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泰斗陈寅恪传TXT全集》第4/17页


  往岁支筇伴国老,霜髯领客疑飞仙。
  当时京师
  图书馆曾拟聘陈寅恪为主任,但因其即将出国而作罢。
  三、赴美学习(1)
  在国内工作和学习了近三年后,陈寅恪于1918年冬再度出国。原打算再到柏林大学深造,但是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尚未结束,于是11月底的时候,他登上了从上海开往美国的轮船。
  陈寅恪几次出国留学,都是20世纪初在中国所出现的第一次留学热潮期间。鉴于当时中国的科学技术落后于西方的现实,留学生们大多选择医学、物理、化学、农学等理工科专业,或是法律、教育、经济、政治等热门的文科专业,以便学成后报效祖国或者从事一个体面的职业谋生。而像陈寅恪这样选择冷门专业的学生,在当时很罕见。他之所以执著地学习史学、佛学和语言学,大概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陈寅恪家学渊源深厚,从小受中国
  传统文化思想濡染,对中国传统文化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博览群书,对经史子集均有涉猎,传统的十三经更是熟读成诵,但是他的抱负不在通经,而在研究历史。他认为史学的基本任务就是鉴往知来,也只有不断地对历史经验进行总结,对历史遗产进行承传,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才能不断进步。中国古代汉唐时期曾有过辉煌的历史,但是近代以来中国落后了,然而这并不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终结,未来的中国还将会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章学诚认为六经皆史,而在陈寅恪看来,历史的概念更加广阔,经、史、子、集之外,包括集部的流派,诸如小说、弹词之类都可以作为历史资料包括在大历史概念之中。陈寅恪把王国维看作是被中国传统文化“所化之人”,被中国传统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其实这也正是他自己的写照。陈寅恪成长在中西文化相互冲突和相互交融的时代,他要承传中国文化,必然在众多的学科中选择史学来实现人生价值。
  第二,源于他赤诚的爱国之情。晚清以降,国力日衰,列强觊觎中国领土,沙俄、英国、日本等国不断地在中国东北、西北、西南、外蒙等边地制造事端,挑起冲突。列强掀起瓜分中国的狂潮,公然向清政府提出领土要求。中国西北边疆分裂性的叛乱频频发生。一批倡导和认同经世致用的文人学者心怀天下,以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去研究边疆的地理历史,期以维护中国的主权和领土完整。陈三立的老友“同光体之魁杰”沈曾植痛感边疆领土主权受到外国列强的威胁,注重探究边疆史地,以开发边地和巩固边防,著有《蒙古源流笺证》、《元秘史笺注》、《黑鞑事略》、《蛮书》等。陈寅恪十分敬重这位父执。他选定西域民族史、元蒙史作为研究方向,显然一方面是出于对祖国边地的关注,另一方面是受晚清经世致用学者尤其是沈氏的影响。
  第三,中国本土文化中没有佛教,汉魏以来,佛教东传,“当时中国文化学术积累,至少已达一千年以上。”陈寅恪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纲领为观照,对中国本土文化如何吸收、同化外来文化,外来文化又怎样影响和改造本土文化等问题,进行了深层次的思考。因此,他下功夫研究外来文化中具有代表意义的佛教文化。但是他并不信奉佛教教义,“他的兴趣是研究佛教对我国一般社会的影响。至于印度的因明学和辩证学,他的兴趣就比较淡薄了”。可见,陈寅恪研究佛教文化,是为了从佛教在中国传播的过程中,探讨中外文化交流、融合的途径和规律。
  众所周知,佛教经文多用梵文或者巴利文写成。从1世纪开始,佛经主要经过丝绸之路和西藏、云南等陆续传入中国,并翻译成用汉文书写的汉化佛教三藏经典,和用藏文书写的藏传佛教经典。由于梵文、巴利文的语法结构特殊,所以汉文佛经中望文生义和错漏之处较多。而且佛教东传所途经的新疆、青海、西藏、甘肃、蒙古等地区,多民族杂居。每个民族几乎都有自己的语言文字,每个民族的语言文字又各有特点。如藏文虽与汉文属同一语系,但“因藏文数千年已用梵音字母拼写,其变迁源流,较中文为明显”。西域民族语言文字,又多受中亚语言文字影响。有的民族语言文字,如西夏文、突厥文等随着民族内部生活的变化和岁月的流逝而逐渐失去生命力。语言是一种特殊的社会现象,是人类所特有的用来表达思想、交流感情的工具;文字则是记录语言的符号。西域各民族都用本民族的文字,记录本民族的生活。陈寅恪从小就深受乾嘉学派的影响,对语言文字有一种特殊的爱好。俞大维忆及陈寅恪时说:“他常说:‘读书须先识字’。”他自己也认为,“如以西洋语言科学之法,为中藏文比较之学,则成效当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意识到要研究佛教和西域边地民族史,就需要通晓佛教经典和西域边地民族的族源、变迁、文化与生活风俗等情况;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学习、掌握梵文以及佛教、西域各民族历史有关的语言文字。只有融合中西语言知识,运用比较的方法进行研究,其成就才会卓然超越前辈学者。因此,他这次出国
