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三万尺》第4/25页


我是在清理阿琛的房间时发现南??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只大老鼠,不能说我看错,房里邋遢到那种程度,扫出什么怪东西都有可能,再说南??小小的身躯又整个蹲在打翻的衣橱中,天知道她几天没吃没喝了,这孩子睁着很亮的大眼睛瞧着我,不哭也不乞怜,我搁下扫帚坐在她面前,一时没了主意,她忽然爬出衣橱,要掀开我的帽子。

“我看不到你。”小女孩万分委屈地说,她这时才哭了出来。

因为不肯让我牵手,南??紧紧拽着我的裤带,跟着我在城里逛了一圈,大家就取得共识,我们决定私下收养南??。城里实在太缺乏儿童,尤其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没有人乐意让她离开,怎么关照她则不成问题,大家不是也合力收留了几只野猫?

就这样我们完成了资源回收,要窝藏一个孩子并不困难,河城的管理向来松散,再说谁不是永远欠缺一点爱的对象?

许多人共同照顾南??。

小女孩很快就到达了学龄,局面开始有些复杂,太多人主张太多种教育方式,托南??的福,大家这才发现城里原来英才云集,英才们你争我夺,拼凑出一套独特的课程,这是河城专为南??一个人调剂的成长奶粉。

我想小南??并不知道为她启蒙识字的老先生曾经是个文坛怪杰,教他算术的那个家伙则是有名的天才经济犯,人们的失败史离南??太遥远,应该说,失败这个概念对她来说太新奇,虽然我们自知形象不怎么优良,但是在小南??的眼睛里,好人是我们的统一代名词。

不是我自夸,我们这些好人真应该接管国家教育部。南??在大家的调教之下,满十二岁时,知识丰富的程度就不消说了,她还多才多艺,文武双全,更不用提她的特殊技能,那么灵巧的一双小手,懂得修理电器,懂得烹饪,懂得破坏也懂得创造,必要时还懂得扒窃――得自一位正宗黑道大哥的真传,南??知道怎么讨最暴躁的人欢心,她撒谎时,连欺诈高手听了也禁不住要掉眼泪咬指甲,每当她笑起来,又在每个人心里的脏污处,都栽上了一朵玫瑰花。

这样一路下去,我们眼见就要创造出一个旷世奇才,情势却出现了变化,我指的是辛先生的来临。

很少有哪一任的新主管,像辛先生一样引起这么多耳语。

据说他自己轻车便服来到河城,让接风的职员们全都扑了空。

在辛先生之前,河城连年不停调动主管,比一部老爷车换零件更频繁,每一年都有新长官威风八面地上台,每一个都是躺着离开。

就说最近的一位,据说到任前曾经是军方的官员,这人喜怒完全不形于色,实质上人格大有问题,他会不定时突击检查宿舍,检查厂房,甚至在洗澡时间检查浴室,说是机动巡视,依我看十足是个偷窥狂,这么有活力的人,竟然在批公文时,忽然仆倒在办公桌上,吐血而死。

他的上一任倒楣鬼,人称“乌贼王”,因为收起贿赂毫不手软,他的特殊癖好是设定结界,把全城细细划成职员区和居民区,弄得界限分明寸步难行,直到有一天,乌贼王在职员专用的河边步道上遛狗时,很邪门地掉进河里――放心,狗还好端端站在步道上,失足的只有乌贼王,幸好那时大河正逢枯水期,淹不了人。

他是摔死的,河岸太高了。

再之前的那一位,是个又白又胖的老家伙,怎么看都挺亲切,老家伙喜欢筹办各种文化活动,他相信艺术可以熏陶人心这回事,在一次热闹的表演晚会中,他登台说话,说得出乎意料的冗长,直到这一句:“……我还要大家记住,一生当中最值得珍惜的……的……”后半句永远是个谜,众目睽睽下,老家伙僵了,半天没动静,准备伴奏的乐手只好将他扛下来,还有气息,只是中风。

历任主管都短命,来去匆匆,连带得我们受够了各种新官新气象,看遍了各种夸张的排场,就这一次最让大家意外,什么新鲜事也没发生,甚至于几乎谁也没见到辛先生,就听说他早已经悄悄开始办公了。

