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全集Zei8.com》第252/681页
冯保道:“奴才本安排他在东厂,这两天进宫来办事,倒是跟在奴才身边,现下就在宫内。”隆庆道:“快召来,这孩子是忠良之后,我要见见。”冯保点头出去传唤,不多时一个小孩来到檐下,高声道:“奴才程连安,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常思豪一听这声音耳熟,似是下午跟在冯保身边那小太监,当时自己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听得冯保曾唤他“小安子”,莫非是他?待隆庆传进,程连安又磕过了头,他定睛瞧去,只见这小孩个子不高,面目清秀,身上穿的是果然是太监服色,心下更是一沉。
隆庆也自奇怪,问道:“怎么是小太监?”
冯保道:“禀皇上,程连安感念皇恩浩荡,自愿净身入宫,伺候皇上。可是年纪还是小些,奴才便让他先在东厂跟着底下办事的人历练历练。这孩子聪明得很,学什么都很快。”
常思豪上前一步挡住冯保视线,从颈间扯下锦囊,挤出玉佩向前一晃,低低道:“你可识得此物?”
这小太监一见雕龙玉佩,讶然失色,指道:“这是我家的传家玉佩,爹爹向不离身,怎会……”
常思豪听他这话,颅内冰凝雪裂,早已是一片砧凉,又问他程大人相貌,答的全无差错,不由得两眼失神,更无半点神光。呆了一呆,喃喃道:“你果然便是小公子,你果然便是小公子……”蓦地转身,疾步冲去一把将冯保揪住,吼道:“你为何阉了他!”
冯保见他声音嘶哑,口如狮张,眼中喷火,其怒更胜之前,吓得容颜变色,颤声抖手指道:“他是自愿的,绝非奴才所逼!”
程连安瞧常思豪衣着非官非贵,斥道:“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皇上面前如此无礼?还不将冯公公放下?”声音虽稚,却清亮高亢,隐隐生威。
冯保忙道:“小安子不得无礼!这是当今皇上的御弟,常思豪常千岁!还不赔罪?”
程连安一听,登时惊圆了眼睛,伏低叩头,咚咚有声:“奴才不知,罪该万死,请千岁治罪!”一边说,一边挥起两手左右开弓,给自己来了十几个嘴巴,极是用力,直打得嘴角渗血,两颊立时肿起。
常思豪看得呆了,忙过来将他小手握住:“你这是干什么?”伸手刚要替他擦血,程连安在地上蹭膝后退:“千岁不可,奴才的血不干净,别脏了千岁爷的手。”脸上还配着得体的微笑。
常思豪瞧他如此,心中更是揪痛,回看冯保,厉声道:“这都是你教他的?你阉了他还不算,还要把他培养成个奴才,你让程家祖宗蒙羞,香火断绝,还敢说你是程大人的结义兄弟?”
程连安叩了个头道:“千岁息怒,奴才愿意净身进宫都是自己的主意,跟义父无关。”
隆庆道:“那你为何如此?”
程连安道:“禀皇上,奴才之所以决意进宫,跟奴才的义父确实无关,倒是和奴才的亲生父亲有点关系。”
第七章 全孝义
常思豪闻之更奇,问道:“你净身进宫,和程大人有什么关系?”
程连安叩头:“禀千岁,奴才的父亲名叫程允锋,是个浑人……”
常思豪火撞顶梁,嘶吼道:“你说什么?”
