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50/94页



格林武德鼓起了我很大的勇气。在读过这本书以后,我很快就得到了一本叫《欧也妮·葛朗台》的书,这已经是一本真正的"正经书"了。

葛朗台老人使我很清楚地想起了外祖父。很可惜,这书篇幅太小,可是叫人惊异的是,它里边却藏着那么多的真实。

这是我生活中熟悉并使我讨厌的真实,这本书,却以一种全新的没有恶意的、平和的笔调表现出来。从前我所看的书中的人物,除了龚古尔,都是些跟我的主人们一样厉声厉色指责人家的人;那些书常常引起人们对罪人的同情,对善人的气恼。他们虽然费了很多脑筋,很大的意志,可是总达不到自己的愿望。看了这种人,我总觉得有点可怜。这是因为善良的人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跟石柱子似地一动不动,虽然所有一切的恶计,碰上这些石柱子都破碎了,但石柱子并不能引起人们的同情。一道墙,不管它怎样美丽、怎样坚固,可是当一个人要到这墙后边的苹果树上去摘苹果的时候,他就不会去欣赏这道墙了。所以我总觉得最珍贵、最生动的东西,是藏在善行后面的……在龚古尔、格林武德、巴尔扎克等人的小说里是没有善人,也没有恶人的,而有的只是一些最最生动的普通人,只是精力充沛得令人惊奇的人。他们是不容怀疑的,他们所说的和所做的,都是照原样说和做的,而不可能是别的样子。

这样,我明白了"好的,正经的"书,能使人得到多么大的欢喜,可是这种书我到哪儿去找呢?在这点上,裁缝妻子不能给我很大的帮助。

"这是一本好书呀。"她拿一本阿尔桑·古塞的《抱着玫瑰、黄金与赤血的两手》,或贝洛、保罗。德·科克、保罗·费瓦尔的长篇小说给我。可是我读它们的时候心情非常紧张。

她很喜欢马里耶特、维尔纳的小说,但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枯燥无味的东西;我也不大喜欢施皮尔哈根。但奥尔巴赫的短篇小说,却非常中我的意;苏和雨果没多大魅力,比之他们,我对华特·司各特要看重得多。我所想望的,是跟巴尔扎克那样使人动心,使人快活的美妙的书。就是那位瓷人儿,也渐渐使我不喜欢了。

每次我上她那儿去的时候,总是穿一件干净的衬衫,把头发梳一梳,尽可能打扮得整洁一点,可是我未必能达到这一点,但我总指望她看到我这整洁的模样,说话会更随便些,友好些,不要在她那张永远是笑眯眯的干净的脸上现出呆板无神的微笑,可是她微笑着,用倦慵甜润的声音问我:"看完了?喜欢吗?"

"不喜欢。"

她把细细的眉毛微微向上一扬,瞧着我,叹息着,照例用鼻音问:"这是为什么呀?"

"这种事在别的书里早看到过了。"

"你说这种事,是什么事?"

"爱情……"

她皱了一皱眉头,发出甜蜜蜜的笑声说:"啊,可是没有一本小说,不写爱情的呀。"

她坐在一把挺大的圈椅里,穿着毛皮便鞋的小脚轻轻动着,不时打一个呵欠,裹一裹身上那件浅蓝色长罩衫,伸出桃红色的手指头,敲敲膝上的书皮。

我想问她:

"你为什么还不搬走?那些军官不是依旧在给你写信,取笑你吗……"可是我没有勇气对她说这些话,抱了一本写"爱情"的厚书和带着失望的愁闷走了。

院里的人,现在谈起这女人来更加不堪入耳,嘲讽得更加恶毒了。我听了那些显然是胡诌出来的肮脏话,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在背地里同情她,替她担心;可是一走到她跟前,瞧见她锐利的眼光,猫儿般灵巧的身体和那张总是高高兴兴的脸,我对她的怜悯和担心便都象烟一般消散了。

