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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家乡桔林成熟时一片火燎红云般的景象,张齐脸上惨淡一笑。当初父亲累考不中,于是心灰意冷,在家种桔维生,取的便是“中举”之意,讨个吉祥。之后加力培养自己,以期代父圆梦。自己十年寒苦倒也争气,金榜题名之时老爹爹喜出望外,把八年卖桔的钱都拿出来,请乡亲们吃了一个月的流水席,那时候众乡亲欢笑敬酒,纷纷称颂,父亲酒到杯干,脸膛儿喝得红通通,毛孔亮起来好像桔皮上的小坑儿,嘴笑得更是好几天都没合拢,他这心里,是多么地高兴啊!当时自己头顶插花、身上披红地就在旁边看着,父亲捧酒碗的手指又圆又粗,上面布满夹着泥沙的小裂口,关节糙得像翘皮的树瘤,已经远远不像是个书生了。那钵大海碗一次次地举起来,酒水顺着他花白胡须淋漓而下的样子就如印在了自己心里,事隔多年还是这么清晰、这么鲜明。如今自己做了这么个御史的官,不上不下的熬日月,身心俱疲,倒真不如在家读书帮农的时候自在轻松。然而家乡父老都以自己在京做官为荣,若是蔫溜溜地回去,莫说父亲要气个半死,只怕在乡亲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挺不起胸了。

“想什么呢?”吴氏在他怀里拱了拱身子,领口内抹胸露出了一角。

张齐低头:“想吃桔子。”

吴氏掩怀一笑,将额角抵在他的颈侧轻蹭:“想吃桔子,可要自己剥哦。”

独抱楼内一片灯火通明,常思豪、徐渭、梁伯龙、顾思衣和秦绝响屏退余人,坐在包厢里商量。梁伯龙说道:“徐先生,侬说那张齐此来是徐阶一计,倒让人有些难解哉,吾看这人无甚本事,徐阶为何要派他?”

徐渭道:“用有本事的人做事,不算本事。用没本事的人做事,还能做成大事,这才是他徐阶的本事。张齐在小年宴上与你们有过冲突,派他来确实不合情理。据秦大人的调查,徐家对他不满的事又属实,让这样一个处于矛盾中的人接近咱们,反而比其它人来得要更合理。”

常思豪道:“这么说,张齐此来是做内应,摸咱们的底细。”

秦绝响笑道:“那咱们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把徐大、徐二的案子拿出来让张齐去告。这案子大,又是御史份内之责,他不敢不告,也不能不告。徐阶看自己的人调炮回轰,怕要气个半死。”

徐渭缓缓道:“如此则正中了徐阶之计。”梁伯龙奇道:“怎么讲?”徐渭两眼眯虚成线,眼袋下的阴影越发青森森吓人,道:“徐阶对我十分了解,他知道在我面前用间多半要被识破。即便如此还是派人来,显然其意不在于此,而是料我看透他计策之后,会将计就计。徐氏兄弟的案子,侯爷已经在皇上面前有所点逗,让张齐据此一告,皇上便知是侯爷的指使。一边是政治上用得着的徐阁老,一边是军事上使得上的云中侯,皇上权衡之下必然要力压此事,办法就是严肃处理张齐,在派系斗争暴露之前把他的头按下去。这样一来,看似双方面都无损,其实受打击最重的却是侯爷,因为百官经此之后不会再有人替侯爷效力,同时也在皇上心里埋下了反感的种子,另外,徐大徐二的事情会被永远压下,没有人敢再提。”

众人一听都冷水泼头般沉默下来,如果被他说中,那么徐阶的心机真是阴深无比,接下来的每一步只怕都惊险之极。

隔了好半天,秦绝响道:“与其跟这老东西斗心眼儿,我看不如……”手向颈间一横,做了个刀切的姿势。却见常思豪连连摇头。他不忿道:“大哥,你怕什么?反正聚豪阁的人都撤回江南了,他身边又没有硬手,咱还收拾不了他吗?”

常思豪道:“徐阶一死,将会出现权力空洞,内阁中斗争起来,我们无法控制。”秦绝响眼睛直着,知道百剑盟总坛被毁,自己接得过来,可是这内阁六部可就大大不同了。徐渭侧目观察二人,面无表情。

梁伯龙道:“刺死他倒弗算什么,只是未能揭下这老贼真面目,反要让他以倒严之功千古流芳了。”大家一听各自点头唏嘘。顾思衣道:“先生,您有什么高见?”

徐渭沉吟片刻,道:“既然徐阶计中藏计,咱们便顺着他,将计就计的同时,再来个计中夹计。”

郭书荣华率四大档头回归东厂,有干事奉上徐阶办寿的请帖,他接过略扫一眼,扔在桌上。曾仕权小心伺候着,把他脱下的外衣往臂弯里一搭,却不离去,向前小凑半步道:“督公,侯爷这趟跟徐公斗法,怕是眼见着要动真格的了。阁老树大根深,这一趟真不知鹿死谁手啊。”

郭书荣华舒眉侧目,淡然一笑:“怎么,你担心侯爷城门失火,秧及到咱们这池鱼么?”