  留学的主攻专业仍然选定历史和语言文字,重点在梵文。
  1919年初,陈寅恪抵达美国,翌年年初进入哈佛大学,师从兰曼(Lanman)教授学习梵文和巴利文。兰曼教授是美国耶鲁大学毕业的梵学博士,获得博士学位后又到德国接受过东方古文字学的进一步训练。其梵文和巴利文水平之高,在哈佛大学首屈一指。他对于印度哲学和佛学,也有很深的造诣,并有《印度泛神教之开端》等著作传世。当时跟随兰曼教授学习的中国留学生还有俞大维、汤用彤等人。陈寅恪的母亲俞明诗是俞大维唯一嫡亲的姑母,其胞妹陈新午则是俞大维的夫人,而俞大维的母亲是曾文正公(曾国藩)的孙女,其伯父俞明震、舅父曾广钧与陈氏父子祖孙皆是好友。俞大维与陈寅恪可谓两代姻亲,三代世交,七年同学。俞大维当时是自费留学生,在哈佛大学研究生院获得博士学位后,因成绩优秀获得了哈佛大学的奖学金被送往德国留学进修,学成归国后走上了从政道路,先后担任过国民党政府的兵工署长、交通部长等。汤用彤学成归国后历任东南大学、南开大学、北京大学、西南联大等校教授,又被中央研究院选为院士、评议员。1952年起任北京大学副校长,直到1964年逝世。汤用彤毕生致力于中国佛教史、魏晋玄学和印度古代哲学史的研究,其成果蜚声学术界,主要著作有《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隋唐佛教史论稿》、《印度哲学史略》、《魏晋玄学讲义》、《〈高僧传〉校点》、《汉文印度哲学史资料汇编》等。
  陈寅恪在哈佛除了学习梵文和巴利文外,还研习中古文学和佛学,对中国的儒学、佛学以及《红楼梦》、《牡丹亭》等古代文学作品都有独到的见解。他还同著名的美国新人文主义大师、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白璧德教授探讨过佛理。白璧德教授对陈寅恪也很重视,寄予了殷切的希望。
  陈寅恪到美国不久,经俞大维介绍,与同在哈佛大学文学院学习的师从白璧德教授的留学生吴宓相识。吴宓在自编诗集所附的《空轩诗话》中回忆了他当时的激动和敬佩的心情:“始宓于民国八年,在美国哈佛大学,得识陈寅恪。当时即惊其博学,而服其卓识。驰书国内诸友,谓‘合中西新旧各种学问而统论之,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今时阅十五六载,行历三洲,广交当世之士,吾仍坚持此言,且喜众之同于吾言。寅恪虽系吾友而实吾师。即于诗一道,历年所以启迪予者良多,不能悉记。”①
  1919年3月2日,吴宓应哈佛大学中国学生会之邀作了题为《〈红楼梦〉新谈》的演讲,陈寅恪听过演讲后于3月26日作《〈红楼梦新谈〉题词》一诗赠吴宓:
  等是阎浮梦里身,梦中谈梦倍酸辛。
  青天碧海能留命,赤县黄车更有人。
  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
  春宵絮语知何意,付与劳生一怆神。
  吴宓看到这首诗很高兴,为能认识这样一位学识渊博、志同道合的朋友而庆幸。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陈君学问渊博,识力精到,远非侪辈所能及。而又性气和爽,志行高洁,深为倾倒。新得此友,殊自得也。”陈寅恪也把吴宓视为知音,他知道吴宓有过目成诵的本领和很高的文学鉴赏力,每有新作几乎都要拿给吴宓品味。而吴宓又特别喜爱陈寅恪的诗作,读后都要抄录下来再细细欣赏。陈寅恪去世后,后人在编辑《陈寅恪诗集》时,不少佚诗如《春日独游玉泉山静明园》、《寄傅斯年》、《吴氏园海棠二首》、《篮霞》、《南湖即景》、《七月七日蒙自作》、《夏日听读报》等均录自吴宓抄本。有的诗,如《重庆春暮夜宴归有作》、《玄菟》等,正是由于吴宓在诗末加了附注,才为准确理解这些诗作的意蕴和陈寅恪当时真实的思想感情,提供了很有价值的资料。后面的故事中对吴宓的这一“爱好”,我们还会有细节性的交待。
  陈寅恪与吴宓订交后,交往日多,友谊渐厚,直至暮年,彼此间的深厚情谊有增无减。这些我们将在后面的行文中慢慢地予以展现。
  陈寅恪爱书成癖,常常紧缩开支,省下钱来买书。他时常光顾波士顿城区的旧书店,去的次数多了自然对旧书交易的行情有所了解,再加上他的学问扎实,往往花不多的钱就能买到有价值的好书。所以他每次逛旧书店总是满载而归。在美国不到半年,他的藏书已够可观。吴宓在1919年8月18日的日记中说:“哈佛中国学生,读书最多者,当推陈寅恪及其表弟俞君大维,两君读书多,而购书亦多。到此不及半载,而新购之书籍,已充橱盈笥,得数百卷。”陈寅恪还劝告吴宓,回国之后不容易买到西文书籍,若不趁现在零星购置,恐怕以后很难再有这种机会。于是,吴宓在陈寅恪的影响下,也开始从每月的生活费中省下些钱来买书。当时在美国约有两千多中国留学生,在哈佛学习的有近六十人,很多人留学的目的无非是混张文凭,以便回国谋得一份体面的工作,而像陈寅恪、吴宓这样省钱买书、刻苦学习的学生则如凤毛麟角,所以陈寅恪与吴宓、汤用彤被称为“哈佛三杰”。