春天,她忽然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过了几天,她的丈夫也搬走了。

那屋子空着还没有新房客搬进来的时候,我跑去张望了一下,只见光秃秃的墙上,留着挂过画的四方形的痕迹,一些弯曲的钉子,和钉过钉子的伤痕。漆过的地板上,乱堆着五颜六色的碎布头、纸片、破药盒、空香水瓶,一枚大铜饰针闪着光。

我心里难过了。我想再见一见那个娇小的裁缝妻子,我要告诉她,我是多么感激她……

十一

裁缝的妻子还没搬走的时候,我们主人住所的楼下搬来了一个眼睛乌黑的年轻夫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和年老的母亲。

母亲是白头发的老婆婆,一天到晚嘴里含着一支琥珀烟嘴抽烟卷。夫人是很漂亮的美人,样子威严、骄傲,用低沉而悦耳的音调说话;瞧人的时候昂着头稍微把眼睛眯着,好象别人站得很远,不大瞧得清楚似的。有一个叫秋菲亚耶夫的黑皮肤的兵士,几乎每天都牵一匹瘦腿儿的红毛马到她家门口来。那夫人穿一件铁青色丝绒裙衣,戴一双喇叭口形的白手套,脚上穿着黄色的长统马靴,走到大门口,一手撩着裙子,拿一条柄上嵌着淡紫石的马鞭,伸出另外一只小小的手,抚摩那亲切地龇着牙齿的马的鼻脸。那马儿把一只红红的眼睛向她睨着,全身哆嗦,提起蹄子轻轻踢着踏实了的地面。

"罗贝尔,罗-贝尔,"她低低叫着,用力拍打马儿弯曲得很好看的脖子。

接着,她一脚踏在秋菲亚耶夫的膝头上,轻巧地跳上马鞍;马儿很得意地在堤岸上跟跳舞一般奔跑起来。她坐在鞍上的姿态是那么沉着老练,简直跟长在鞍上一样。

她真美丽得出奇,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都跟初见时一样,常常使人心中洋溢着一种陶醉的欢喜。我见了她,心里就想:狄安娜·普瓦提埃、玛尔戈王后、拉·瓦尔埃尔少女,以及其他历史小说中的美丽的女主人公一定是跟这位夫人一样的美丽。

她周围经常围绕着一群驻扎在这城里的师部的军官。每天晚上到她那儿来弹钢琴、拉小提琴、弹吉他、跳舞、唱歌。

其中来得最勤的是一个叫奥列索夫的少校。他长着肥胖的红脸,短短的两腿,头发已经花白,身上油光光的,跟轮船上的机工差不多。他弹得一手好吉他,对夫人顺从得象一个忠实的奴仆。

跟母亲一般幸福而且美丽的,是那个五岁的长着鬈发的胖胖的女孩。淡蓝色的大眼睛天真而沉静,是一对在憧憬着什么的眼睛。而且,这个小女孩总显出一种非孩童的深思的样子。

那位老婆婆,一天到晚带着沉默的秋菲亚耶夫和肥大而斜视的女仆,埋头在家务中。因为没有保姆,那个小女孩每天总在门廊上,或者在对面堆着木头的地方一个人玩耍,几乎没有人看管。我常在傍晚的时候,跑去和这女孩子玩,我很喜欢她;她也很快跟我混熟了。每次我讲故事给她听,她就躺在我手臂上蒙眬欲睡。她睡着以后,我就抱她回家上床。

不久以后,竟到了这种程度,她每次临睡以前,一定要我去跟她道别,我去了,她就很正经地伸出圆滚滚的手说:"明天再会呀。外婆,该说什么话呀?"

"上帝保佑你,"老婆婆这么说着,她那嘴和尖鼻子里冒出白腾腾的烟。

"上布保佑你到明天呀,我要睡觉啦,"小女孩学着说了之后,就钻进缀花边的被子里去了。

老婆婆提醒她说:

"不是到明天,是永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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