吧,她一定很担心我们。”
  贺倾杯笑道:“那是自然。以后有机会我再带你拜访他,如何?”抚悠胡乱点了点头。
  夜里在桃林县落脚,原来早已来了接应之人。那奴婢姓段名嫣,人如其名,杏脸圆腮,娟美可人,可抚悠一旁瞧着,觉得她与长安贺宅里那些婢子大不一样。
  虽然这阿嫣一脸伶俐模样,可贺倾杯不发话,她一个字也不多说,只恭敬地站在一旁,而贺倾杯发了话,她又是有问必答,句句妥帖。贺倾杯问她何时到的,她便答:“一早就在这里等着阿郎和小娘子了,可急坏了。”贺倾杯又问她家中情形,她便道:“一切安好,阿郎宽心。”贺倾杯叫她服侍小娘子,她便上前对抚悠行礼:“小娘子安和。贺娘子身子大好,小娘子勿念。已为小娘子备好了温汤,请小娘子沐浴。小娘子洗却风尘,待见了贺娘子也不至太过憔悴,令娘子心疼。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
  她这一串“娘子”、“小娘子”说得倒是口齿伶俐,却听得抚悠头大,便对她道:“你唤我三娘吧。”她在族中还有两个姊姊。又思忖阿嫣说得在理,便道了声谢,请她带路。阿嫣掩口而笑:“三娘怎生如此客气?”主人与奴婢有着天然的身份界线,故而乍然见着这么位没架子的小娘子,阿嫣既觉好奇,又觉欢喜。
  阿嫣将抚悠引入房间,房内早生了炉子,暖烘烘的,水也已经烧热,两个婢子正掺着凉水,阿嫣上前挽起袖子手臂伸进去试温,兑好后便对抚悠道:“三娘,汤已好了,我为你宽衣。”
  “我自己来吧。”除了阿娘,还没人看过她洗澡,让人讨厌的夏尔除外的话。抚悠坦率道:“我从前没有这么多规矩,也不习惯。”阿嫣先是惊讶,继而露出了然的神情,招呼其余二人出去,又背过身道:“三娘,现在只有我了,你换好了衣裳再唤我,我服侍三娘沐浴。”
  抚悠见她如此,也不好再拒绝,便脱了衣裳泡进水里。阿嫣散开抚悠的头发,用混了奇香的澡豆,辅以浆水为她濯发。抚悠问:“这里面有什么?”阿嫣道:“有猪苓、茅霍香、香草、麝香、干荷叶、甘草、白芷。”抚悠偷偷“嘘”了口气,这些东西她从前只听阿娘和姨母说过,还是头一回用,在草原上,最奢侈的也就是母亲用益母蒿灰淋出的灰水来为她洁身濯发了。
  “三娘的头发真好。”阿嫣笑说,又道,“三娘不觉得这水不一样吗?这可不是当地的河井之水,是我从百里之外山上带来的泉水。”抚悠心想:“在草原时能洗回澡就不易了,哪里还管是什么水。”因又笑道:“我倒是觉得你不一样,跟长安家中的婢子。”
  “我们跟她们可不一样。”抚悠听见阿嫣几不可闻的轻“哼”声,心下更好奇,转身趴着桶沿,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问她:“有什么不一样?”阿嫣神情不屑,撅嘴道:“她们还不知是阿郎从哪里买来的呢,没规矩。”抚悠听这话里有趣,心道:“听阿嫣的意思,洛阳的婢子看不惯长安的婢子。还有,阿舅在长安就没有主人的架子,回到洛阳,眼前这一个个奴婢就全都安安分分,惟命是从了。真是奇怪……”可抚悠的好奇也只到此为止,因为阿嫣叫了起来:“三娘这是受伤了吗?”
  抚悠左肩锁骨处有一块伤疤,虽然不大,而且看似年久消退,却仍然跟周围雪白的肌肤形成对比。其实抚悠也想不起这块疤是怎么落下的了,连阿娘也说不记得了,只是她隐约认为是被一种像鹅又似鸭的大恶鸟啄伤,因为她好像从不喜欢这类扁嘴有蹼、生活在水边的扁毛畜生。
  “是被阿罗罗啄伤的。”抚悠道。
  “阿罗罗?那是什么?”阿嫣从未听过这种东西。
  抚悠笑道:“《山海经》有载:‘又西三百里五十里,曰莱山,其木多檀楮,其鸟多罗罗,是食人。’阿罗罗就是吃人的大恶鸟啊。”声调愉悦地扬上去。
  “嘻,三娘太会说笑了。”阿嫣笑得前仰后合。
  抚悠将身子沉在水下,心想:“我可不是说笑话。”
  “大恶鸟!大恶鸟!”夜里抚悠被梦惊醒,她梦见一只大鸟向她扑来。梦里她还很小的样子,鼻涕眼泪地乱挥着手臂驱赶恶鸟,而大鸟后面,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童子。
  抚悠辗转反侧,冥思苦想:到底是谁?是谁捉弄她,令她狼狈至极?似乎不是夏尔,那时她已记事了。难道是她的堂兄弟?又好像年龄不合。打个哈欠,抚悠恨恨地想:“最好别让我记起你是谁!大恶鸟!阿罗罗!”