  当时的留美学生,非常关心20世纪中国文化的出路和建设问题,由于各自的见解不同,形成了两大派别。一派以胡适为代表,强调中西文化的差异性和中国传统文化的落后性,主张输入西方学理,再造中华文化。胡适以杜威的实验主义为参照,从改革中国文学的语言文字入手,在国内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文学革命运动,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把反传统的新文化运动推向高潮。另一派则以陈寅恪和白璧德的弟子吴宓、梅光迪为代表。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主张保存人性的优点和文明的精华,高度评价了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主体——儒家学说,认为儒家文化思想是对抗现代资本主义物化与非理性化风气的重要武器。他们认同白璧德的学说,对胡适、陈独秀等所采取的抨击和否定中国传统文化的作法,持反对态度。吴宓、梅光迪回国后创办《学衡》杂志,批评文学革命运动和新文化运动。陈寅恪虽然没有参与《学衡》派的活动,但在哈佛与吴宓等人多次讨论,阐明了自己的文化观。吴宓在1919年8月31日、9月8日、12月14日等几天的日记中,记下他们讨论的要点。和胡适等人不同,陈寅恪不但看到中西文化的差异性,而且也看到它们的相似性,更努力寻找中西文化相交融的契合点。他说:“中国之哲学美术,远不如希腊。不特科学为逊泰西也。但中国古人,素擅长政治及实践伦理学。与罗马人最相似。其言道德,惟重实用,不究虚理。其长处短处均在此。长处即修齐治平之旨;短处即实事之利害得失,观察过明,而乏精深远大之思。”当时国内新文化运动的健将们,正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猛烈地向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家族制度和传统伦理道德开火,而陈寅恪却认为:“中国家族伦理之道德制度,发达最早。周公之典章制度实中国上古文明之精华”,并且注意到“西洋最与吾国相类似者,当首推古罗马。其家族尤同”。可见他并不赞成一笔抹煞中国源远流长的家族制度和伦理道德。对于中国古代哲学,陈寅恪的评价则不高,“至若周秦诸子,实无足称。老、庄思想尚高,然比之西国之哲学士,则浅陋之至”。那么,怎样弥补中国传统文化的短处和弱点呢?陈寅恪认为,需要引进外来文化,取长补短,而从印度输入佛教则尤为重要,“佛教于性理之学Metaphysics独有深造,足救中国之缺失,而为常人所欢迎”。他的识见确实比当时一般学人深邃、高明,他发现古今中外“盖天理(Spiritual Law)人情(Human Law)有一无二,有同无异。……吾国旧说与西儒之说,亦处处吻合而不相抵触”。在他看来,天理与人情便是中西文化交融的契合点,于是否定“至若天理人事之学,精深博奥者,亘万古、横九亥,而不变。凡时凡地,均可用之。而救国经世,尤必以精神之学问(谓形而上之学)为根基”。
  陈寅恪的真知灼见对吴宓启发很大。他不但完全赞成陈寅恪的观点,而且回国之后还在他主编的《学衡》杂志上,撰文具体阐述如何建设20世纪中国文化的主张。吴宓说:“原夫天理、人情、物象、古今不变,东西皆同。”他把新文化的概念,界定为“似西洋之文化之别名”。在这个前提下,他指出“西洋真正之文化,与吾国之国粹,实多互相发明互相裨益之处,甚可兼蓄并收,相得益彰”。他坚决主张把“吾国道德学术之根本”的孔孟人本主义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下的哲学融会贯通,撷精取粹,以使“国粹不失,欧化亦成”。公证地说,胡适、陈独秀等人倡导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开创了中国现代文化的新时代,功德无量,但他们的主张并非没有偏颇之处。陈寅恪与吴宓等人的看法,也不是全无道理。虽然他们的观点存在着严重的分歧,但他们从不同的方位、在不同的西方文化思想的指导下,通过不同的途径探讨中国文化的出路和建设的问题,这种精神是应当肯定的。
  四、居德苦读(1)
  在哈佛攻读三年后,陈寅恪离美赴德,到柏林大学继续攻读梵文和多种东方文字。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德国虽然是战败国,但是柏林大学却像一颗璀璨的明珠,吸引着世界各国的留学生。特别是它的东方语言文字学研究处于当时世界领先水平。1921年9月,陈寅恪进入柏林大学东方语言研究所,受业于路德施(Lueders)教授。路德施教授是著名的印度学家,毕业于哥廷根大学。其师基尔霍恩以研究梵文语法和碑铭著称。路德施1903年起就职于罗斯托克大学,1908年转赴基尔大学任教,1909年后则到柏林大学任印度学教授,同时自1920年起还担任了普鲁士科学研究院的常务主任。其主攻方向为巴利文和梵文佛教文献,尤其致力于吐鲁番佛教义书的考释与整理,成果颇受国际东方学界的重视。后来季羡林先生1935年到德国留学,其指导教授瓦尔德施米特(Waldschmidt)就是路德施教授的高徒。在柏林,陈寅恪还时常听柏林民俗博物馆馆长缪勒(Mueller)讲授佛经文献阅读课程。