也许这位辛先生很有点个性,又或者他害羞,就是这种清清淡淡的出场式,反而搔进大家的心坎里,到处都有人在打听:“辛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辛先生不爱露面,他天天准时遁入办公室,办公室深深藏在行政大楼里。

一天午晚两次,我推着车来到大楼,收拾各楼层的垃圾桶,偶尔我也负责清理各楼茶水间的水槽滤管,这工作何以落到我头上我始终没弄明白,也许是水槽中常常蟑螂横行,而一切的害虫又跟垃圾有点关联,反正我不介意额外劳动,再说茶水间是职员偷闲聊天的地方,只要我消磨得够久,多半就能得到一些小点心,还能听见许多精采的小道消息。

我偏好听女职员们谈话,通常来说,男人闲聊的主题只有两种:“我很行”,“我早说你不行”,女人就没这么乏味,她们好比货品交易中心,你送进去一点机密,出货时不只加了值还附带赠品,她们天生合群,喜欢同仇敌忾,尽其量让丑闻流通,最重要的是她们乐意让我偷听。

那一阵子我刻意逗留在茶水间里,多吃了不少小蛋糕,把每个水槽刷洗得闪闪发亮,很难不注意到女职员们都打扮得鲜艳了一些,添了几分香水味,她们谈来谈去,话题最后都自然而然地落回到辛先生身上。

都说他气质好,风度好,模样也好。

这让我很不习惯,那些惟恐天下不乱的八婆的嘴里,对辛先生说不出半句苛评。

眼见为凭,那天我奉命去三楼清理大型垃圾,辛先生的办公室撤出了不少漂亮的装潢,都搁在楼梯间里,够我忙上半天,我在来回运送废料时,取道经过办公室走廊,正巧辛先生的房门半敞,我放慢速度挨过去,从门缝中看见了传说中的河城新主管。

辛先生捧着一杯热茶,站在窗前,在白色窗纱的掩护下,他张望着很远的丘陵地,一动也不动,又好像什么也不看。就那么一眼,我见到的辛先生眉目清朗,只要打上适合的灯光,差不多就像电视上的明星一样帅气,惟一的缺点是太年轻又太安静,活像个念错了科系的忧郁大学生。

模样是出众,但是根据深厚的研究经验,我还是强力主张:要误解一个人,就看他的外貌,想真正认清一个人,那么就多看他的垃圾桶。

我始终密切观察辛先生丢弃的东西。

新官上任,照例从各地送来不少讨好的贺礼,显然辛先生纹风不动全送进了仓库,我一次也没看到拆封的迹象。

倒是很舍得腾出办公室的豪华物件,这天我跑了许多趟清运装潢废料,中途又遇见工人送来新货,除了几幢朴素的书柜,似乎没添进什么家具。

我回头打扫楼梯间,顺道收取各楼层垃圾时,见到另一堆新的抛弃物,看来辛先生讨厌一切娘娘腔的小装饰,老实说,我赞同辛先生的品味,像这类铜雕芭蕾舞女灯台或是小天鹅瓷偶不该出现在一个正常男人的办公室,摆在我的垃圾场工作小棚倒还合适。

我将它们全扫进手推车,包括一只花瓶,瓶中还插着修裁得很优雅的新鲜花枝,那是河城特产的黄媵树花,象牙色的钟型小花姿色平平,但是它耐性强,就算整个骨朵摘下来丢在地上也活得上好几天,这花可远观而不可近闻,香得叫人头昏,不知道是谁献殷勤,连枝带叶攀下送给这位气质好风度好模样也好的辛先生。我把瓶花跟其余一些垃圾一起装了,推车回垃圾场,天色这时也快要暗了。

才回到垃圾场,就有人沿着河边一路喊我,一个矮个子男职员小跑步追来,到我面前时喘得不像话。

“花,楼梯间一瓶花,”这男职员满脸艰苦说:“你收走了是吗?拜托,拿出来。”

“花是有一瓶,我找找,怎么一回事啊?”我先打开小棚的灯光,把手推车的尾拦卸下来,倒出整车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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