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待梧桐栖全集》第117/247页


金色的夕阳铺满了白雪,熠熠生辉,如梦似幻。雪桦树的叶子镀上了一层细腻的金色,纹络里也沾染了光芒,明晃晃的。乍一看去,仿佛寥落稀星。泠风轻拂,更吹落、星如雨,千枝白雪竞放,溢彩流光,似玉飞花。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当她站在主房里时才发现,那两人仍未归来,空空如也的房中,唯有她一人站着。斜阳透过漏窗,将她的身影拉得悠长,静静地,无飞鸟鸣山,亦无风雪呼啸。

人显然回来过,桌上有尚热着的饭菜,纸条上只是写着“有事外出,饭菜自便”,就这样把她一人丢在了屋里,不知去向。

似乎到了千年雪山,连伪装一下亦觉得无必要了,她已经醒来了,他们却尚未归。兀自叹了口气,她一人坐在屋里吃起了晚饭,一个人在深山大雪里,总觉得奇怪,什么时候吃完了饭也未注意到。

夕阳西下,夜幕低垂,直至深夜。风雪刮了一遍又一遍,她一个人坐在屋里,仿佛被那两人遗忘了一般。时间甚是漫长,她却什么也未想过,只是呆呆地坐着,百无聊赖地他们回来。甚至未想过,那两人会不会就此把她丢下不管,逃之夭夭了。

那种奇怪的不安感再次浮现,比任何一次皆来得强烈,她缩在屋子里瑟瑟发抖,一半是因为不习惯深夜大雪的寒冷,一半是因为在这只听得到风雪大作声的深山里,夜晚静谧得可怕,仿佛随时会出现魍魉鬼魅。在江千雪的屋子里翻了半天,好不容易寻来一件衣裳,正欲披上。

“哎呀呀,随便翻人家的东西可不好哟。”她吓了一跳,手中的衣裳抖落在地,回身望去,不是别人,正是这衣裳的主人——江千雪。

江千雪见她一副吓得出神的模样,不悦地挑了挑眉道:“怎地?做贼心虚了?”

她讪讪说道:“只是夜里风寒,有些冷罢了,借件儿衣服穿,前辈不会怪罪吧?”

却见江千雪乐上眉梢,话中极是兴奋之意:“不会,当然不会。既然你觉得冷,那我们便来喝酒吧,暖酒下肚,就是出外也不觉寒冷了。”语毕,自顾自地翻箱倒柜起来,嘀咕着:“好久无人陪我饮酒了,一个人着实闷得慌,好不容易得着个机会,可要畅饮一番才是。”

她正推拒,江千雪却像寻着宝贝似的大呼起来:“呀,这可是五十年前的女儿红呀。当年青蒿教主说待我出嫁之时取来与宾客同饮,不想我已是古稀之年却不曾出嫁,成日里带着它东奔西走。今日既是还能寻着它,便取来喝了吧,这把年纪了,也不知明日有无。”又点了炉火,温起了酒。

人家可是连陪嫁之酒都拿出来了,她又怎好再三推辞?便将就着江千雪的脾性,随意铺毡而坐,待江千雪上酒来。

见她不再推辞,江千雪更是兴致大发,提了酒、拈两个酒杯子,披上麻蓑青笠,嚷嚷着要去冻江边赏雪垂钓、饮酒观星。

她不由得拧眉,说道:“前辈,夜里天寒雪深,莫出去沾染了风寒。”本说是饮酒暖身,现竟成了夜半赏雪?饶是在屋中,她也冻得四肢冰冷生麻,更况乎屋外那万里冰封。

江千雪却是不由分说地开了门,风雪立时灌进屋内,她哆嗦着要去关门,江千雪却只丢下了一句话:“把门旁的鱼竿也提上,跟紧点,人若是丢了小渊可要为我是问了。”自顾自地向屋外走去,也不顾她应承与否。

无奈之下,她连连苦笑,提起江千雪倚在门外的鱼竿,合上门,跟着江千雪向江畔去。大雪瀌瀌,天寒地坼,狂风大作,呼啸绵延,两人渺小的身影不出半刻便湮没于飞雪流霜之中,只余两点微白。

积雪深深,她亦步亦趋、举步维艰,冻得麻木的双足如同灌铅,再也迈不开一步似的。明明江畔与茅舍相去不过半里耳,竟如天之涯、地之角般遥远,待江千雪那声“到了”传至耳畔,她已觉仿佛过了千百代般漫长,僵直的双腿堪堪而屈,接过江千雪收于怀中的毛毡,铺毡而坐,寒风入袖,冷意四起。

江千雪却很是自在,掀了怀中酒坛之盖,倾坛斟酒,递与她一杯,自酌一杯,饮罢醇良美酒,江千雪兀自叹声:“有佳人相伴,美酒共饮,把玩圆蟾,江外听雪,实乃人生极乐也。”水雾氤氲,萦绕于江千雪鹤发童颜之间,似深山雪女一般。

