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忧思全集Zei8.net》第5/71页


  “是,我要和阿娘搬出去,自谋生路。”抚悠说罢拂袖而去。被晾在后面的贺倾杯一脸笑也不是,恼也不是的既尴尬又无奈的表情。
  ……
  “阿郎?”送走了客人的小仆安思慎见贺倾杯坐在地上自己倒酒,正要上前,却见后者摆摆手示意自己来,思慎不明就里,只好侍立一旁,想起刚才撞见满脸不是颜色的抚悠,便对十三郎道:“阿郎,我方才见小娘子出门,她理都不理我,不知是什么缘故,该不是受了委屈吧?”
  “是我欺负她了。”贺倾杯道。
  十五岁,有着胡华血统,但胡人特色尚明显的小仆很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阿郎的话。可也不对,他虽是胡人,但从小听的、说的都是华语啊!
  “你过来。”贺倾杯招呼思慎近前,低声吩咐。思慎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对阿郎的钦佩之心油然而生,想来三年前被前主人打发到现主人身边的怨言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只是这件事,平心而论,安思慎觉得阿郎确实太“欺负”小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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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南山,树森森。
  合抱之木兮,胡不为我做大船?
  献之洛兮,兴彼华殿。
  周南山,树苍苍。
  参天之木兮,胡不为我扬巨帆?
  东之梁兮,筑彼华屋。
  ……
  东市内,偏僻的墙角处六七总角孩童手拉手唱着童谣,抚悠听得饶有兴致,末了上前抚着一左一右两个童子的羊角抓髻,笑道:“阿姊这里还有铜钱,你们愿不愿意把这儿谣教给别的玩伴?”孩童们蹦着抢着说愿意,抚悠也不含糊,把钱袋底朝天一倒,剩下的铜钱全部散与孩童。拿到钱的童子们哄闹着四处散了,边跑还边喊着叫着新学的歌谣:“终南山,树森森。合抱之木兮,胡不为我做大船?……”
  她选的地方是东市,人流大,流言传得也快。
  抚悠总算出了胸中恶气,甩甩钱袋,准备回明了阿娘,搬出贺家。她原还担心阿娘不同意,但想来阿娘再恨今上,却还要尊重阿耶的选择和毕生心血。就算不管是谁家的天下,吃了败仗,总归将士流血、百姓受苦,想必阿娘也会不耻贺倾杯所为。这样想着,冬天的阳光也温暖可爱起来,如果不是她转身时撞上一身冷冰冰的铠甲。“铠甲”展开一卷画稿,看一眼抚悠,喝道:“抓了!”
  抚悠不及惊叫,就被蒙了口眼,押上囚车。囚车辘辘驶出东市,转了好几个圈,连她这种从小在草原上奔驰,方向感极好的人都辨不清东西了。车停之后,她被粗鲁地推下车,搡进牢里,脚下似是绊到了门槛,一个趔趄向前跌了进去,本能地用手撑住身体,“咝——”手心火辣辣疼出一身冷汗——是地上的沙粒磨破了手心。门被“咔嚓”锁上,抚悠狼狈地爬起来,扯了蒙眼堵嘴的布,却也只在黑暗中捕捉到几个晃动的人影。牢房建在地下,虽是白天,却暗得很,只在通向地面处漏下光来。
  她是犯了哪条王法?又被关在了哪里?
  “有人吗?这是哪里?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有人吗!!”抚悠大喊,却无人回应。她靠着木栅栏滑坐地上,握着丝丝作痛的双手落下泪来,囚车上积蓄不发的恐慌,甚至三千里回长安路途上的艰辛,被伯父赶出家门举目无亲、投靠无门的窘迫,终于通通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阿耶,你在哪里?如果你在,一切都不会发生……”
  “阿耶,我想你了,你为什么不要阿璃了……”
  不知多久,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阿璃想做神箭手,那阿璃知道做神箭手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她不假思索道:“要有力气,有力气才能挽得起强弓。”
  蹲在她对面,与她视线平齐的阿耶笑而不语。
  “那……”她想了想道,“要眼神好,眼神好才能看清草原上的狐狸兔子!”
