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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泪湿春衫

“是了,有淡淡的香气。我记得流沁坊的后花园种了几株梅花,算算时候应当开了。”暗香有些雀跃,提议道:“不如我们去看看。”
流沁坊在后院辟出一片地来,栽种着各式的花草树木。并从后山引来活水,淙淙而下。溪旁种的大概是白梅。虽然无月,却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出一片朦胧而缱绻的素色来,那花瓣几乎透明,一点一点横生在枝头间,错落有致,疏密相间,倒不由让人想起林君复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拂动月黄昏”的名句来。
“小姐的名字,便是在说这梅花了。”酿泉轻抚着那株开得极致的梅花,突然这样道了一句。
暗香却想到碧如说的那句“我看把姑娘比做花儿草儿啊,就是不吉利……”,不由心中一怔道:“我娘说,生我的时候正是腊月,正惆怅不知道取什么名字好呢,刚巧闻见了这梅花的香气,便取做这个名字了。”
她又看了看那株梅花,幽香阵阵,忍不住惹人怜爱。
她什么时候也能如同这株梅花一样如此盛放?
一旁有一株稀稀落落的小梅树,大概在秋霜中冻坏了,刚刚被园丁修剪过,疏枝少叶,羸弱得犹如添了病容的少女。浑身漆黑的枝条上,只淡淡开出了一朵小花,薄薄的,仿佛风一大就会被吹了去。
暗香俯下了身,刚想去为这株小树松松土,却不曾想到听见一阵脚步声朝这边走了过来。
“这么晚了,还没有睡?”是裴岚迟,手中提了一盏灯,头发仿佛被夜露沾湿了,在灯下湿漉漉的闪着薄亮的光。
“小姐看书看得麻了腿脚,出来走走。”酿泉答应着,闪至一旁,似乎知道他们难得相见,必然有话要说。
暗香仍然保持方才的姿势没有动,只呆呆地看着那朵梅花。
“既然喜欢,就摘下来好了。”裴岚迟走上前,动手将那唯一的一朵梅花摘了下来,递至暗香的面前。
暗香缓缓站了起来,难得在裴岚迟面前露出无比悲切的表情:“它好容易开了一朵花,你却将它折了。”
“怎么说这种话?”裴岚迟将手中的灯稍稍举高,这才看清楚暗香早已是泪痕落了满脸,犹如一朵带雨的梨花倏然立于花前,这幅情景让他不由地心中一动,赶忙上前好言劝慰道:“怎么哭了?若不是前几日没有见着你的母亲,心中郁郁不快?”
他顺势将手中的梅花别在了暗香的鬓旁,又掏出随身的一条帕子,递与她道:“别哭了,若是让母亲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了你。这大过年的,多不吉利!”
暗香接过他的帕子,拭了泪痕,这才低头一看,是块女人用的帕子,上面用飞针走线绣着一幅并蒂莲花的图案,看那副莲花图,倒与别处的花样不同,仿佛出自巧妇之手。暗香心头一阵刺痛,急忙将帕子又匆匆递换给裴岚迟,拉了酿泉便急忙忙走回自己的卧房。
暗香一面走,一面哭得更加厉害。害酿泉不知方才裴岚迟惹她说了什么混账话,害暗香又急又气,哭个不停。
这憋了大半年的泪水,仿佛春日苏醒的河流,一路顺畅无比地倾流而下。委屈,彷徨,寂寞,愤怒,忧虑,孤独,嫉妒……这些情绪纠结成了一团,侵蚀了她的幸福,湮没了她的快乐,歼灭了她的羞赧,吞噬了她的喜悦,她成了一个为了别人而活着的机器,分不清楚喜怒哀乐,也不明白自己要前进的方向!
今日,她彻底地知道自己要变成什么样的人,要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她要改头换面重新审度自己的人生。暗香将拳头握得紧紧的,她要靠自己来改写自己的命运!
她鬓角的那朵梅花早已在奔跑的途中散落得不知踪迹了。她的眼泪仿佛是为了纪念过去的那个自己――像那一朵不知踪迹,被裴岚迟掐下枝头的那瓣小小的梅花。
是以,当整个流沁坊开始张罗起了少爷裴岚迟的婚事的时候,暗香的表情也是极为淡漠的。在前厅中见了他,即时当着席若虹的面,她也不过是低头说了句恭喜,适时露出一个应景的笑容。在旁人看来,她还应当扮演一个难免些许落寞的可怜人。听,连门房都在叹气说:“我还以为裴少爷应当娶的人是暗香姑娘呢!”