缪勒与著名的中亚考古学家勒柯克齐名,是德国第一流的东方学家。他不仅精通多种东方古文字,而且是一位造诣精深的佛学专家。本世纪初,德国探险队在我国新疆的吐鲁番及库车地区调查发掘,获得古文书文物甚多。缪勒和路德施一样,是最早对这批材料进行研究的学者。在研究所,陈寅恪还听过海尼斯(Haenisch)、佛兰科(Franke)两位所长的课。这两位教授都是梵文和比较语言学的大师,海尼斯对蒙古史、元史的研究,佛兰科对中国古代文化史的研究,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这几位教授身上所体现出的德国学术特有的理性思维习惯及其解决问题的方式对陈寅恪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在他后来的教学与科研实践中,我们仍然可以窥见德国学者的影子。
  其一,德国学者特有的对“精确性”的追求,在陈寅恪后期的教学科研生涯中有充分的展现。1936年2月在“魏晋南北朝史”课上,他回答学生有关李商隐诗写作时期考证诸问题时,曾自述所用的考证方法是:先确定“时”与“地”,然后核以人事。合则是,否则非。“时”与“地”之交叉点,犹如解析几何中的坐标。后来他晚年在广州对助手黄萱说,人家研究理科的,是分秒不差;而他的文史研究,是年、月、日不差。也就是说,他写的某人某事,在历史上是发生在何处、何年、何日,是不会相去太远的。这些话都可以说是他在学术上追求“精确性”的自白。而这种对“精确性”数十年不懈的追求,自然很容易使人想起陈寅恪的留德背景,以及这种背景与德国学术“精确性”之间的某种关联。
  其二,德国学者固有的对“彻底性”的偏爱,在陈寅恪后期的论著中也时时有所显露。以他对唐代诗人元稹的《连昌宫词》考证为例,从1933年发表《读连昌宫词质疑》到五六十年代数次修订《元白诗笺证稿》中的有关章节,方法未改,结论未变,而论据则不断增加,论证过程也更为细密;甚至为了进一步确证该诗非元稹亲赴连昌宫写实之作,而徵引了植物学与气象学的论据。诗文考证亦采用如此穷极底里的方式,这在近现代的中国古典文学考据论著中是颇为少见的。而追根寻源,似仍不能不联想及德国学术方法中“彻底性”一面的影响。
  当时德国的历史语文考证学派和史学界的主流学派——兰克学派,对陈寅恪的影响也很深。众所周知,西方近代史学几乎无不受德国的历史语言考证学派的影响,这一学派对于语文水平有极高的要求,维也纳大学史学研究法教授鲍瓦(W.Bauer)在二十年代于《历史研究入门》一书曾对此下了两个标准:“第一,最上乘,应当多识外国文,……除古代语言(拉丁文、希腊文)外,学历史的人,至少能随时互译现代几种通行世界的语言(如英文、法文、意大利文)和用这些语言写成的历史著作。第二,其次须通达研究范围内有关系的各种语言,能运用这些语言作史料研究的补助,以便解决与自己研究有关的问题。”倪不尔(Niebuhr)和洪保得(Humbodlt)是德国历史语文考证学派的两位大师级人物。倪不尔的贡献,主要在于推进信史的建立。他主张把神话和不实的记载,排除于史著之外,使隐晦的真相重新建立起来。倪氏能使用二十几种语言,所撰《罗马史》等著作,颇具考证批评的风格。洪保得对于德国历史语文考证学派基础的奠定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他提出了史学致知的两大步骤:首先,确定历史事实,发现事实之因果关系,且将这一关系从整个历史背景中去了解,然后进而追求史实背后的思想和意义。继洪保得和倪不尔之后的兰克则是这一学派的集大成者。兰克(Ranke)早年从事语言研究,后来志趣转向史学,创立了兰克学派,成为西欧“科学的史学”的开拓者。兰克标榜客观主义,竭力主张写历史要客观公正,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力求不夹带个人任何政治偏见和宗教偏见。兰克治史,极重视史料。在兰克史学的治史方法中,寻求史料与考订史料是其全部史学的基石。在这位19世纪德国史学巨匠看来,撰史必须掌握第一手资料,才能写出可信的历史。因而,他笃信原始史料,主张用档案文献(主要是官方的档案文献)、活动者的记录、来往信件等来编写历史,尤其重视目击者的记录,并视这是“最高见证”。他不仅崇尚史料,而且十分强调对它们进行考证与辨析,并确立了“内部考证”与“外部考证”相结合的方法。而兰克学派方法论的核心在于通过个体直觉地理解整体精神,以揭示历史的本质,这也是兰克历史主义方法的重要特征。陈寅恪受兰克影响,十分重视史料,重视考证、纠谬、校勘、补遗、互证,而且一丝不苟。正如杨步伟、赵元任先生所回忆的那样:“寅恪总说你不把基本的材料弄清楚了,就急着要论微言大义,所得的结论还是不可靠的。”而“在史中求史识,在历史中寻求历史的教训”也正是陈寅恪治史的目的,以通识的眼光洞见过去,把对历史真相的认识提高到理性的阶段,使陈寅恪的国史研究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①