  

☆、上元节

  贺倾杯的洛阳别业在洛阳城南,伊阙东山,其时苍山负雪、水落石出,并未见景致有何特殊,倒是阿嫣滔滔不绝地将此地山水之胜、景色之佳描绘的天上有、地下无的自豪模样让抚悠暗暗发笑。两人虽主仆有别,可原本是一样年纪的小娘子,抚悠又不同于从小意气骄奢、颐指气使的贵族少女,几日相处下来,私底下便如朋友一般了。这也使得抚悠因丧父和离开草原、告别朋友而暗淡的心渐渐明朗起来。
  琵琶峰下,依山傍水,便是贺氏庄园。抚悠下车时着实震惊不小,在长安她见弘义宫轩峻壮丽,便腹诽岐王骄奢淫逸,可如今眼前一个洛阳商人的别业雕墙峻宇,比屋连甍,丹槛炫日,绣桷迎风,实在也不比长安的亲王府邸差啊!倒显得弘义宫寒酸了。
  贺倾杯解释说:“自汉以来,长安地近夷狄,久经战乱,倒是洛阳相对安定,又四通八达,财货汇集。虽都说长安是帝王根基,有帝王气,可自西汉以后也再没有统一的中原王朝定都在那里,说难听点儿,也就是徒有虚名,还有个空架子罢了,其繁华富庶更不能与洛阳相比,改日带你入城,你便知晓了。”
  抚悠瞥他一眼,哂道:“害国肥己而已。”甩头昂首走在前头。贺倾杯倒也不恼,只觉她孩子气得好笑,催着一旁傻站的阿嫣赶紧上前引路。
  先时抚悠被抓,贺倾杯隐瞒了阿姊,只说城中风声不好,要将她送出长安,为确保安全,要她跟女儿分开出发。贺兰氏慌乱之中并未起疑,但一路上也渐想明白:就算要她与女儿分开,何至于连见上一面都不能?一路颠簸加上担忧,病情反复,不见起色。今日母女相见,倒一下子好了大半,倚着迎枕说了半天话,胃口也大开,喝了碗乳粥,并吃了两块龙凤糕。
  抚悠虽有许多话想跟阿娘说,可见她病情才见起色,不愿她劳神,便推说自己累了,想要休息。贺兰氏笑道:“也是,你也是赶了几百里路了。”抚悠起身告退,走到门口,听见阿娘叹息道:“阿璃,把这身衣裳换下来吧。”贺兰氏见女儿仍穿着自己改的旧衣裳,一面叹气弟弟太由着外甥的性子,哪怕逃难都照顾她的尊严,一面更叹息女儿的固执。
  抚悠知道即便是贺家的婢子也没有穿成这样的,自己实在是格格不入了,可她……
  贺兰氏屏退下人,对女儿道:“阿娘知道你不愿受别人的‘施舍’,可从长安到洛阳,我们母女哪一点少受了你舅舅的帮助?只是固执地不肯换下一件旧衣裳又能代表什么?你自小要强,不肯‘食嗟来之食’,阿娘也为你骄傲,可连曾子都说‘微与,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你想想,你舅舅可有一丝一毫不尊重我们母女?其实,你若知恩图报,那今日舅舅对你的就是‘恩’,你若一味只是拒绝,只顾自己清高的名声,明明受恩惠而不知感激,那才是真正被人‘施舍’。所以是不是‘施舍’不取决于他,而取决于你。”贺兰氏叹了口气,道:“你是个聪明孩子,阿娘相信你能明白其中道理。”
  阿嫣见抚悠从贺兰氏房中出来时红着脸,眼眶也湿湿的,便以为她是担心母亲的病情,也唯有好言相劝,却不知贺兰氏一番话对抚悠犹如当头棒喝,驳得她无地自容,可又不能完全想通,心中矛盾,又想起若阿耶在世便不用面对这些,不免心里又难过起来。如此神色黯然地过了好几日,已到了正月十五。
  贺兰氏母女为夫为父居丧,本二十五月而毕,可自晋以来,一则天下动乱,二则北方多受胡风影响,律法虽有规定,民间却也多不能遵循。况且贺兰氏母女为了隐匿身份,更不便“斩衰,苴杖、居倚庐、食粥、寝苫、枕块”了。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贺兰氏的态度,她自年轻时就有主张,又居突厥十年,对世俗礼法从骨子里不屑一顾,她可不觉得不按《礼记》去做就能减损她对丈夫的爱的分毫,譬如茹素这条,在草原上除了吃草,大约也就没什么“素”了,那还能就饿死了吗?所以自从除了丧服,贺兰氏便干脆要女儿一切如常,何必让她时时记得丧父之痛?
