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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思豪哈哈大笑:“如此倒是常某蛇足了。”梁伯龙笑道:“前日宴散之后,侯爷曾对吾等言说:张御史既然能来赴会,便说明他内心坦荡,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为此着实感叹了一番。可见侯爷对御史大人是另眼相看啊。”张齐心知对方是要拉拢自己了,笑道:“不敢当。侯爷一腔热血保家卫国,又在万寿山上据理力争,敢于和徐阁老抗辩,下官一直是很钦佩的。”

常思豪微笑道:“那也是在下冲猛莽撞,不知轻重。其实徐阁老为国操劳多年,谋虑深远,所思所想,原非我这粗人能及。日后寻个机会,还当到他府上好好拜望一番,以表歉意哩!”

张齐笑了,眼前这位云中侯屡次三番与徐阁老作对,如今却说出这番话来,显然是在试探自己。不过趁此机会,自己也正好表明心迹。说道:“侯爷何出此言?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徐阁老推倒严嵩,救国扶危,也确是功在社稷,不过近些年来他一味求稳,很多矛盾不是拿出来解决,而是能压则压,能拖则拖,这也让朝中很多有识之士为之忧心不已。侯爷不畏权势,仗义直言,开数年未有之先例,为朝野上下竖起了一面新的旗帜,实在让人振奋得很呐。依下官看来,咱大明接下来这几十年的气运,还要多看您的作为了。”

常思豪和梁伯龙对了一眼,微笑道:“张大人过誉,本侯一个粗人,哪里敢当啊。”梁伯龙笑道:“咦?侯爷,时候差不多了吧?其它几位大人可能也都到了,咱们是不是出去接一接?”常思豪点手叫人,有家奴从屏风后转出来道:“回侯爷,客人们早都已经到了,只是刚才您这儿说话儿,奴才没敢惊动。”说着把后面折叠屏风推开,张齐搭眼瞧去,只见屏风折叠起来后露出拱门,后面又是一间屋子,十几名官员齐刷刷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向自己盯过来,其中有不少隶属徐党,目光尤其复杂。

他万也没想到今天的宴会还有别人,一时心里乱跳,寻思:“他们才不是刚来!这,这是故意的!难不成这帮人,都已经归顺侯爷了?”

常思豪热情招呼大家落座,满屋人目光交来递去,表情不一,谁都不言语。他们原来都在奇怪,侯爷请来吃饭,下人又把大伙拦在隔壁迟迟不入席,不知究竟是何用意。现如今心里都明白了:张御史的话很明显给大家打了样儿,看来侯爷大概是要以他为引子,让大伙儿表态,是否脱徐、倒徐。

常思豪和大家说说笑笑,举杯劝酒,却丝毫再不提和徐阶有关的事。官场上本就习惯于不把话说在明处,此时众官员各怀心事,彼此间谁也摸不透对方倒底心向着谁,既然常思豪不再提,相互间也就哼哼哈哈以酒盖脸,谁也不往这上说。梁伯龙招呼把厅门大开,吩咐开戏娱乐,一时间院里锣鼓响动,席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常。

张齐半尴不尬,心里上来下去地翻腾,又被不住劝酒,越喝越多。等散席出来,一边往家走一边琢磨,心想若这些官员还没投靠侯爷,那侯爷此举,便是在断我的后路了。他认为这些人回去和徐家一说,我便只能靠过来跟着他走。可若是这些在场官员都已经投靠了侯爷,那么很显然,这个反徐阵营已经上了规模。那为什么我表态之后,大家出来,侯爷又不往下深说了呢?

他琢磨一路也没想出个因由,到了家便又来问老婆。吴氏沉吟半天,询问了今日的菜品、请到的人员等细节,都觉没什么特别,又问道:“今天唱的什么戏?”张齐来了兴致:“武戏,俩武生都是京中名角,刀枪使得如梨花斗雪,好看得紧!”吴氏道:“说内容!”

“唔……”张齐回忆了一下,打着嗝儿道:“想起来了,水浒戏,表的是林冲投奔梁山泊,王伦不收,要他杀人取个投名状,林冲无奈下山,与青面兽杨志一场遭遇,打将起来……”吴氏一拧他大腿:“这你还不明白吗?”张齐疼得一抽:“明白啥?”吴氏道:“投名状啊!侯爷摆酒搭戏给大伙儿看,这是暗示你们要拿出行动来表一表忠心!”