  阿耶“呵呵”笑了笑,捏捏她的小脸,却还是没有点头。她冥思苦想。“我知道了!要有毅力,要像阿耶一样每天弓不离手,勤习不辍。”她觉得自己说得太有道理了!
  阿耶大笑。“阿璃,”他的大手握了握她小小的肩头,然后拿起地上的弓箭,蹲在她身侧,手把手地教她——阿耶的手那么大,张开来可以握住她整个拳头,总是让人无比安心——持弓矢,拉弓,听弦,放箭的瞬间她听到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的四个字“沉、着、冷、静。”
  从六七岁上父亲手把手教她射箭时就告诉她要临危不乱、沉着冷静。“阿耶,我知道了。”抚悠吸了口气,止住哭泣,用袖子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将陷在皮肉里的沙粒轻拨出来,又用嘴对着手心轻轻呵气,小时候受伤,阿娘总是给她这样轻轻地吹。想到阿娘,她就更加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了。
  抚悠想:她虽然在草原上长大,但常听阿耶说起朝中的三省六部九寺御史台十二卫所,故对中原制度也粗有了解。虽然是蒙着眼睛进来的,想来牢狱也无非那几种。长安作为国都,与别处不同,除了关押普通犯人的万年、长安两座县狱,还有关押犯罪官吏及钦犯、重犯的大理寺狱、御史台狱,小偷小摸还进不了这些“门槛高”的大狱呢。她从不怀作奸犯科之心,也自认没有触犯哪条律令。
  “难道是因我泄密,与贺倾杯勾结的贪官便将我抓了起来?”抚悠被忽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但转念想,“不不!不可能这么快……”
  “你就是辛氏女?”
  牢门外的声音如一个闷雷轰然在抚悠头顶炸开——辛氏女!
  他怎么知道她是辛氏女?
  原来他们要抓的是辛氏女!
  抚悠霍然起身,抓着木栅叫道:“我……我姓秦,不姓辛,一定是抓错人了,你们放了我吧!”
  那狱官模样的人冷笑道:“你既不承认是辛氏女,那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家中尚有何人,只要遣不良人一查,是清是浊,有罪无罪立见分晓。”
  “……”抚悠所使用的公验根本经不住细查,为防暴露身份,不能交给官府。如果没有身份凭证,就是浮户,但此时若能被当做一般的“浮户”对待倒也罢了,可她连当下的住处也说不清楚,说她第一天来长安,鬼也不信,可她又能住在哪里呢?贺家是万不能提的,不然母亲就危险了。或许,抚悠脑中飞快想着,岐王府曾重金相赠,若她将自己跟王府扯上关系,岐王为了自保或许能够救她。可这个念头只是一冒,就立即被掐灭了:“岐王赠金,虽有退婚的缘故,但究竟算是好心,我又怎么能以怨报德?”而更可怕和危险的是,母亲上次的话提醒了她,她对岐王府的信任是多么荒谬而没有根据!
  “如果岐王不救我,而是灭口呢?”抚悠心下一惊,庆幸自己没有慌不择言、胡乱攀扯。
  矮胖狱官见抚悠答不上来,便认定了她是“辛氏女”,先是拖了疏懒的长腔:“行了,别支支吾吾了,”倏然,断喝一声,“辛氏女,你可知罪!”