  因见抚悠近来心绪低落,贺兰氏假借了“尚未见识洛阳繁华”之名带她出门散心。贺兰氏大病初愈,到了酒肆便停下不走,只托弟弟十三郎带抚悠四处逛逛。
  正月十五这日,洛阳城中“敕许弛禁”,城内九陌灯影相连,千门月华共度,梁主为夸耀国力,每年上元在京中盛陈乐舞百戏。彩绢装饰花车,舞伎歌舞其上,执丝竹管弦者不下万人,龟兹、天竺、康国、疏勒、安国、高丽之乐汇聚京师,声闻数十里;又有履火蹈刃,种瓜移井,山车陆船等戏,惊人心魄,光怪陆离,于是宝骑香车布衣牛车无贵贱倾城出动,比肩接踵,热闹喧天。贺兰氏大病初愈,到了酒肆便停下不走,只托弟弟十三郎带抚悠四处逛逛。
  贺倾杯引着抚悠,边做讲解,突然他道:“看那边,鱼龙曼延!”这可是上元节最不可错过的精彩节目。这种幻术抚悠从前只在书上看过,遂与贺倾杯挤入人群。欢腾跳跃的舍利兽忽然向四面激水,喷了毫无防备的抚悠一脸,贺倾杯看了哈哈大笑,恼得抚悠直瞪他。贺倾杯却不理会,笑罢取了帕子给她擦脸。
  随水而出的鼋鼍龟鱼被撒的满地都是,人群上前哄抢,正此时,舍利兽“嘭”一声散为水雾消失不见,眼前如蜃吐气般出现一片汪洋,巨鲸缓缓浮出“水面”,头顶喷出三丈高的巨大水柱,水雾漫天挥洒,在地上燃着的火堆映照下犹如一张金色巨幔,被徐风吹动,曳曳摇摇。在众人视线被上方巨鲸吸引时,地下火苗倏忽一窜数丈,惊声四起,人群退后,火苗转瞬将巨鲸吞噬,却不待众人惋惜,便于火中腾出一条八丈黄龙,云从龙,火熄止,黄龙盘桓俯冲,舞爪摆尾,其远似扶摇而去,其近似可触鳞须,将“海鳞变而成龙”的鱼龙戏推向最□□。人群欢呼沸腾。
  抚悠抬头仰望,夜幕下黄龙遒劲雄健,主宰风云,异日中原大地,又有谁主沉浮?
  ……
  “美哉!壮哉!今次当真不虚此行,你看这车水马龙,乐舞百戏,跟洛阳人比起来,长安贵人过的日子直如田舍翁!”对面一郎君兴奋道。他身边的白衣者却若有所思,并不接话。
  ……
  其云其雨,如梦如幻,周围灯火煌煌,尽是笑语欢声,却独独有两个寂寞的人,咫尺之间,对面不见。
  “亲眼所见未必为真,可世人却总易被眼蒙蔽。”贺倾杯话是对抚悠说的,眼睛却看着对面二人。抚悠觉他这话意有所指,可一时间又抓不住什么。
  这只是鱼龙戏,后面还有巨兽负山、熊虎搏斗的曼延戏,贺倾杯见白衣人离开,便对抚悠道:“饿不饿?阿舅带你去吃馄饨。”抚悠见洛阳繁华,梁国强大,不禁为晋国担忧,也没了兴致,便点点头,由贺倾杯带着穿街过坊,到了某宅后门。
  “怎么不走正门?”抚悠站在门口不肯进去。贺倾杯招呼道:“店家今晚不做生意,只能走后门,快进来吧。”抚悠嘴上不说,心里却道:“你怎知人家不做生意?若不做生意,你又带我来做什么?”