第九章 不明白

曾仕权把眼觑着,陪上笑容:“督公目如烛照,小权儿这点心思,都逃不过您的眼去。说实在的,要讲官场这一套,侯爷还是稍稍嫩了些。至于徐渭,此人思维怪诞,行事偏激,虽然足智多谋,却易为人所乘。至于梁伯龙等泛泛之流,更无作用,侯爷这一方的前景,实在堪忧呢。要是搞到后来看形势不对,他们动起硬的,和徐阁老来个鱼死网破,那这京师可就要大乱了。”

郭书荣华手拢衣袖安坐椅上,目光微微放远,定静如叙地道:“侯爷承接剑家遗志,其心早已超迈俗流,只今必以天下为重,不肯对徐阶用武。只因杀之容易,可事情过后,徐党的人必然对他阳奉阴违,处处掣肘,对他将来实现剑家宏愿十分不利。”

四位档头互相交换着目光,表情各异,想的却都是一回事:常思豪和秦绝响两兄弟笑里藏刀鲸吞百剑盟,说什么承接遗志也不过是托词而已,怎么督公心里却当了真呢?

吕凉躬身道:“督公,仕权所言不无道理,虽然冯公公搁下话让咱们尽量配合,但常思豪的实力毕竟摆在那里,一旦败下阵来,徐阁老必然有所动作,届时咱们的处境只怕要艰难许多。”

曹向飞鹰眉扬挑,昂然道:“怎么,你还怵上他了?若非用得着,皇上才不会一再容忍他倚老卖老!他这回办六十六,下回就该办七十了,脑子再好又能折腾几天?手下李春芳是个软柿子,张居正是个蔫巴鸡,没事时候都能充个门面,有事的时候就算伸手也给不上力!严嵩再不济还有个东楼小儿支撑大局,徐三儿呢?跟人家怎么比?老徐现在即便不倒,往后这几年的局面,他能撑得起吗!”

郭书荣华目光移向角落的康怀:“慨生,你怎么看?”

康怀垂首躬身:“回督公,东厂虽属官设,却独立于朝廷之外自成体系,任它风浪再大,咱们这定海神针也能不动不移。冯公公身在内廷,高瞻远瞩,能见人所不能,相信督公和他老人家早有成议,属下人等只需言听计从、埋首耕耘就是。”

郭书荣华笑了:“怎么,你也跟小权学上了?”

曾仕权脸上汗颜,康怀垂头道:“不敢,不过慨生心中浅见确未成熟,既然督公动问,属下只好怀揣冒昧,略陈一二。”他稳定一下情绪,跟着道:“依属下看来,大档头所言切实,极有道理。有严嵩墙倒众人推的前车之鉴,徐阶对自己的手下并不信任,这就引得下属官员或为求自保,或为求宠信,相互参劾攻讦,人心难以凝聚,又多有图一时之快者,打着徐家名号大肆妄为,不知收敛,民怨甚巨。皇上登基之后,几次想要出去游猎散心都被徐阶挡住,一些朝中大事如有异议,他也常常耍弄权术,明示天威,暗逞己意,惹得皇上多次不快。老皇爷在日因修道耗费巨大,国库空虚,皇上不是不知,但新登大宝,总是想要文成武德,建立几样功绩。侯爷的出现正切合了这个契机,因此受到如此重视也很合情合理。既然皇上想做事,那么徐阁老的保守就成了一个问题。正如大档头所说,倒严之后扶稳社稷用得着他,现如今新的形势下要他来撑大局,他非但撑不起,只怕还要变成一块绊脚石了。”

吕凉听康怀思虑深远、想得很细,当下投去表示赞赏的一瞥。不料郭书荣华叹了口气。

康怀低头不敢再言。

曾仕权勾起嘴角正自偷乐,却见督公的目光虚略朝自己这边转来:“人本浮萍,如飘花流水,散迹天地。可是,那相聚时的一刻,又有谁真正懂得珍惜呢?”说完起身,淡静离去。

四人恭送督公,半晌后才直起腰,曾仕权和吕凉彼此互望,康怀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曹向飞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掠过,冷然道:“咱们拜岳王爷,是学他的忠,拜关公,是学他的义,吃俸禄为国家办事是尽忠,脱下官服,彼此都是战友、兄弟。不管是出去的,还是刚刚进来的,只要在厂里待过一天,为厂里出过一份力,便永远都是东厂的人。冯公公受的辱就是你我受的辱,冯公公受过的气,就是东厂受过的气!此事无关时局,无关国体,无关实力,你们明不明白?”

曾仕权和吕凉登时听了个灰头土脸,垂着头一声也不敢吭。曹向飞指捻冠带,鼻孔中稍具见责之意地“嗯?”了一声,其余三人赶忙退后一步躬身施礼,齐刷刷应道:“明白!”

两日后,侯府中摆下酒宴,宴请张齐。

席间梁伯龙坐陪,常思豪主席,虽然只有三个人,却选了一个异常阔大的客厅,当中一条长桌摆满上百样酒菜,显得异常丰盛,背后三扇云绕苍松的洒金屏风品字形摆开,十分华丽贵气。常思豪举杯笑道:“张御史,上次在独抱楼匆匆一叙,也没细谈,今天不为别事,希望你们彼此都敞开心胸,让过去的一切,都彻底过去。”

好话不说二遍,张齐一听就明白他意不在此,笑着佯作姿态道:“侯爷说的哪里话来?上次在独抱楼内,下官与梁先生已经尽弃前嫌,莫非侯爷以为下官心口不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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