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君刀》第14/16页


过了许久,朱棣心绪方平,转而又现烦恼道:"朕一生只有两大隐忧:一者蒙寇未灭,将来
必害朕子孙;二者所谓江湖之上,多凶邪之徒,都存了乱典逞志的贼心。朕死后太子懦弱,
久则必生不善。你为何不体谅朕心,帮朕去此毒瘤?"
任九重正色道:"江湖上亦有真侠真义,陛下岂可一概而论?"朱棣冷笑道:"甚么江湖?
不过二三跳梁,伪侠义之名,行险造祸罢了。你还不醒悟,后果不堪设想了!"任九重浓眉
一轩,忽又笑道:"陛下真是一点没变,还是当年逼我就范时的腔调。我也回复陛下:任九
重心如太岳,仍是不能转移。"朱棣闻言大怒,想了一想,却终未发作。
二人互不相望,直过了一盏茶的光景,才听朱棣道:"当年朕囚了你父母妻儿,却没有薄待
他们。令尊令堂故去时,也都厚葬尽仪,可惜你无法尽孝了。朕如今还是不明白:当初朕方
一得国,即邀你赶去应天,原只盼你在众多江湖人物面前,向朕屈膝献刀,借以压服诸多草
莽的邪志,也就罢了。谁想你竟说出那番话来,令朕当众出丑。朕一气之下,才以你家人为
质,令你到京畿一带乞食。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朕实在有些累了,想来你也累了罢?朕还
是想问问:你是因朕得国不正,才不肯屈膝献刀么?"任九重微微摇头。

