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全集Zei8.com》第218/681页
荆问种压住怒火,音色中大有切痛:“你这孩子,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你娘尚在闺中之时,确曾与我有过一段过往……”
廖孤石嘶声道:“你终于肯认了么!”
“你听我……”
“好!你说!”
相隔半晌,荆问种这才缓缓道:“当年我爱剑成痴,被家人当成不务正业的闲汉,后来什么都不管不顾,弃了一切来百剑盟,你娘之所以千里迢迢进京来寻我,也是跟家里赌了气的……唉,其实都是过去的事了,说来又有什么意思?我们的事说来庸俗得很,可是活到了岁数,才知道它之所以庸俗,是因为世界原本如此。”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年轻的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可以有个与众不同的人生,走过来回头再看,原来自己这双新鞋,走的其实还是别人千百年重复下来的老路。本来我想,凭自己的本事进京必得施展,可是入了盟又过得不好,熬了三年仍郁不得志。当时满脑子都在想如何往上爬,见她来了便没好气,只怕在那时候,便在她心里种下了怨根。”
廖孤石道:“有怨她都会主动舍身帮你?荆大剑,你果然好本事!”
荆问种道:“当年你爹在盟里,论人才武功都是有口皆碑,那一届的试剑大会上呼声极高,进修剑堂是定准的事。要说你娘那么做是出自我的指使,是冤了我了,可是她旁敲侧击地提起之时,我确实没有反对。仔细想想,她后来的决定,也真是和我赌了这一口气……”
他说话声越来越低,疏林中枯枝哗响,簌簌生寒。
北风微漾,闪动的衣袂,令他更像一尊被套上衣衫的木雕。
荆问种喉头梗梗,隔了好一会儿,这口气才长长叹出来:“唉……男人,感情的事痛痛痒痒就过去了,算不得什么。这些年来,苦的是你娘。她相夫教子过日子,看着我青云直上,和她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渐渐的娶妻生女,竟成了两户人家……我和你舅妈,总是吵架,一吵便是你娘来相劝。而她自己和你爹却一直是相敬如宾,从来没红过脸。在外人眼里,我们或不如你家过得和睦美满,可是我却知道,他们那种相敬如宾,是怎样的一种毫无亲切感的相对。孩子,那种冷,你经历过,心里清楚,但你不会了解的,真正的夫妻不该是这样的。”
树后静静无声。
荆问种仰起脸来看着天:“岁月无情,我们都老了,也许在她的心里,唯一可以聊以慰籍的,便是我能够遂了心愿,让她没有白白付出。可是这些年来我志得意满,心却越来越冷,越来越怀旧。如果再让我重新活过一次,也许我会选择在家乡终老,和你娘平平静静地过上一辈子。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过去的日子又怎么能追得回来呢?”
说到这停了一会儿,忽又失笑,摇头道:“没有经历,又何来看破。也许即便是一切重来,我也一样会走上原来这条路吧,离开了现实,一切不过是空谈。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是顺理法则悖于人情,从人情则悖于理法,对错难言。有些别人看来是错的,在我和她之间却顺理成章。孩子,你娘是个苦人,你更是个苦人,你爹爹在修剑堂研学,一年到头难见几面,你性子太孤,除了你娘,谁也走不进你心里。可是我没想到,你竟能下得去这等狠手……”
他向前迈出半步:“那时候我看见你娘浑身是血,恨不得把你撕碎!可是我知道不能那么做。你是你娘唯一的骨血,我若伤了你,她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息。孩子,是我葬送了你娘的一生,你错得也足够彻底,但是人生就是这样,过去的事情人无法改变,与其让它成为压在你我身上的包袱,不如好好去想想如何突破这个局。其实待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会知道,爱恨情仇都太虚幻,半分也握不在手里。男子汉大丈夫,该当立足现实,志向高远,一切还需向前看!如果你只是成长,而不去成熟,那岂不是一直要做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观察动静,见廖孤石在树后毫无反应,也不知是在内心权衡,还是根本没听进去。便又加大了声音道:“如今这世上,我也只剩下你和小雨这两个亲人,以我现在在盟里的地位、你爹在武林的影响,不愁给你安排一个光明的未来。你仔细想想,就算你避世远去,背负着弑母的恶名,遭受着盟里的追缉,人生有何快乐可言?”
他一面说着,一面缓缓向前探步。“就算你向世人宣说此事,搞得我身败名裂,你爹爹又会是何心情,你又从中能得到什么好处?难道你爹会认为儿子替自己出头是光彩之极,难道人们会称赞你大义灭亲,是个不折不扣的卫道义士?醒醒吧!这种事情只不过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单咱们几个成了笑话,整个百剑盟也要跟着戴羞蒙尘!”
廖孤石所靠之树已愈来愈近。
“你纵然不顾及我和你自己,也应该想想疼你的郑伯伯,想想小雨,你郑伯伯呕心沥血经营不易,你妹妹她一个姑娘家,传出这样的家史,如何嫁得出去?纵嫁得出去,夫家又会怎样看她对她?难道你想要她真就做了一个尼姑,面对青灯古佛安静地去终老?你只想要这一时的痛快,可曾想到有多少人一生的追求和幸福都在你手里!申远期已经因你而死,你难道还想把这次的个人灾难,扩大演变成一场毁灭所有人的浩劫?”
“住口!”
“住口!”
“住口!”
廖孤石佝身连吼数声,凄厉有如嘶号。
这悲恸至极的声线尖锐至极,撕人心肺,将荆问种惊得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脸上煞然变色。
只见廖孤石蓦地转过身来:“是你,一切都因为你!”
第五章 真相
令荆问种吃惊的并不仅是声音,更是这个人。
枯林疏影之下,这人双臂乍开五指紧拳分腿而立,头部垂低肩峰耸起,半张脸陷于暗影之中,被暖帽遮住的额头之下,只露出一个白亮娇小的鼻尖。
“你……你不是……”
荆问种语声轻颤,喉头之间竟然产生了无法自控的悸跳。
对方头部缓缓抬起,霜白的肤色如雪泛寒,一对向斜上方瞪大的眸子撑睫裂眶,在暗影中步步突显。
幽暗的林中就此多出一抹亮色。
两道如水清涕正顺这张脸的人中两侧,溢过翘起的上唇,流入咬紧的牙关,又和着口水在浓重急促的呼吸声中,顺颤抖的嘴角淌下,汇和腮边仍不断滚落的热泪,在颌尖化做一片冰冷,滴入夜色。
不论再如何扭曲,这张脸仍是如此熟悉。
此刻对方愤慨的目光,似一柄被热泪洗净的银枪,直挺挺挑指而来,瞬间将他的心狠狠地刺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