私下里,她仍是恶狠狠地读书,再将那书中的字句章法,混入四肢百骸,并了自己的思路与想法,大胆改造,迅猛落墨。
她开始写了一个有关三个女人的故事。这三个女人分别是:一个是戏园子门口卖零嘴的少女,一位是戏园子里的当红的名角,还有一位是个上等人家的夫人。维系在三人之间的,是一个面貌英俊却本性风流的花花大少。他有这么一位美丽的夫人,仍旧究要去戏园子里捧戏子,临出门,也不忘记在戏园子门口去乘着买零嘴的当儿调戏一下那位清秀可人的孤苦少女。可那三个女人偏偏都爱他。这一日,他的夫人因为受不了他平日的冷漠,终于吞金自尽。她并非放弃了他的爱,只是她突然彻悟,与其爱着这样的男人,不如投奔轮回之所求取解脱。爱到了极致,便知道放手。然而不甘的人,却是照顾她长大陪她出嫁的乳母。乳母将夫人的尸体悄悄转移到戏园之中。当幕布拉开的时候,正在台上唱戏的戏子,生生被这具狰狞的尸体吓着了,不小心跌落台去,当场死了。一个不够本分的女人,若是爱上原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下场往往落得凄惨。而那位在台下正襟危坐的少爷,却被这一场变故吓成了痴呆。
唐家无后,只好为痴傻的少爷续弦。寻常人家的女儿,怎么肯去嫁与一个傻子?只有那身世凋零以买零嘴为生的少女,凄惨做了唐少爷的妾室。她不知道先前的事情,只是一心一意爱他,希望他好转过来。她不惜抛下少奶奶的头衔,重新扮作卖零嘴的少女去博得他内心的记忆,换来的,也不过只是他一个嬉皮笑脸,痴痴傻傻的笑容。年复一年,她的心逐渐淡去,只留下苍老的面孔和一颗哀莫的心。
酿泉在她停笔之后,连夜读完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对暗香道:“姑娘笔下的这些女子,真真是些可怜人。”
“是么?”暗香扬了扬眉,暂时搁下手中的笔,来听酿泉评说。虽是出了一本书,市井中的反响却平平,她也没能听过一些与自己的小说相关的评论,偶听酿泉一说,不由得静下心细细思量。
“姑娘前一本书,写的那对姐妹,也是让人觉得她们十分可怜,看到最后,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能留下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而这一本,虽说是同情那三个女子的遭遇,却又觉得世间男子的可恨,分明有了碗里的珍馐,却惦念路边的野食!”酿泉一面说,一面露出忿忿的表情,仿佛对书中那位姓唐的少爷十分怨念。




第三十五章 再逢宿雾

暗香时不时点了点头,在沉思中将文稿誊写整齐,亲自交于席若虹去看。裴岚迟的婚期已经定了下来,每日都忙着去筹备婚礼的琐事,忙得终日不见人影。暗香只得觑见席若虹有了些许空儿,才敢去叨扰她。
席若虹原本还担心暗香会因为裴岚迟的婚事而就此消沉。见她来访,忙不迭拉了暗香的手落座,仔细打量了她周身的气色,除了有稍许的倦怠之外,倒还算精神。尤其是她居然拿来了一叠新写好的文稿,这让席若虹非常安慰。暗香毕竟是个识大体的姑娘,知道什么是应当做的,什么是不应当做的。这短短的几日,便新写了一部完稿,席若虹宽慰了许多,柔声道:“不用太急,等忙完这几日,我仔细研读。”她在暗香的书稿上拍了一拍,却暗香的心向外推了一推。
暗香只得陪笑道:“有劳夫人了。若是没有事,不打搅夫人了。”
席若虹点了点头,见她离去,又忍不住唤她回来:“今日是元夕佳节,不如让酿泉陪同你出去走走,外面张灯结彩的,十分热闹。”
暗香道:“是了,这几日一直闷在家中,也该出去走走了。我准备准备就去。”她的脚步有些匆忙,似乎迫不及待想离开这个到处张结着彩灯红稠的流沁坊。
不过是吩咐酿泉随身带了袋,暗香便只身走出了府门外。还未暗透下来的街道上,早早的便挂起了各式各样花灯。尤其以走马灯颇夺人眼球。几位围观的美貌女子的影子被倒映在走马灯上,随着转轴的不断摇动,仿佛无数个美貌的女子就要从那灯中脱颖而出。围观的人都拍手笑了起来,齐赞这灯艺师傅的手艺了得。
暗香与酿泉随意逛着,却丝毫没有闲适的情趣。
依然是这一条放鹤州城中最热闹的街道,前一次的记忆却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那时候的身边,紧握着她的手的,是裴岚迟。
那时候的颜瑾,是路人眼中的焦点,是璀璨群星中那颗最亮眼的。她似乎无时无刻不受众人的关注。而相比之下,暗香只是这场热闹喧嚣背后的衬景。她是无数鼓掌叫好的路人中的一个。她永远都只合适在光芒的背后,做一个默默赞颂的角色。
“姑娘,看这个面具!”酿泉不知在那一户人家那里买来了两只面具,张着獠牙狰狞地笑着――一脸可怖的样子。她自己戴了一只,递与暗香一只,摇头晃脑,好不开心。
暗香随波逐流地戴上了那顶面具,看着酿泉的面孔变成一个狰狞的笑面鬼,想必自己的面上,也笼罩着一层这样的笑意。深深的,咧开嘴唇的放肆的笑意。面具就是这样,不管人的心里究竟是什么表情,它永远会用一张笑脸去对待任何人。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随着往事的勾动而落了下来。
拥堵在热闹的人群中,她与酿泉被挤散,心下不由得慌张了起来,摘去面具,拭去面上的泪水,她逆着人群孤寂地寻找着面具人的形状。
刹那之间一辆失控的马车朝奔涌的人流冲了过来,暗香呆呆地立在当场,忘记了躲避。终于有个人及时拉住她,宽大的衣摆笼住了她的身体,将她揽入怀中,不断在旋转中求得平衡。那个人也如同暗香一样,戴着一顶时兴的面具。狰狞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奇特的笑容,面具的主人在他们站定之后发出柔柔的悯然之声:“好端端的,哭什么?”
