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的沧桑50年全集.com》第47/53页


苏联老大哥散架了;上大学不免费了,毕业也不包分配了;香港澳门回归了,南方发生大洪水了;听说中国越来越强了,可是大批工人却下岗了。

这些,就是世纪末那十年的怪现状。

也许有人会说,你这个人太矫情了,跟个老娘们似的,牢骚满腹,典型的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这些年老百姓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嘛。是的,这个我不否认,两点我都不否认,第一,老百姓的日子的确好过了。第二,我的确像个老娘们了。可是问题是,第一,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些是应该的,社会在进步,生产力在提高,我们又付出了那么多辛勤的劳动,没有理由日子过得不好。第二,我像个娘们也属正常,世纪末那十年,随着年龄的增大和无休止的争吵,我的精力和体力都在走下坡路,我的确变得越来越爱唠唠叨叨。这个时候,我们本应安安静静地生活,而不应该、也承受不起太大的折腾。我相信大部分这个年纪的人都是差不多的心态,不求轰轰烈烈,只求随遇而安。可惜我就像佛祖手心里的孙悟空一样,自以为到了天边,却没能躲过佛手的轻轻一翻,这一翻把我抛到绝望的谷底,逼着我承受我这把年纪本不该承受的折腾。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离真正的牢骚还差得远呢。

不错,我说的就是这个,就像二十年前我们响应号召下乡一样,二十年后,我们再次响应号召下岗了。想想真是悲哀,据说美国曾经有“垮掉的一代”,那我们这一代人是不是应该被称做“傻掉的一代”?

其实下岗早在1995年就开始了,当时国家对国有企业进行体制改革,让企业走向市场,自负盈亏。为了减轻企业负担,国家制定政策,让大批国有企业职工“买断工龄”,然后把他们推向社会自谋生路,这个叫做“下岗再就业”。买断工龄是按照工作年限的,我们那儿是一年工龄折合310块,以我为例,我的工龄从1990年算起,一共12年,总共给我发了3720块“买断工龄”费。

究竟有多少人下岗,我不知道,没找到过确切的数字,但我们厂的情况我是知道的。我们厂在当地也算是国有大厂,在职职工一万多人,退休的大概更多一些。从2002年底开始下岗,到2004年初,总共有大概八千多人再就业去了。而且最可笑的是,在所有的下岗职工中,厂级领导一个没有,科级领导只有三个,其他的全是一线工人。这就是领导们所谓的“改制”。

我就是这八千多人中的一个。

其实厂里要让职工下岗这回事儿早在2002年夏天我们就多少知道了一些。当时厂里在搞全岗位综合考评,据小道消息说从厂长书记到职工全都要参加考评,成绩差的就得下岗。当时我的两位老泰山都已经退休了,我早已没了靠山,所以心里颇有些紧张,倒不是紧张我过不了考评这一关,这个我有信心,因为我的焊工技术在厂里是数一数二的,我只是担心我运气差,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只要一有倒霉的事儿,我他妈的就没躲过去过。

由于实在担心自己的运气,我专门去找了一次考评组的陈书记,陈书记看见我来很客气,连说:“老赵来了,坐坐坐,喝水喝水。”

我坐下喝了一口水,开口问陈书记:“陈书记,听说厂里准备让考评成绩差的职工下岗,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

“是谁告诉你的?”陈书记警惕地问。

“没有,陈书记,就是厂里的一些闲言碎语,都是猜测而已。”我尴尬地笑了笑说。

“嗯,老赵啊,既然你问起来,我也不瞒你,这次考评确实可以算做一个依据。你也知道,现在改革正在进一步深化,成果也是喜人的。但是国家遇到了一些困难,企业也遇到了一些困难,这就需要我们解放思想,转变作风,不甩掉包袱,怎么轻装上路啊?是不是?我们这些工作多年的老职工应该有这个觉悟,能够理解厂里的难处,对不对?”

“是,是。对,对。”陈书记说一句我点一下头,等他说完,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您看像我这种情况……”

“呵呵呵。”陈书记爽朗地笑了,说,“老赵,你看看你,我就知道你是担心这个才来找我的。按道理呢,在考评结果出来之前,我是不应该跟你讲的,这个违反纪律嘛。但是呢,你是咱们厂的老职工了,为咱们厂辛辛苦苦无私奉献了这么多年,任劳任怨,从无怨言。今天呢,我就跟你透个底儿,你放心,你是咱们厂的多年老先进,又是焊工组的一把手,听说人称‘焊王’,这么厉害的人物,我们怎么舍得放走呢?”