  此次在德留学,本由江西省教育司公费资助,但因国内时局动荡,官费常常停寄。再加上陈寅恪的弟弟陈登恪自1919年北京大学文科毕业后,也到法国巴黎留学,家中无力在经济上支持他们。所以陈寅恪在德国的留学生活是十分艰苦的。陈寅恪的幼女陈美延曾追记道:“父亲在德留学期间,官费停寄,经济来源断绝,父亲仍坚持学习。每天一早买少量最便宜面包,即去图书馆度过一天,常常整日没正式进餐。”由于德国人不喜欢食猪内脏,所以猪内脏特别便宜。据杨步伟、赵元任回忆,陈寅恪是苦学生,上饭馆吃饭,为了省钱,每次总是要最便宜的炒腰花。还有一次,他和俞大维请赵元任夫妇看歌剧,把他们夫妇两人送到剧院门口就要走,陈寅恪解释说:“我们两个人只有这点钱,不够再买自己的票了,若要自己也去看,就要好几天吃干面包。”
  即使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陈寅恪也丝毫没有改变爱书藏书的性格。1923年初,他从一家中国报纸上读到商务印书馆重印日本刻《大藏经》的消息,马上给国内的妹妹写信,在信中道出了购书的良苦用心和久在国外不归的原因。信中说:“我前见中国报纸告白:商务印书馆重印日本刻《大藏经》出售,其预约卷约四、五百元。他日恐不易得,即有,恐价亦更贵。不知何处能代我筹借一笔款,为购此书。因我现必需之书甚多,总价约万金。最要者即西藏文正续藏经两部,及日本印中文正续《大藏经(——原文无‘经’字)》,其他零星字典及西洋类书百种而已。若得不之,则不能求学。我之久在外国,一半因外国图书馆藏有此项书籍。一归中国,非但不能再研究,并将初着手之学亦弃之矣。我现欲筹得一宗巨款购书,购就即归国。此款此时何能得,只可空想,岂不可怜。……西藏文藏经,多龙树马鸣著作而中国未译者。即已译者,亦可对勘异同。我今学藏文甚有兴趣,因藏文与中文系同一系文字,如梵文之与希腊、拉丁及英、俄、德、法之同属一系。以此之故,音韵训诂上,大有发明。因藏文数千年已用梵音字母拼写,其变迁源流,较中文为明显。如以西洋语言科学之法,为中藏文比较之学,则成效当较乾嘉诸老,更上一层。然此非我所注意也。我所注意者有二:一历史,唐史、西夏、西藏即吐蕃藏文之关系不待言;一佛教,大乘经典,印度极少,新疆出书者亦零碎。及小乘律之类,与佛教史有关者甚多,中国所译,又颇难解。我偶取《金刚经》对勘一过,其注解自晋唐起至俞曲园止,其间数十百家,误解不知其数。我以为除印度、西域、外国人外,中国人则晋朝唐朝和尚能通梵文,当能得正确之解,其余多是望文生义,不足道也。隋智者大师天台宗之祖师,其解‘悉檀’二字,错得可笑。好在台宗乃儒家五经正义二疏之体,说佛经与禅宗之自成一派,与印度无关者相同,亦不要紧也。禅宗自谓由迦叶传心,系据《护法因缘传》。现此书已证明为伪造。达摩之说,我甚疑之。旧藏文既一时不能得,中国《大藏》,吾颇不欲失此机会,惟无可如何耳。又蒙古、满洲、回文书,我皆欲得。可寄此函至北京,如北京有满、蒙、回、藏文书价廉者,请大哥五哥代我收购,久后恐益难得矣。”①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陈寅恪买书完全出于学术研究的需要,他要以中外各种文字为工具,来研究历史。
  据赵元任夫妇回忆,当时在德国的学生们大多数玩得乱得不得了,只有孟真(傅斯年)和陈寅恪两个人是“宁国府大门前的一对石狮子”。陈寅恪在国外留学多年,始终踏踏实实研究学问,志在求得真才实学,不要任何学位,因而受到留学生们的敬重。1923年2月毛子水到柏林,傅斯年就告诉他:“在柏林有两位中国留学生是我国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一是陈寅恪;一是俞大维。”毛子水同陈寅恪相识后,有一次去陈寅恪的住处,看见他正伏案读卡鲁扎(Kaluza)的古英语文法。当时德国已有较好的书,而他却还费工夫读这样一部老书,这令毛子水十分不解。陈寅恪却半开玩笑地解释说:“正因为它老的缘故,所以才读它。”事后,毛子水体会到这并不是一句戏言,“无论哪一种学问,都有几部好的老书。在许多地方后来的人自然有说得更好的,但有许多地方,老书因为出自大家手笔,虽然过了好多年,想法和说法,都有可以发人深思处”。陈寅恪读书不走捷径,甘坐冷板凳,广泛阅览世人少读和不读之书,从中发现其价值,可见陈寅恪的扎实学风。
  陈寅恪被誉为中国“最有希望得读书种子”,此话绝非虚言,其用功之勤,学问之深,单从他在这一时期所作的读书笔记就可略见一斑。笔记共达64本之多,具体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藏文十三本,有他抄录的藏文佛典、碑文以及藏文字母、单字、语法等。如《阿弥陀经》、《妙法莲花经》、《长庆唐藩会盟碑文》、《御制平定准噶尔勒铭伊犁之碑文》、《吐米三十颂要义略述》等。
  蒙文六本,其中有蒙文字母表、元音表、复合元音表、辅音、数词、名词的格、前置词、副词前置词、蒙德词汇以及语法、词典、文选、文学等书目。
  突厥、回鹘文十四本,其中有两种文字的字母、词汇、语法、碑文、文章,以及听路德施教授讲课的课程表等。
  吐火罗文一本,抄有摩尼教79种书目、五种造纸历史书目,《弥勒会见记》以及内容涉及古代天文、亚述天文表、丝绸之路的书目多种。
  西夏文两本,题名西夏《法华》,抄有西夏文四字句等。
  满文一本,抄有满文和一些书目。
  朝鲜文一本,抄有当时的同学、后来的朝鲜著名语言学家、社会活动家李克鲁在柏林的地址;朝鲜文语法名词、语法分析表和会话等。
  中亚、新疆二本,一本封面用德文题“吐鲁番出土文物”,抄有《优婆离经》,东方摩揭陀语、医药、占星学、语法等书目多种,中亚书目170种,西藏书目200多种。
  佉卢文两本,抄有佉卢文和婆罗谜文分布情况,音变规律、和阗佉卢文断简等。
