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的沧桑50年全集.com》第48/53页


一个姓何的同事走过来坐在我旁边,递给我一支烟,我们俩点上火默默地抽着。他跟我一样,也在名单上。

“老赵,真没想到你也在名单上。”老何说。

我低下头没吭声,狠狠抽了一口烟,以掩饰我就要忍不住掉下来的泪水。

“你是不是没给秃头陈送礼啊?”老何问。

“嗯。”我点点头说,“我问过秃头陈,他说他不收礼,还告诉我不许搞不正之风。”

“他那是放屁。什么他妈的不正之风,他自己都是不正之风,还不收礼,他收的礼都没地方放了,不收那是嫌少。”老何愤愤地说。

“你送了吗?”我问。

“送了啊。”老何委屈地说。

“送了怎么还有你?”我问。

“送的少了呗,我送了两条中华两瓶五粮液呢,我以为不少了,我看见还有只送一条烟的呢。后来我跟人一打听,差点没悔死我,你猜怎么着?人家送的烟,烟盒里装的都是钱,就我他妈的是傻子,竟然送的是真烟。”老何几乎要哭了。

“这个秃驴,太他妈的狠了,咱写信告他妈的。”我怒道。

“算了吧老赵,别犯傻了你,人家秃头陈的哥哥在纪委,嫂子在反贪局,你上哪告去?小心整死你。”老何说。

我领教过这些人的厉害,明白自己确实无能为力,只好瘫坐在凳子上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妈的,就没有个说理的地方吗?”

“嘿嘿。”老何冷笑两声说,“没有。”

2002年12月15号,我最后一天上班,那天我穿得很正式,倒不是为了缅怀点什么,我还没那么矫情,就是想最后一天了,弄得利利索索的,别给自己丢脸。那天其实已经没有给我们的活儿了,大家都是去收拾东西的,我的东西不多,除了一些自己用过的劳保用品,就是一些奖状,两面锦旗,还有几个奖章,我站在工厂的大门口,手里捧着一堆奖章奖状,嘴里一阵阵发苦。这些曾经的荣誉,如今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嘲弄: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先进工作者吗?你不是劳动模范吗?你不是还想当三八红旗手吗?你咋下来了呢?

那天要走的工人中,有很多干了二三十年的老职工,我记得当时很多人都跟犯病了一样。有人抱着自己用过的车床号啕大哭,死也不肯撒手,有人一遍遍擦拭自己用过的工具,像个傻子一样自言自语。压容车间有个老工人丁师傅,十八岁进厂,整整干了四十年,其年五十八岁,再熬两年就退休,结果一不小心也下岗了,老头怎么想也想不通,拎着一把菜刀堵在厂门口,要找厂领导拼命,后来领导报了警,他才被带走,听说回家待了不到一年就死了。

相比之下,我还算是比较理智的,只不过在厂门口画了个圆圈,把那些破奖状什么的点了一把火烧了而已。

在我蹲在地上烧奖状那一刻,我还只是单纯地把下岗理解为失业而已,我满脑子都是安慰自己的格言,比如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啊,天无绝人之路啊,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啊,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可是事实证明我又想错了,下岗绝不仅仅是失业那么简单,它再一次改变了我的生活。

率先发难的是叶红,我们一个厂的,这事儿瞒不了她。得知我下岗的消息后,叶红没有埋怨我本事不济运气不佳,更没有歇斯底里地大闹,事实上,她表现出了惊人的冷静与果断,在最短时间内拟定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孩子怎么办,财产怎么分,全都写得明明白白。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们俩大吵小吵,她早就过够了,我下岗不过就是个导火索罢了。可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如此果断的决定,而且考虑得还如此全面周到,丝毫不受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之类的传统观念所束缚,却也着实令我好生敬仰。

当然了,财产分配之所以这么顺利,也是因为我们家确实没什么好分的,不像现在什么大富豪啊之类的,离婚官司都能打好几年。我们俩就这么点家底儿,不到两分钟就分没了。房子归她,俩孩子归我,存折上有两万多块钱(本来还能更多点,可是前几年买断房子产权交了几万块),一人一半,她每月负担两个孩子生活费三百元,随时可以探视孩子。从协议到正式离婚只用了不到一个礼拜,期间我们心平气和相敬如宾,没吵过一句嘴。

离婚的事儿俩孩子很快知道了,是我告诉他们的,没办法,孩子大了,瞒不住,不如早点跟他们说。我以为他们俩会很难过,或者心理上比较难以接受,谁知道两个孩子的反应很是平静,说他们早就料到有这一天,还说离了也好,省得你们俩相互折磨,谁也过不好,从今以后爸爸还是爸爸,妈妈还是妈妈,我们无所谓。我被孩子们的高风亮节感动得一塌糊涂,同时也暗暗心惊――现在的孩子,太早熟了点!

