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51/94页



"嗨,明天不是永远有的吗?"

她喜欢用"明天"这个词儿,把一切自己所喜欢的东西都搬到未来中去。她把摘来的花、折来的树枝插在地上说:"明天这地方就会变成一座花园……""我明天什么时候也要埋(买)一匹麻(马),跟妈妈一样骑着玩儿去……"她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但不很活泼;常常正玩得好好儿的,忽然凝神沉思,出人意料地问:"神父头上的毛,为什么跟女人的一样?"

有时她让荨麻刺了一下,就指着荨麻说:"你当心,我去刀(祷)告上帝,上帝会重重地花(罚)你。不管是什么人,上帝都会花(罚)他的。连妈妈,他也可以花(罚)的……"有时候,一种轻微的、严肃的悲哀落在她的身上,这时候她那蓝色的充满憧憬的眼睛便注视着天空,身子靠在我的身上,说:"外婆常常发火,可是妈妈总不,妈妈总是笑。大家都喜欢她,所以她老是忙,总有客人来,来看她,因为她,妈妈长得漂亮。她是个可爱的妈妈。奥列索夫伯伯也这么说:可爱的妈妈。"

我非常喜欢听这小女孩讲话,因为她给我打开了一个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她总是高兴地和很多地谈她的妈妈。因此,在我的眼前,隐约地展开了一种新的生活,使我重新想起玛尔戈王后,|Qī|shu|ωang|因而更增强了我对书的信任,对于生活的兴趣。

有一天傍晚,我正等候着往奥特科斯散步去的主人们,坐在门廊上,女孩在我手中打瞌睡。她母亲骑马跑来了,轻轻跳到地上,略略把头一抬,问:"她怎么啦?睡着了吗?"

"是的。"

"啊哟,真的……"

当兵的秋菲亚耶夫从门里跑出来,拉住马,夫人把鞭子往腰带上一掖,伸开两臂说:"把她给我。"

"我自己抱了送去吧。"

"嗯。"夫人跟叱马一般叱了我一声,一只脚在门廊上跺了一下。

女孩醒了,迷迷糊糊地望见了妈妈,便伸手要她抱。她抱着去了。

我是习惯被人家叱骂的,可是连这位夫人都要叱骂我,心里可真不痛快。她只消轻轻吩咐一声,谁还能不服从。

过了几分钟,那个斜眼的女仆来叫我了,说是女孩耍脾气,没给我道晚安就不肯睡觉。

我在她妈妈面前有些得意地走进了客室。女孩坐在妈妈膝头上,她妈妈正在用灵巧的手给她脱衣服。

"好,你瞧,"她说。"这个怪物来了。"

"不是怪物,是我的小伙伴……"

"原来是这样。那太好了。送点什么东西给你的小伙伴吧,呃,你愿意吗?"

"嗳,我愿意。"

"好极了,这由妈妈来送,你去睡觉吧。"

"明天再会。"她向我伸出手说。"上帝保佑你到明天……"夫人吃惊地叫了起来:"啊哟,这话谁教你的……外婆吗?"

"嗯……"

小女孩一进去,夫人用手指头招呼我:

"送你什么呀?"

我说什么也不要,只希望她借一本什么书给我看看。

她伸出和暖芳香的指头把我的脸一抬,现出和悦的笑容问我:"啊哟,你喜欢看书,是吗?那你看过一些什么书?"

她一笑,就显得更美了。我嗫嗫嚅嚅向她说了几个长篇小说的名字。

"你喜欢这些书里的什么呢?"她两手放在桌子上,指头微微动着。

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花的浓郁的香气。奇怪的是香气中还混着马骚气。她透过长长的睫毛,沉思地注视着我,我从来没有被人家这样注视过。

屋子里放满了精致的家具,显得跟鸟窝一般狭窄。窗口覆着浓浓的花荫,火炉上的白瓷砖,在薄暗中闪着光,和火炉并排的一架大钢琴,也显得亮晶晶的。墙壁上,朴素的金色框子里装着倾斜的大大的斯拉夫字母印的暗色奖状,每个奖状下边都用绳子吊着一颗暗色的大樱这一切,也跟我一样畏缩地望着这位妇人。

我尽可能用简单明了的话告诉她,我过着苦恼寂寞的生活,只有在读书的时候,才能把一切痛苦忘掉。

"啊,原来是这样?"她这样说着,站起身来。"这话不错,这话也许是对的……唔,好吧。书以后尽量借给你,不过现在没有……唔,你把这本拿去……"她从长沙发上拿起一本黄封皮的已经破散的书:"你拿去看,看完了来拿第二卷;一共有四卷……"我拿了一本梅谢尔斯基公爵的《彼得堡的秘密》回来;开始极认真地念起来。可是彼得堡的"秘密",比马德里、伦敦、巴黎的无味得多,我从头几页上已经看明白了。使我发生兴趣的,只有一段关于自由和棍棒的寓言:"我比你强,"自由说。"因为我比你聪明。"

可是棍棒回答她道:

"不,我比你强,因为我气力比你大。"

争着争着就打起架来了。

棍棒痛打了自由。我记得,自由受了重伤死在医院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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