程连安身子伏低,以额抵地:“千岁息怒,做儿子的自然不可妄议父非,不过奴才的爹爹确实如此。”
隆庆伸掌向常思豪略按,目光转回,沉了声音道:“你说。”
“是。”
程连安跪在那里,和冯保一样,将菜霸小东子的事原原本本讲说了一遍,最后道:“奴才的爹性情侠烈,刚毅果敢,原是让市井愚人最佩服的一类汉子,他常常做出些事情,自以为行侠仗义,实际却害人不浅。就拿奴才的义父来说,年青时他二人感情甚好,兄弟相称,本来那时我义父每日出摊贩卖豆腐,虽然要与菜霸进贡,生活毕竟过得平安,可是我爹与那菜霸相争,将他打倒,看起来是替义父平了一时胸中恶气,后来却又如何?他走之后,菜霸复来,砸了我义父家的豆腐坊,将他连叔公爷暴打一顿,害得老人伤病夹气身亡,我义父无家可归,只得净身入宫做了太监。后来他们弟兄再度相逢,义父绝口不提当年的后事,怕惹我爹伤心,反而我爹偶尔想起,说到那一架打得如何痛快,他还盛赞我爹侠气。”
他与冯保声口一致,但冯保只说自己的叔父是病故,并没提是经小东子报复、挨打受气而死,显然还为程允锋加了遮拦。常思豪听得两眼发直,想这行侠仗义四字,在自己心中,原一直是理所应当之事,可是程大人当年所为,确是好心办了坏事,或许那时他不出手,冯保一家受些欺侮,也不过是每日失去一块豆腐,而反抗的结果却是家破人亡,究竟孰错孰对,哪个结局更好,一时恐怕还真难说清。
程连安道:“人生在世,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我父却不明白。他在南方杀倭寇,平反叛,立下军功,做了官,脾气却还是没改。我娘说以他的脾性,对敌则可,做官可就不成了。果然后来在京任职时,冲撞了沈太监。还好被义父救下,贬至边关,捡了条性命。他为人正直,一般百姓、下层军士都敬慕他,本来能再度投身军旅,于他来说也算是得其所哉。可是后来番兵来战,势不能敌时完全可以暂退,重整旗鼓再来,他却选择了死守孤城,不让寸土。百姓军士无知,信他跟他,甘与同死,结果导致全城覆灭,城亦被夺。不但失了土地,连人也搭进去了。”
他声音稚嫩,讲起往事,并无悲伤,反多遗憾,俨然一幅小大人居高临下,看透一切的口吻。常思豪想起程允锋临终之时,亦悔此事,当时他满身血污泪洗双颊,颤抖说出“人生非为求死,有生便是希望”的情景尤在眼前,一阵伤心袭来,默然无语。隆庆、长孙笑迟等人也是垂目凝思,各有所想。
程连安目光淡定,缓缓续道:“做官是为国家而做,为百姓而做,倘若让国家百姓都受损失,那是对也不对?我义父说,这世上的贪官并不可怕,因为他们只是往自己家里捞钱,危害还不算大,早晚一死,钱还是国家的。可怕的是有些人满腹学问,一腔抱负,对世上一切,处处看不顺眼,这种人一旦掌握了相应的权力,便按着自己心中理想去建构,明明走错了方向,可是偏偏还认为自己是最正确的人,其意在拯救万民,却害得天下受苦,搞不好还要弄得国家败亡,分崩离析,又难说他不是出于好心。西汉改制的王莽、北宋执行变法的王安石都是这样的例子。奴才也觉得,还好我爹的官小,若是大些,说不定还有多少人跟着枉送了性命,那样一来,罪孽可就更加深重。”
隆庆见他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倒很成熟,点头之余轻轻一叹,说道:“这识见也对,但变法改制,倒也不全是坏事,然非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能行也,所以古来成者廖廖。咱们后世之人,比不得开国伟士、匡正奇才,能专心务实,守成不亏,也就不错了。”
程连安低头:“皇上说得是。义父常说皇上以仁德修政,谦厚俭省,是天下少有的好皇帝,眼见国库空虚,小民贫苦,也曾想过召治世能臣改革变法,振堕起衰,然而想到变法事大,连涉极广,而且成败未知,不愿以民生做赌,故未成议。这是皇上体恤着天下百姓,有一颗慈爱之心。能在您这样一位明君身边伺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奴才听了也觉得,皇上您心眼儿真是好得很。”
隆庆点头微笑:“嗯,朕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胸无大志,哪算得上什么明君。你起来说话吧。”侧看冯保一眼,目光颇含嘉许之意。
常思豪问道:“那你又为何来做小太监?”
程连安刚起身,闻言又把头低了一低,道:“本来义父要奴才多读些书,将来考取功名,可以在朝为官。可是奴才思来想去,爹爹当年读书刻苦,学业有成,可是脑子还是那个脑子,脾气还是那个脾气,这一辈子错得不能再错,连性命都搭了进去。可见读书虽然有用,决定命运的却是性格,性子不对,就像骑马走错方向,马越快,离目标越远,书读得越多,能办出的错事也就越大。所以奴才对义父说,不愿读书。义父又说,那么你便习武,将来考武举,做武将,也算子承父业。奴才觉得,假如奴才有功夫在身,看到不平之事,难免像父亲一般自恃有能,妄动刀兵,惹出祸事。若是什么也不会,遇到像菜霸欺人那类事,躲得远些也就好了,这样人我不伤,至少落个平安是福。”
隆庆听得失笑:“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全看人怎么去用,怎能因噎废食呢?你这小子,定是太懒,才什么都不愿学。”
程连安躬身道:“多谢皇上夸奖,奴才可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