暗香伸手掀开了对方的面具,却见一张无比娇媚的面孔展现了出来,那人的嘴角笼着淡淡的笑意,眼神中荡漾着慵懒无比的风情,他俯下身去用手指在她的面颊上拭了一把泪,将咸湿的手指吮入唇间,这才皱眉道了一声:“好苦。”
那人竟然是容宿雾!
暗香一时间怔住了,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
她总是在心情低落的时候遇见容宿雾。说不清为什么,这个怪腔怪调的轩主,总是有种奇特的魅力让人无法彻底地恨他。
“在流沁坊受了什么委屈吗?”容宿雾依旧是笑容满面,倒像是在嘲笑她的眼泪落得不合时宜。“你若是想来抱鹤轩,我随时恭候。”他低下头,在暗香的耳畔喃喃地说了一句。不曾料想蹭着了她的眼泪在自己的面孔上,仿佛将喜庆的元宵节沾染上了一层哀怨。容宿雾不由得从袖中掏出了一方男用的丝帕,将面孔上的湿气拭尽了,又看了看暗香,将帕子递了过去。
暗香呆呆地看着他手中的帕子,又想起了那夜裴岚迟也是这样递过来一方颜姑娘的绣帕给自己拭泪,忍不住眼泪又哗哗直流。
“怎么又哭了!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容宿雾皱了皱眉,摇头道:“罢了罢了,算我们相识一场……总不能丢下你不管,让你当街垂泪吧!”他小心翼翼卷起衣袖,轻轻将暗香脸上的泪水擦去了。
然后拉了她的衣袖道:“你随我来。”竟是径直走进了沿街的若胭斋中,替暗香买了一盒胭脂,为她扑上香粉遮掩满面的哀思。他弯起白玉般的尾指,顺势扯了一抹莫名的笑容道:“莫不是为了岚迟的婚事?”
暗香一怔,眼底的哀伤却泄露了自己的心事。她只好垂下眼帘,单单觑着自己的脚尖。鞋面上仍然是她自己亲手绣的那枝疏枝少叶的梅花,在正月里看来,未免太过朴素,与那大红色的双喜团花一比,更映衬了自己的失落。
容宿雾将她打扮妥当,用手指轻轻将她的下颚托了起来,仔细端详了一阵。暗香看着他,无端端又流下泪来,两人之间仍然是一阵沉默。
容宿雾见状冷笑一声道:“迟早有一日,你会发现自己的眼泪是白流的!”
这句话刺得她胸口生疼,忍不住含泪道:“你为何这般针对他!”
“他都要娶别家的姑娘了,你仍是这般维护此人?”容宿雾敛起面孔,一脸寒冰,原本托在她下颚的手用力捏起了她的脸,强迫她正视着自己。
“我爱他!”暗香脱口而出。
容宿雾凑近了她的面孔,一字一顿道:“裴岚迟并不如你想象中的那般好!他背地里的勾当,你一样也不知道!”
“你又能好到哪里去!”暗香甩开他的手,却被他牢牢抓住,他那双仿佛如白玉般脆弱的手,竟有如此大的力气。暗香只好怒目相对道:“你害死了我的姐姐,又害死了喜雨,还害死了碧如……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她的声音又急又快,像连发的几把箭簇,每一箭都直中靶心。
容宿雾的面色惨白,指节用力握得她的手生疼。“你好自为之!”他抛开她的手,拂袖离去。背影是说不出来的寂寥与落寞。
暗香握住自己发红的手,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这场发泄,却叫她的心里痛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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