  抚悠吓得退到墙角:“我不是……我不是……”
  狱官指挥狱卒开锁,抬上刑具,指着刑具对抚悠“好言相劝”:“辛氏女啊辛氏女,若不是有确凿证据,街上那么多人为何偏偏抓你?我看你小小年纪,怕也经不住严刑拷打,你若老老实实说出贺兰氏下落,本官可免你皮肉之苦。”狱卒用长柄铁器翻拨着烧得火红的木炭,火星噼里啪啦跳个不停,映着他们忽明忽暗的脸。狱官叹一声:“我是真不愿对小娘子动刑。你想想,你若老实交代,你们母女无非是没为官奴婢,若是命好,将来被哪家王孙公子看中讨了去也不是没可能。你要是死不开口,打死打残了那多可惜。”
  抚悠此刻又悔又怕,悔的是不该出来乱跑,横遭此祸,怕的是难道真要死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而唯一可以安心的是他们还不知道母亲的下落,她就是死,也不会告诉他们!
  矮胖狱官见抚悠沉默抗拒,指挥狱卒道:“把她绑起来!”两大汉一左一右架起抚悠,将她五花大绑在木桩上。“辛氏女!”狱官喝问,“贺兰氏现今身在何处!”
  “嗤——”烧得火烫的烙铁浸在冷水里,叫嚣着冒出白烟,魑魅一样狰狞地扑向抚悠。
  若是换了寻常小娘子,恐怕早就吓晕过去,也就是在遒风赤日下长大的抚悠,射过雁,砍过狼,见过杀人,见过草原贵族凌|□□隶,知道血腥,知道残酷,才能强自镇定,暗暗分析:“既然他们已经确知我是辛氏女,怕是逃不过了。父亲的冤情,夏尔的托付,我原本不知向谁求告,害怕求不当人,反自投网罗,现在既然被捕,这已是最坏的结果,还有什么好害怕?”
  “快说!”狱卒吼道。抚悠被这声暴喝吓得心下打了个突。红红的烙铁“面目狰狞”、“磨牙吮血”般贴近她脸颊。“我说!我是辛氏女!我有冤情!家父是被冤枉的,他没有投敌叛国!西突厥进犯伊州西州,是努|尔|多设主使!罗民可汗亡故,新即位的玉都兰可汗阿史那夏尔是努|尔|多的侄子,努|尔|多大权在握、野心勃勃,是时父亲病重,已无力阻止。努|尔|多记恨父亲,连我和母亲也是被他赶出草原,如果父亲投靠努|尔|多,我们怎么会有这般遭遇?此次我回长安,除了安葬父亲,还受夏尔之托,将他的请求转达圣听,若朝廷能出兵帮他铲除努|尔|多,夏尔会像他的父亲罗民可汗一样效忠朝廷!小女子句句属实,企望明察!”
  抚悠的这番话显然在狱官意料之外,他沉思片刻,冷笑道:“你以为编这么个谎话就能欺瞒本官了?”抚悠争辩道:“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就算到了圣人面前,我也会这样说!”
  若她真能挣到面圣的机会,也许她能亲口为父亲辩白,而圣人会明察秋毫。过去不也有过赵氏孤儿、缇萦救父的典故吗?虽然那样的故事连夏尔都要嗤笑:“你们的可汗都是好人,做坏事的尽是别人,这都有人信!”夏尔啊,真是个不太纯朴的突厥人。
  “圣人?”狱官哂道,“辛黯的案子就是圣人钦定,怎么,你还想翻天吗?辛黯冤不冤我不管,本官只想知道贺兰氏在哪里,快说!”
  “庸官!”抚悠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你说什么?”狱官被惹怒,啐一口,“跟你说话简直白费口舌!来人,先鞭她二十,看她老不老实!”
  狱卒上前,笑道:“这细皮嫩肉的小娘子打坏了实在可惜,先让你看看这鞭子的威力。”说罢甩开膀子“啪啪啪”鞭抽抚悠脚边,铁鞭打在青石地上火星四溅。
  抚悠吓得浑身冷汗:这鞭子打在身上还了得?不能就这样吃眼前亏!
  “别打!别打!我说!”