  梵文、巴利文、耆那教十本,其中抄有梵文拉丁字母转写的《一切有部律》经文、巴利文词汇、耆那碑文等。
  摩尼教一本,抄有摩尼教经文词汇等。
  印地文两本。内容为书目、印地文词汇和语法。
  俄文、伊朗文一本,抄有古代波斯文、中世纪波斯文、巴利维文和俄文字母、单词、语法等。
  希伯来文一本,抄有希伯来字母和词汇,有德文注解。
  东土耳其文一本。
  《法华经》、《天台梵本》各一本,各抄有姚秦三藏法师鸠摩罗什译《妙法莲花经》第一卷,用拉丁文抄录的《天台梵本》,以及藏文字母和西夏文词汇。
  《金瓶梅》摘要一本,抄有西门庆与应伯爵对话,以及两人在玉皇庙结拜等内容。
  季羡林教授断言:“这些笔记本,虽然看起来数目已经很多了,但肯定还不是全部,一定还佚失了一些。”不过就从陈寅恪先生所保留下来的这部分笔记本中我们可以看出其治学范围之广、治学功夫之深。与他同在德国
  留学的罗家伦说:“他是由博到精最成功的一个人。”谓其师“博学多能,泛滥无涯”,确实无愧于“读书种子”这一称号。
  陈寅恪在欧美留学多年,未曾猎取任何学位,完全是为了获得真知而读书。正如萧公权所说:“我知道若干中国学者在欧美大学中研读多年,只求学问,不受学位。陈寅恪先生就是其中最特出的一位。真有学问的人绝不需要硕士、博士头衔去装点门面。不幸是有些留学生过于重视学位而意图巧取。他们选择学校、院系、课程,以至论文题目,多务在避难就易。他们得着了学位,但所得的学问却打了折扣。更不幸的是另有一些人在国外混了几年,回国后自称曾经某大学授予某学位。他们凭着假学位做幌子,居然在国内教育界或其他事业中混迹。”
  这种取巧和混迹的留学生颇多,陈寅恪也曾私下向吴宓说过:“吾留学生中,十之七八,在此所学,盖惟欺世盗名、纵欲攫财之本领而已。”更不幸的是,许多留学生回国之后,贩卖一知半解的学问,以打倒中国
  传统文化而自高,这些全盘西化的新文化论者,并非真正的学问家。
  陈寅恪为学之勤,学识之富,在留德学生中屈指可数,然而他并不是一个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对家国旧事和当今情势等陈寅恪都很在意,也很乐于同人讨论。早在哈佛时,他就参加过“以促进国家自卫力之发展为宗旨”的中国国防会的活动。中国国防会是1915年波士顿的中国留学生痛愤袁世凯卖国政府接受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苛款而成立的爱国组织,以唤醒同胞、团结国人、共御外辱、救国图存为奋斗目标。1919年6月16日,国防会会员在康桥聚会时,向来省吃俭用的陈寅恪和吴宓一道,慷慨宴请到会的诸位朋友。陈寅恪到柏林后,也时常同一些留学生聚会。这种聚会,除切磋学问外,陈寅恪还高谈国家大事。他对国家民族命运的关心,对是非善恶的明辨,令当时一同留学的朋友记忆犹新。据李璜回忆,他留学德国时,常与陈寅恪、陈登恪兄弟在康德大道街头的咖啡馆中把酒清谈,陈寅恪常赞誉清末名臣曾国藩、左宗棠等人的学术和政绩,对于袁世凯媚外篡国的卑劣行径则深恶痛绝。还常常与大家探讨中国将来的政治、教育、民生等问题,如民主如何使其适合中国国情现状,教育须从普遍征兵制来训练大众,民生应尽量开发边地与建设新工业等。这些言论和见解,表达了他的是非善恶观念,浸透了他深沉的爱国之情和为国家寻求富强之路的探索精神。
  1925年,一个对于陈寅恪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年份,祖国母亲向海外的游子敞开了怀抱,负笈求学二十余载的陈寅恪,终于踏上了归国的航程。
  第三章 执教清华国学研究院
  一、国学研究院始末(1)
  惊鸿一现
  在中国现代文化学术史上,有一道风景让人流连忘返——那就是清华国学研究院。在短短的四年时间里,它培养了一代薪火承传的通才硕儒。在陈寅恪的生命中,清华国学研究院同样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在这里一代大师绽放着他独特的学术魅力,开始了他在中国学术史上的路程。
  清华国学研究院,又称清华研究院国学门,是清华大学为大学毕业和有国学根柢者专设的学术研究机构,它的设立有当时复杂的学术和时代背景。近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都被两种矛盾所困扰着。一方面,学人面对近代社会的屈辱和落后,对自身的历史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和否定,发出了鲁迅“狂人”的语言和行动,往往表现为声势浩大的对传统的颠覆和全盘否定。此为“疑古”。另一方面,当西方文化以无可阻挡之势冲击着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时,那种强烈的失去精神家园无所归依的恐惧感,又使他们做千年回望,表现为强烈的“复古”、“信古”。在这两种矛盾的思索下,富有卓见的学人在寻找着一种更好的平衡方法。五四运动后,用现代科学方法整理国故之呼声甚是响亮。它与传统的古学派有着本质的区别,不是把东西方文化完全的对立。具有代表性的就是胡适提出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用新的科学方法来研究古代的东西”。