她却颇为不悦,嘀咕道:“也不知是犯的什么病,大雪天的出来受冻。”几杯热酒下肚,寒意不减,冰凉犹存,她的不满更是推至极点。

江千雪并不理会她的抱怨,兀自去了鱼竿,立于冰面之上,摸索了好半会儿,才用鱼竿凿出个冰窟窿,愉悦地呼了一声,欣然而坐,垂钓寒江。

她可是不乐意了,直嘟囔道:“没事深夜钓什么鱼,还明知钓不上,也不怕血液循环阻塞……”

她话还未说完,江千雪低垂之首蓦然抬起,微凉的目光罩在她的身上,似雪晓流光,生如悲咽:“对不住,让你大冷天的还陪我出来饮酒。”又饮了一口陈酒,顿时风霜满喉,醉中,江千雪轻声说来:“只是一人太寂寞,坐在这深山晦夜里,独钓寒江雪。耳畔唯游风乱走,仰首仅夜深暮穷,低俯余冰江冻泥,纵金猊入怀、温酒在手,又如何叙幽情苦郁?”

听惯了江千雪爽直嬉闹之调,乍听这番释怀心诉,她不禁一怔,手中酒杯微倾,五十年来心酸陈苦酿作浊酒一杯,只古稀之年,夜半飞雪时分,化作江中水、雪中花,转瞬不见。算来五十载浊世沉浮,情随事迁,到头来竟连个诉苦之人也无,又怎能不心生愁云、抑郁难止呢?

“有时候,一个人也挺好。”她喃喃道,反复摩挲着空酒杯,犹有几丝酒香化作飞烟,散入流岚雾霭之中。

江千雪侧首看她,浅浅笑道:“人总不能一辈子只一个人活着,那就太寂寞,太可悲了。”

“是吗?”她低声问着,望着那不尽巅峰的千年雪山,心里浮起一点点沉思,静如死水无波。

饮尽最后一滴酒,江千雪半醉半醒间说道:“那是自然。或许年少时会为些俗事琐碎而绝情拒爱,自恃超世拔俗,不屑与人共谋携手。只若你到了我这年纪,便会明了,那些浮云过眼,如何敌得过茫茫流年?再回首,纵是相去几万里山河,过尽数十载光阴,那些是是非非已不堪留恋,唯有一些人犹在心头,一些事犹放不下,一些回忆如何也磨灭不去呵。”

她无以相应也,有些事不是不知,不是不信,只是尚有些执念作祟,冥顽不化。

江千雪见她不语,沉声道:“回去吧,夜深了,雪也渐深,还是早些休息吧。”收了鱼竿,系紧蓑衣,想了想,又说道:“若非亲身垂钓,怎知无鱼上钩?若非亲身躬行,怎知无计可施?有些事,试过才知,或好或坏,全凭此一试。”一摇一晃着,将若有所思的她抛在了身后。

她匆匆跟上,来时寒重之感已被思虑所阻断,载行载思,江千雪瞥了她一眼,只随意道了句:“又是个月朗星稀夜呵。”抖了抖肩上落雪,又向茅舍那畔去了。

回到厢房,夜冷得她手脚冰凉,僵硬的麻木感与苦思令她无法入睡,怔怔地望着窗外。雪桦被鹅毛大雪打得簌簌作响,似是厉鬼凄切之哀怨,枝折叶落,雪满庭芜,目之所及唯有白色,万物凋敝,生命踪迹全无。这种不安感似是一双无形之手,掐住了她的喉咙,如鲠在喉,浑身不自在。她在床上辗转反侧多时亦不曾入睡,寒冷一点点地侵蚀着她的意识,最终竟冻晕过去了。

梦中依稀听闻一阵迷离的箫声,恍如皎月上浮起的华光,朦胧而深邃,梦幻而悠远,在空旷的雪山深处破开晨雾,直指天际。

冰轮斜辗镜天长,江练隐寒光。所有的寒冷感于此刻迸发,她自然而然地清醒了,下意识地望向窗外。正黎明时分,天蒙蒙亮,日月两相对望,西方月沉,东方日升。

于此半夜半昼之际,天犹是深蓝,浮着一层朦胧的青光,静谧宁然。她抬头望去,隐约可见一人立于雪桦树上,似雪白衫衣袂临风,飘然如飞絮,洁然似澄河。苍白的指间凤箫呜咽,声声仙音入寒梦,吹彻霜天,寒彻苍雪。

漫天大雪纷然,洒落于他的肩头,与白衫化作一体,而他的身影融入月色,白衫为华,青丝做夜,一声凤箫如归鸟,鸣声深山彻。那种飘渺感,让她觉得他时刻会翩然而去,回归属于他的天际,很早以前她便如此觉得,此刻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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