一番话说得我是心花怒放喜笑颜开,我赶紧站起来握住陈书记的手使劲摇,一边摇一边说:“陈书记,太谢谢您了,您真是抬爱有加了,呵呵,那什么,您看,我也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回头我张罗张罗,您得让我表示表示对不?”

“哎,老赵,你这个就不对了嘛。”陈书记正色道,“国家正在反腐倡廉,咱们不能搞这些不正之风啊。你放心,我们的考评是公平、公正、公开的,是负责任的,是经得起考验的,保证会给咱厂职工一个满意的交代!”

从陈主任的办公室出来,我那叫一个感激涕零热泪盈眶,厂里都说秃头陈(陈书记外号)坏,这不明明是冤枉人嘛,你看看人家那话,说得有礼有节刚正不阿,绝对是朗朗君子啊。为了报答陈书记的慧眼识英雄,我工作越发卖力,加班加点在所不惜,这叫做士为知己者玩命,我是这么想的。

半年后,第一批下岗人员名单公布,我他妈的排在第一个。

看着名单上赫然的“赵超美”三个字,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心中的愤怒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那个一而再再而三让我放心的家伙呢?那个口口声声说要给别人满意交代的家伙呢?那个“舍不得你的人是我”的家伙呢?这个畜生,这个骗子,我他妈找他去!

我怒火中烧,一路冲进陈书记的办公室,厉声问道:“陈书记,这是怎么回事?”

陈书记看见我,连说:“老赵来了,坐坐坐,喝水喝水。”脸上丝毫没有一个骗子被揭穿时应有的尴尬表情。

“我不坐,我也不喝水,我就问问你,这怎么回事?”我指着外面说。

“什么事?哦,你说下岗名单的事儿啊?”陈书记恍然大悟,“这个事儿是这样,你先不要激动,冷静地听我讲,这个名单是我们根据综合考评的结果,又结合实际的工作情况,经过多方面的衡量得出的结果,是绝对公平、公正、公开的!”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考评不合格?”我怒道,“你出去打听打听,我赵超美工作上哪一点比别人差,咱厂里有哪个焊工技术比我强?叫出来比划比划。不是连你也说我是焊工组一把手吗?”

“谁跟你说考评标准是工作技能啦?”陈书记微笑道。

“……”我登时愣住。

“当然了,工作技能只是一个方面,还有其他很多方面需要综合考虑的,要不怎么叫综合考评呢?要是单纯考评工作技能,那就叫技能考评了,那就不叫工作考评了,对不对?”陈书记侃侃而谈。

我彻底迷糊了,结结巴巴地问:“那、那好,那咱不说工作技能,我得问个明白,我哪里不合格,你说清楚!”

“老赵啊。”陈书记语重心长道,“让你下岗我们主要是有几点考虑的,第一,我们考察过你的历史,你曾经因为打架斗殴被劳改过,又是走后门进的厂,对不对?现在国家一直在提倡反腐倡廉,打击不正之风,我们也需要营造一个公正廉洁的企业环境,这样才能更好地把改革深化下去嘛。留下一个走后门进来的两劳释放人员,其他的职工会怎么想?对不对?这是第一。第二,就像你说的,你的焊工技术数一数二。这个我们也是考虑过的,正是因为你的技术数一数二,我们才放心让你下岗再就业,你想啊,你的技术这么好,又年富力强,不愁找不到更好的工作,换句话说,你是尊大神,何必猫在我们这个小庙里受委屈呢?对不对?因此吧,让你下岗也是组织上对你能力的信任和肯定,你明白不?”

一番话说得我完全蒙掉,想回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了老赵,这个也是组织上已经决定了的,既然定了就不能更改,也希望你给其他的下岗职工做个好表率,欢天喜地地走,不要闹事。好了老赵,我还很忙,你可以走了,回去也跟名单上的其他人说说,都不要来找了,你也找他也找,我的工作还要不要干了?”陈书记拉着我的手把我请出了门,顺手又把门给关上了。

我站在门外,越想越不是滋味儿,想进去再说理去,可是一推门,发现门已经锁上了。我再也忍不住,飞起一脚踹在门上,破口大骂:“姓陈的我操你姥姥!你他妈的就是个骗子,什么他妈的公平公正,什么他妈的反腐倡廉,全都是放屁!还他妈‘焊王’呢,我把你娘的老逼焊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我被几个同事拉拉扯扯劝回了车间,怒气渐渐平息,浑身筋疲力尽。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凳子上,看着我挥汗如雨十几年的车间,心中一阵阵酸楚,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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