  “阿郎,你可来了,叫侬(我:吴人自称)好等。”抚悠将信将疑之际,却听女子高亮火辣的声音,一打灯踏雪而来的少妇,慵髻斜梳,红裙婀娜,好似冬天里的一团烈火。还未等贺倾杯说话,女子的灯笼便照见了抚悠。她不由轻“呀”一声,提着灯笼将抚悠上下前后照了个遍,嗔贺倾杯道:“阿郎,这是谁家的小郎君?你可未曾说过要来。”贺倾杯打趣道:“怎么?有这样的年轻郎君来,你杜娘子还要仔细梳洗打扮一番不成?”那女子回嘴道:“嘻,侬这徐娘半老的可不出来吓人,只是阿郎若说了,侬家里不还有个妮子嘛。”贺倾杯大笑:“杜九娘,你家妮子才三岁呢。休说笑了,这是我外甥女,快来引路,别让我们站在夜天雪地里了。”说完转身走在前面——他轻车熟路,无需人引。
  杜娘子闻言哑然,抬高了灯笼,几近“无礼”地仔细端详抚悠。好在后者并非养在深闺、一看就羞的娇娘子。抚悠虽不喜别人这样瞧她,倒还算给贺倾杯面子,只是坦坦荡荡地迎回对方的目光,道:“请娘子带路。”杜娘子这才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一拜道:“小娘子安和,这边请。”
  这是一家普通的馄饨铺,兼卖羊汤、胡饼。正门掩着,果如贺倾杯所说“不做生意”。贺倾杯与抚悠落座,杜九娘接过两人的狐裘大氅放好,又往泥炉里添些木炭,一时间就见这不大的屋里红裙摇曳、进进出出,不一会儿便先端上两碗绿油油的东西。贺倾杯见了惊讶道:“九娘你还私藏了这样的好东西。”杜九娘笑道:“这不是专等阿郎来吃嘛。”抚悠皱眉,不知这好像长了层青苔的东西是什么。杜九娘解释说:“南人称之为‘茶’的。今年夏天有个赵国来的客商,在侬店里吃馄饨,送了侬些茶饼。”又转对着贺倾杯说,“侬这样的粗人哪吃得惯这样雅的东西,今日阿郎和小娘子来了,正好尝尝。”
  茶之一物在秦汉或更早时已有,起初只做药用,后来才渐渐成为饮品。贺倾杯自然知道这风雅物在南朝的盛行,可北人受南下胡人和自身传统的影响,日常更喜饮酪浆、薄酒,大多喝不惯或是没喝过茶。
  “这在北方也算个稀罕物,那客商为何……”贺倾杯抬眼促狭道,“不是看上九娘了吧?”杜九娘白他一眼,嗔道:“阿郎在小娘子面前说话也不检点些。”扭腰转身到后面去了。贺倾杯不以为意,对抚悠道:“来,尝尝。”抚悠捧起茶碗,看贺倾杯喝了,才轻轻抿了一口。
  “如何?”贺倾杯眸子里闪着某种异样的光。
  余味在齿间走了几个来回,除了特别的干叶子味,似还有胡椒、姜、蒜、盐和不知是什么果子的甘甜味,总之,很难用一个表情形容。贺倾杯眸子里的光同爽朗的笑声一同爆发出来,他就等这个表情呢!
  “这十三郎也是,毕竟是他外甥女,这样欺负人家。”隔壁间里坐着两个青年男子,房间用木板隔开,看不见人,但并不隔声,故那男子讲话声音极低。另一男子并未接话。
  抚悠眼睫轻扬,觑了贺倾杯一眼,捧着茶碗又啜了几口,几口下来感觉似乎不那么难以下咽了。抚悠笑道:“阿舅是生意人,不妨也做做这‘茶’的生意呢,我觉得将来在北方也能盛行,不赚这第一笔金可怪可惜。”贺倾杯将手抄起来,望着屋顶,兀自想了一阵,道:“我还是喜欢饮酒。”“酒也有的。”接话的却是端了两碗热腾腾的馄饨上来的杜九娘。摆好了碗筷,退两步道:“侬这就去给阿郎温酒。”
  贺倾杯望着九娘背影,感慨道:“九娘原和她男人开了这家馄饨铺,我是常客。三年前,她死了男人,一个寡妇还怀着孩子,娘家又不在本地,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我想着若以后再吃不到这样的馄饨岂不可惜,便将店面盘下。她每年不论多少交我些租,我也还能时常吃到她家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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