  “呵,”狱官嗤道,“不动真格的,你还想不通,这就对了,你早说,我们彼此都省事,说罢。”
  “在……在……在我阿伯家。”
  抚悠并不是“想通了”,她是早就“想好了”:她绝不会供出母亲,是该咬紧牙关,从容受刑,丢掉半条性命,甚至受刑不过而死?还是至少拉上她那无情无义的大伯垫背?一旦她死死咬住辛酉仁,他若交不出阿娘,他当然是交不出的,就难脱‘窝藏’之嫌,即便没有杀身之祸,至少也是起复无望了吧,甚至会被流放。抚悠从来不知道,原来在死亡面前最炽烈的情感居然是恨,如果她现在不报复那个鸠占鹊巢,把她和母亲拒之门外的辛酉仁,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她就是死,也要拉他垫背!
  

☆、玄青策

  “阿璃,醒醒。”
  梦里还在跟夏尔抢着黄羊腿,忽然有人推她,抚悠翻了个身,试图继续入睡,要把那个总是一副傲慢神情的金发小王子打倒在地,一边抓着羊腿大快朵颐,一边听他嗷嗷求饶。
  “啊——”抚悠惊叫一声,人已被从毡毯里捞了出来,被阿耶修长结实的手臂揽在怀中。阿耶用新长出胡茬的下颌蹭着她的脸。“醒醒,阿耶带你去骑马!”声音是那种溢出胸膛的男人的豪迈和父亲的骄傲。抚悠也已醒了大半,两个小拳头揉揉眼,又伸手去捏阿耶的下巴。阿娘嫌阿耶的胡子太久不打理,已乱得无法修饰,索性收拾得光溜溜的,要他重新蓄起,不管阿耶再不愿意,到底是没逃出阿娘的手心,不过胡子倒是长得很快。抚悠觉得那青青的、方方的下巴很是好看,摸着扎手,又痒痒的。
  辛玄青见女儿醒了,抱着她转起圈来。抚悠“咯咯”笑着,又喊道:“耶耶,耶耶,我们快去骑马!”辛黯便放下女儿,给她穿起衣裳。抚悠心急,也拉拉这里,扯扯那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四只手,竟穿的袖子不是袖子腿不是腿。贺兰氏走进毡帐,看见父女俩窘迫的样子笑弯了腰。抚悠一只胳膊卡在衣服里,苦着脸喊“阿娘”。辛黯回头对妻子讪笑,自觉地让到一边,把“残局”交给妻子收拾。
  “阿娘,耶耶要带我去骑马,我还没骑过马呢!”抚悠兴奋地叫着,眼睛看着阿耶。
  “知道,知道,从昨晚开始你都说了十几遍了。”贺兰氏的语气里却并没有责备和不耐。
  清晨,朝阳洒下一片金色的光辉,照耀着远处的峰峦和近处的毡帐,契苾那忠赶着牛羊去河边饮水。抚悠说:“那忠,耶耶要带我去骑马呢。”契苾那忠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总是闲闲散散地骑着一匹跛脚的老马。他此时倒骑在马背上,口中衔着草,斜眼望了望天,惹她道:“好啊,等你学会了骑马,要找我比试比试,我一定让你输得哭鼻子,哈哈。”说完他拍一下马屁股,嚣张地骑着老马一拐一拐地走了。
  抚悠冲着那忠吐舌头,转身见和雅提着木桶去挤羊奶,又兴奋道:“和雅和雅,耶耶要带我去骑马呢。”和雅十六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听说翻过东边的山丘有美丽的焉支花(红蓝花),小抚悠,你能采些给我吗?”抚悠一向觉得和雅生得极美,她笑起来,略黑的肤色中透出红润,更加动人了。贺兰氏在旁边抱歉道:“这孩子,见了谁都要说呢。”和雅捋着耳边碎发,又笑起来:“叶护(官名)的女儿可不能不会骑马呀。”贺兰氏低头摸摸女儿的小脑袋,蹲下来嘱咐:“可要小心。马背上可不比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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