办好了离婚之后,我和叶红倒真正坐下来聊了两句,我问她说咱俩吵吵闹闹过了这么多年,光嚷嚷离婚就嚷嚷了几百次,哪次也没离,怎么这次这么坚决?

叶红说原来对你还抱有一线希望,希望跟着你能过上好日子,现在我看明白了,你也就这点本事了,我也不想跟你耗着了,趁大家还能动弹不如各奔前程吧。一句话正说到我的痛处,让我顿生体无完肤之感。我面红耳赤地想出言反驳,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其实我心里明镜一般,叶红说得太他妈的对了,对得我老羞成怒,恨不得立即去自杀。

“你大概也早就不爱我了吧?”叶红也半真半假地问了我一句。

“我爱你大爷!”我怒道。

如果算的话,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争吵了。

事实上叶红也没挺多久,到了2003年底,锅炉厂第三批下岗职工里就有她,她比我聪明,事先托了一个科长帮忙,还送了厚礼,可是很不幸,她托的那个科长,正好是锅炉厂三个下岗的科级干部中的一个。

这些都不关我的事了。

离婚后,我领着两个孩子回我妈家住,并且努力使日子看上去跟离婚前没什么两样。两个大孙子都到了身边,可把我妈乐得够戗,天天给孩子张罗好吃的。老太太其实想孙子都快想疯了,就是碍于叶红才不进我们家门的,这回俩孙子天天在旁边,高兴得什么似的,天天上学送放学接,风雨无阻,我拦都拦不住。

至于我和叶红离婚的事,老太太一句都没问。

婚也离了,孩子也不用我操心了,我可以抖擞精神全心全意地开始我的下岗再就业之路了,可是当年四十四岁的我却一片迷惘,在工厂干了十几年,早就被一成不变的工作程序体制化了,离开了工厂,我根本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更关键的是,我其实还没有完全适应从一个先进职工到一个下岗职工的角色转换,突然不再是工人老大哥了,这一点让我特别心虚,我害怕见过去的同事朋友,总觉得人家都知道我已经下岗了,就连走到街上都不自在,好像满大街就我一个下岗的一样。其实自己想想也奇怪,下岗又不是我的错,我心虚什么呢?

但是,严酷的现实很快就不允许我再摇头晃脑了,两个孩子要上学要吃饭,学校催着交学杂费,还有什么资料费、考试费、试卷费(简直奇哉怪也,难道交了考试费不交试卷费,到考试的时候不给发试卷,让我们孩子干坐着不成?)、电教费、试验费、校服费等等,还有各种兴趣班、课外辅导班,尤其是辅导班,你不参加还不行,现在老师上课都不给你讲明白,留一点儿在课外辅导班上讲,你要不参加,这一点儿你就学不着。这些东西样样都需要钱,而且别人交一份儿,到我这都是双份儿。还有全家日常的生活开销,也不是小数目,孩子长得快,物价涨得更快,就我手里那点积蓄,如果坐吃山空的话,恐怕是撑不了多久,我必须要找个工作养活全家了。

我跑到下岗再就业指导办公室,想问问人家能不能给我介绍个工作,工作人员让我填了一张表,我填好之后他就让我回家等消息,我问他要等多久,他说那可没准儿,你前面排了一万多人呢。一听这话,我心里凉半截。我又问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人家告诉我说你也可以自己创业,拿下岗证到相关部门办手续,能享受国家的优惠政策。我说那您看我创点什么好呢?人家说那我哪知道,您自个儿回家想去吧。

我回到家中抱着脑袋憋了两天,创业的事儿没想明白,撞墙的心倒起了几百次,而且尤其怕看电视,那会儿为了给下岗职工鼓劲儿,电视里总有一个胖头鱼一样的歌手,扯着嗓子唱:“心若在,梦就在,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我就怕听这个,一听这个更想撞墙。唱得倒是挺好,可是我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帮菜,找工作没文凭,做生意没本钱,我他妈的拿什么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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