他们用近现代的科学思想、观点和方法,重新解释传统文本,省察历史,以回应当世。于是清华国学院应景而生,并身体力行,开始了创世纪的实践。清华大学的前身,是20世纪初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创办的留美预备学校。因校址是在大清皇帝行园之一的清华园,初建时称清华国立学堂,辛亥革命后改名清华学校。这样的历史背景,使清华建校时便烙上了殖民文化的印痕。从初创直至20年代中期,清华的校务从教育方针到教师延聘,从规章制度到校园风物,从语言文字到生活方式,一如英国哲学家罗素1920年来清华参观后所说:“其恰似一个从美国移植到中国来的大学校”。尤其国学一门,其教师皆为前清进士举人,思想迂腐,教学内容陈旧,长期处于落后沉闷状态,充满晚清遗老遗少没落的霉味,在外界一直给人以零星、浅陋、不通国文的公共形象。与此不同的是,邻校北京大学在教育家蔡元培先生主持下,以兼容并包、学术自由的方针治校,于1922年1月,成立了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延揽了一大批名教授、名学者,学校的学术水平、学生质量蒸蒸日上,虎虎有生气,使有优裕物质基础支撑的清华相形见绌。随着大批清华留学生的学成归来返校任教和五四运动后中国文化教育的长足发展,至1925年,全国大学增至47所,在校生达2万余人,争取教育自主和学术独立的呼声越来越高,与之相呼应的,教育界出现了“改大”潮。
  清华“改大”,先后经历三任校长。1918年2月,张煜完全接管清华不久,就筹办大学一事,在全体中西教职员会议上通过设立“大学筹备委员会”议案。并于1920年1月将筹委会工作计划呈交外交部,决定逐年停办中等科,集中财力办大学部。这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1921年金邦正任校长时,开始将高等科四年级改为大学一年级,为“改大”做基础性的准备。1922年4月,曹云祥校长到任,旋即筹划“改大”的一切措施和步骤,决定自1924年为大学筹备期。1924年2月,清华聘请范源濂、胡适、张伯苓、张福运、丁文江等5人为大学筹备顾问,清华“大学储备委员会”宣告成立。1925年4月,北洋政府外交部批准了大学筹备委员会提交的纲领草案,随即成立了由曹云祥、张彭春、梅贻琦等10人为委员的“临时校务委员会”,负责将清华学校改组为新制大学部、旧制留美预备部和国学研究部三制并存的过渡形式的教学机构。1925年2月,清华研究院筹备委员会成立,制定了相关章程,决定先开国学一科。1925年5月,改制后的清华招收了第一批本科生,他们后来被称为清华大学第一级学生。清华大学开始由一所留美预备学校逐步向完善的综合型大学过渡。1925年9月1日,清华研究院国学门(通称“清华国学研究院”)正式成立,1925年9月14日正式开学,同时创办《国学论丛》季刊,以供学界师生切磋交流。其成立的过程,与北大国学门相比多了几分曲折与复杂。
  关于创建清华国学研究院的义旨、方针,时任研究院办公厅主任的吴宓在开学报告中有所阐述,这在《清华大学校史稿》中记录得较为详备:“(一)值兹新旧递嬗之际,国人对于西方文化宜有精深之研究,然后可以采择适当之方法,融化无碍;(二)中国固有文化之各方面,(如政治、经济、文学、哲学)须有通彻之了解,然后今日国计民生,种种重要问题,方可迎刃而解,措置咸宜;(三)为达上言之二目的,必须有高深之学术机关,为大学毕业及学问已有根柢者,进修之地,且不必远赴欧美,多耗资财,所学且与国情隔阂。此即本校设立研究院之初意。”“盖以中国经籍自汉迄今,注释略具。然因材料之未备与方法之未密,不能不有待于后人之补正;又近世所出古代史料,至为夥颐,亦尚待会通细密之研究。其他人事方面,如历代生活之情状,言语之变迁,风俗之沿革,道德、政治、宗教、学艺之盛衰;自然方面,如川河之迁徙,动植物名实之繁殖,前人虽有记录,无不需专门之研究。而此种事业,终非个人及寻常学校之力所能成就。故今开办研究院而专修国学。惟兹所谓国学者,乃指中国学术文化之全体而言。”“……而研究之道,尤注重正确精密之方法(即时人所谓科学方法),并取材于欧美学者研究东方语言及中国文化之成绩,此又本校研究院之异于国内之研究国学者也”。此言阐明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创办,是希望通过这一学术机构,培养造就一代国学门的通才硕儒,精研深究中国的传统文化,使中西文化在交流、沟通的基础上,达到融通与创新。清华《研究院章程》中也阐明此一义旨:“本院以研究高深学术、造就专门人才为宗旨。”就科目而言,“先开国学一科,其内容为中国语言、历史、文学、哲学等。其目的专在造就下列两项人才:(一)以著述为毕生事业者;(二)各种学校之国学教师。”研究院的教学采取导师制,“学生研究之方法,略仿昔日书院及英国大学制度,注重个人自修,教师专任指导,分组不以学科,而以教授个人为主。”据当时研究院的学生蓝文徵回忆:“自十五年秋,陈寅恪先生到院,导师已增至四位,秋季开学,新同学及留院继续研究的同学,共有五十余人,院中充满了蓬勃气象。”“研究院的特点,是治学与做人并重。各位先生传业态度的庄严恳挚,诸同学问道心志的诚敬殷切,穆然有鹅湖、鹿洞遗风。每当春秋佳日,随侍诸师,徜徉湖山,俯仰吟啸,无限春风舞雩之乐。”