朱棣道:"那是因朕灭了方孝孺的十族,连学生、朋友也不放过,你便视朕为暴君了?"任
九重听了这话,不禁失笑道:"我早认陛下为雄主,那些事也不算甚么。可惜陛下二十余年
想着任某,却还是不懂我究竟为了甚么,我说出来就更没趣了。我也有句话要问陛下:为何
老抓住江湖不放?难道江湖中人,真能动摇陛下的江山么?"
朱棣闻言,也笑了起来,说道:"这就是小儿之见了!草莽之士既无恒产,哪有恒心?稍有
风吹草动,即敢铤而走险。朕本侧妃所生,朕母寒门之妇,素为太祖所轻。朕四岁时,即在
太祖营中与诸军士玩耍,可说最识彼等之肺腑。此辈勇毅果敢者,多为江湖任侠舍命之徒。
太祖用之,竟能将元人逐出华夏,登基称帝;若有人擅于蛊惑,焉知不能搅乱国朝?朕闻莲
教及拜火教诸逆,已暗中广聚势力,只待朕死,便要兴风作浪。难道你一点都不知么?"
任九重道:"陛下所虑虽有道理,但我心中的江湖,绝非作乱的渊薮。那里面有真侠真义,
至性至情,更有大痴大真。陛下高高在上,只是看不到罢了。"朱棣冷下脸道:"你一味与
朕说侠,难道侠就不是朕的赤子?不是朕的臣民?王土之上,难道不依皇明的法度,却要照
着你们的规矩,自成一系么!"任九重道:"侠的规矩,只是血性天良。陛下果为尧舜之君,
四海再无孤寒,也无不平,侠光自然泯灭。可惜千百年来,百姓皆啼饥号寒,而君门万里,
何能仰述?我只恨今世侠光太过微弱,不能救万民于水火。"
朱棣听了,勃然变色道:"你这是大言欺君了!照你说来,区区江湖侠义,竟可与朕分庭抗
礼了!"任九重色不稍改,说道:"我还是当年那句话:朝廷就是朝廷,江湖就是江湖。陛
下以法,我等以心,同为匡世济民,何以非闹到水火不容呢?"
朱棣大怒道:"你可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朕只要一句话,即可灭你江湖!"任九重傲笑
道:"这话陛下当年也说过。任某要了这些年饭,仍觉王土之上,遍布侠光。"
朱棣怒极,忽冲殿外叫道:"你们都滚进来!"声音传出,只见十几人鱼贯而入。当先一人
白须白眉,竟是少林方丈智贤,后面跟着武当玄一,以及十几派的掌门,个个面色发白,显
已听到二人谈话,进来后皆伏拜在地。
朱棣眼望众人,怒气冲天道:"你们说给朕听!普天之下,可以有人借侠义的名号,便无视
朕躬么?可以有人借江湖的残旗,便与朝廷对峙么?你们快说!"众人闻言,直如万均压顶,
都以头碰地道:"陛下息怒。侠光再炽,也不及陛下的天威;江湖再大,也存于王土之内。
陛下乃域中四大之一,尘寰万类,皆受陛下的恩泽。"
朱棣犹未止怒,说道:"此人与朕相持二十多年,只为给江湖守着体面。你等在朕面前,有
甚么体面可言?朕叫你们去死,你们谁敢偷生?朕叫江湖绝灭,你们谁敢称侠?朕梦中呓语,
也是圣音,你们敢不听么!"说话间面泛潮红,忽觉头晕目眩,一头栽在枕上。众人见他如
此盛怒,话也不敢说了,只是叩头如捣。
忽听任九重叹道:"陛下这番话,真令我怅然若失。任某再说一遍:我绝非为江湖守甚么体
面。尤其见了今日这等场面,更令我不屑为之了。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再不自辩了。"
朱棣又添新火,强撑起身道:"你不为此事,莫非故意犯上邀誉?你手上有刀,尽管做来!
朕听说这口刀大有名头,人都叫它‘傲君刀’。君父也是可以傲的么?你索性换个招牌,叫
它‘弑君刀’好了!"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大抖起来,骤感自家命悬一线,今夜已是死期。
只听朱棣又道:"你与朕打擂二十年,却不说到底为了甚么。朕问问旁人,看他们是否懂你
的贞心烈志。智贤,你说他究竟为了甚么!"智贤低宣佛号,合掌道:"我佛家只讲三步功
夫:一曰看破,二曰放下,三曰自在。陛下所问,恕老衲愚钝不知。"朱棣冷笑道:"世人
耗费钱财,只为尔等身居广厦,龟缩避世么?朕一定要你说!"
智贤佛号又起,神情肃穆道:"陛下一定要老衲讲,老衲又怎敢不说?其实陛下也知道原因
的,何必非让老衲说出来?"朱棣见他竟敢出言顶撞,拍榻道:"你快说!朕急欲知之。"

智贤忽露庄严之情,说道:"所谓侠者,以锄强扶弱为己任,以热血悲心为胸怀。其人可向
世间一切弱小低头,却绝不能向任何强权、强力屈膝。若反其道而行之,则万古侠光尽灭,
江湖永世黑暗,无复光明。老衲虽然迂拙,青灯古佛之下,也渐渐明白何为真正的侠义精神。
果真侠真义者,不啻世间行动之佛,我释家子弟,也未必如他的。"此一番话说出,众人无
不动容,眼眶尽都潮湿。
朱棣似乎愣住了,半晌睛眸不转,既而双眉渐聚,森声道:"照你说来,朕为四海共主,强
中领袖,侠者必欲除朕了?任九重,朕将死之躯,送给你博此虚名如何?"智贤叹道:"陛
下英明,当知任施主绝无此心。所谓一灯可照万古黑。任施主这些年来,不过存此真侠真义
在心,为江湖守一盏明灯罢了。"话未说完,众皆大悲,殿内一片呜咽。
正这时,忽听朱棣冷笑道:"朕倒要看此真侠真义,究竟能有多真?玄一,你不是说他入殿
之后,即刻便要毒发么?朕可等着他献上那把‘傲君刀’呢。"玄一闻言战栗,膝行而出,
颤声道:"陛下恕罪。任先生内功高深,实超乎想象。其实已......已该发作了。"众人听此
对话,皆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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