古之“从师受业,谓之从游”,此“游于圣人之门”式的师生之谊,同乐之境,让后辈学子顿生无限倾慕之情。可惜此情此景已成遥远的绝响。①清华国学研究院的组织也很别致,是一所独立的研究机构,与大学部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其教学目的是培养“以著述为毕生事业”的国学专才,学科包括中国历史、哲学、文学、语言、文字学、音乐以及东方语言。其课程的设置也别具特色,分“讲演”和“专题研究”二种。“讲演”为研究院学生所必修,每人至少须选定四种,由教授拟定题目,规定时间,每星期演讲一至两次。“专题研究”则是在各教授所指定的学科范围内,根据自己的兴趣、志向、学力为本年内的研究课题,所设的学科达到23类。招生对象不限于大学毕业生,凡有经、史、小学根底者都可应考。但这些繁多且深入的学科,使得报名的学生中大多是已有专著的较为成熟的青年学者。尽管如此,研究院的入学考试还是相当难的,共分为普通国学、作文和正式选考的六门课,内容非常复杂。
  虽然是振兴国学,但研究院的风格则兼取中西之长,全院的中枢是导师,这显然仿效牛津和剑桥的成规。但开课时校长介绍导师,学生必须行拜师礼,又似古时书院的遗风。导师指导学生读书,写论文。学生选定某一位导师后,即以“专业请业”,但也可以请多位导师同时指导。论文完成后,导师核定,一年就可毕业,但也可能延长到二年至三年,甚至四年。毕业证书由清华校长及全体导师签名盖章,这是民国教育史上的创举。
  在二三十年代的清华教师职称中,有一个特殊的称号——导师。它的含义大概有下列几条:第一,他们的职责主要不是“教”,而是“导”;第二,他们的对象主要是学生(包括研究生),但不限于学生,助教、教员、专任讲师以至教授,都可以从他们的教学和研究中获得教益(如朱自清、吴宓就经常去听陈寅恪的课);第三,他们的物质待遇一般都高于一般教授,被称为教授中的教授。如陈寅恪工薪最高时达大洋五百元,王国维、赵元任可得两套教授住宅,等等。开创了清华的黄金时代的清华掌门人梅贻琦先生就职演说中有这样一句话:“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拥有一批高质、稳定的一流教师队伍,是一所大学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和保障。清华国学研究院自筹建之日起,便委托有关人士自国内外网罗寻求国学界德高望重的泰山北斗来研究院担任教职,专门聘为导师。
  由于清华校方的开明、诚恳、远见卓识及对知识、学人的尊重和学者们之间的共同追求与彼此理解、合作,同时依靠其丰厚的物质基础,在短时间内众望所归的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等四大导师(后黄节、傅增湘、溥桐及外籍音乐教师古普克也曾称导师),专任教师考古学家李济(后增加林宰平、马衡)及助教赵万里、浦江清(后又增加了研究院第一届毕业生余永梁)等一时之选的众多才俊齐聚美仑美奂的水木清华,形成声名远播、蔚为壮观之景,昭示着清华前所未有的学术收获季节的来临,为其今后的发展,为造就一代薪火相传的硕学通儒奠定了基础。聘请四大导师来清华任教,其间发生的诸多颇可玩味深吟的掌故、趣闻,思来仍令今辈学人唏嘘慨叹。
  第一位到校的导师是王国维(1877-1927)。王国维应聘前在中国古代史研究上已有突出成绩。1923年后,转治西北地理和蒙古史,也颇受好评。胡适曾奔走推荐王国维任导师,起初王国维并不愿意就任。后胡适又多次往来京津相劝,并请得清废帝溥仪的“圣旨”,王国维才同意去职就聘。当时国学院学生蓝文徵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中曾这样记述了邀请王国维为导师及研究院初创时的情景:民国十四年国学院成立时,校长为曹云祥,曹是外交官,不懂办学校。他请胡适之订研究制度,胡适之以中国旧式书院及英国学院制,裁长补短而成清华研究院,其主旨以科学方法整理中国旧学问,专任先生称导师,年青些则称讲师,无教授,亦无校长,只在办公室设主任一人,管理杂事。制度订妥,曹请胡适之主持,胡说不够资格。胡推荐梁启超、王国维、罗振玉和章太炎。于是曹亲自拿聘书请王静安先生,王先生不答应,曹回来找胡,胡说有办法。原来当时王先生在清宫教溥仪,所谓‘南书房行走’。溥仪劝他,王先生仍然不愿去,因为清华为洋学堂,溥仪没法,只得下一道‘圣旨’——这‘圣旨’我在王先生家看到了,很工整,红字。王先生没法,只得去了。此外,《吴宓自编年谱》中,还有一段足可显露当时学人风采和国学大师性格的记载,1925年2月23日,“宓持清华曹云祥和校长聘书恭谒王国维静安先生,在厅堂向上行三鞠躬礼。王先生事后语人,彼以为来者必系西装革履、握手对坐之少年,至是乃知不同,乃决就聘。后又谒梁启超先生,梁先生极乐意前来。”看来如不是胡、曹二人至诚厚意,吴宓执以中国传统学人之礼,于王府堂前行三鞠大躬,王很可能如拒绝北京大学的迎聘那样,能否“乃决就聘”,尚未可知。王国维担任课程的范围,包括“古史新证”、“说文练习”、“尚书”、“仪礼”。指导研究生的范围则包括上古史和经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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