张齐闷了一会儿,道:“不错,今天请的好些都是御史言官,他这是憋着让我们参徐阁老啊。”

吴氏侧目道:“不是‘你们’,就是你!你也不想想,当时你已经把话说得很明了,为什么别的官员一出来,姓常的又不提这事了?因为那些官员根本不是他的‘自己人’!他把你逼到没有退路,又不明说,就是让你跳出来摇旗呐喊做他的探路石。真去参徐阁老,闹大了往下追查也攀扯不着人家,因为你根本也算不上人家的党羽,所做所为,也不是人家的授意!”

张齐眼珠转来转去,猛地一跺脚道:“可不!他妈的!这不是耍老子吗?”

吴氏白眼相看道:“满朝文武就你一个傻子,不耍你耍谁?”张齐酒劲上涌,鸭子般呱呱怒叫起来:“谁傻?谁傻?你也瞧不起我!”吴氏嗔道:“我这不也是疼你吗?别人见了面嘻嘻哈哈浮言浪语,谁能跟你说这些!”张齐呆了一呆,鼻根起皱,抽了两抽,忽然把头扎进夫人怀中,大哭起来。

吴氏知他有喝多就哭的毛病,可是今天哭得特别痛切,显然是心中有太多难事,动了真情。想到他在外头也着实的难,不由得眼圈也红了,就用下颌轻轻磕着他的头顶,拢过手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心疼地道:“夫君,这两条贼船咱们谁也不踩、谁也不靠,你要想好,打从今儿起,就全听我的。”

第十章 没面子

常思豪守了几天不见动静,便找来徐渭问计。

徐渭道:“让张齐来投,不可能经过多人商议,必是徐阶暗中指派。因为这是一个要牺牲掉的人,若是告诉手下党徒,将来还有谁肯为他卖命?所以那些爪牙回去禀报张齐已叛,徐阶也必不会将内情公之于众,相反会对他愈加冷淡,把界限彻底划清。张齐瞧出咱们要‘投名状’,知道若真下手干办,就是走上险峰,此人名利心重,胆子却小,权衡之下只有缩首忍了。”这几日他得到京师名医的调理,身体状况好了许多,尤其咳嗽减轻,说话声音也敞亮不少。

常思豪点头:“这样一来徐阶的计谋落空,必然别有策划,先生,咱们这回该抢前出手,占得先机才好。”

秦绝响拿把洒金小扇靠在门边,一边扇风一边冷笑道:“大哥放心!青藤先生是何样人物,必然早有成竹在胸了,先生,您说是不是呢?”

徐渭对他理也不理,径对常思豪说道:“明天就是徐阶办寿的日子,咱们应该给他送上一份厚礼。”

秦绝响笑道:“出钱的事儿自然要找我啦。不知先生这厚字要怎么个厚法儿呢?”

徐渭道:“我想送他两个人。”常思豪一愣:“人?”徐渭点头:“徐璠和徐琨。”秦绝响柳叶眼登时翻起:“不成!这俩人可是我的王牌!”徐渭道:“不打出去,又算什么王牌?”秦绝响道:“牌交回庄家手里,又算得上什么打法?”

徐渭移目轻笑不语。

秦绝响连日遭受他的轻蔑,此刻瞧见这副表情更不顺眼,皱眉道:“大哥……”

常思豪一摆手:“别说了,一切按先生说的做。”

暖儿在独抱楼后厨正学做菜,听说秦绝响归来,便托了盘刚做的拔丝西瓜,嘻滋滋地送来给他尝。上得三楼,就听套间里大吵大骂,手下人在外廊排成两行,谁都不敢进去相劝,暖儿走近,听里面骂的都是“他他妈算老几?”之类的话,心里也就明白了。她知道秦绝响的脾气,挥手让其它人下去,自己守在外面,直等到屋里动静渐消,这才推门而入。只见屋中一片阴深,四面拉着帘子,惟一一扇亮窗边摆着把太师椅,椅背太高,瞧不见秦绝响的头,只看扶手上有半截小臂,椅背边缘被一方光斗照亮,在地毯上拉出半明半暗的长影。

秦绝响知道别人不敢进来,眉眼不睁地抬了抬手。

暖儿会意,颠步前掠,乖顺地倒进他怀里。用小银叉扎起一块西瓜送到他嘴边:“天热火气大,尝尝我做的西瓜吧。”

秦绝响闻着熟悉的发丝香气,懒懒地一手拢着她腰肢,一只手轻车熟路地伸进她怀里,捏弄把玩一阵,舒气叹道:“又长大了呢。”暖儿脸蛋红红地:“谁让你总是揉它。”将西瓜凑近去。秦绝响张口吃了,眼皮撩起,目光里却毫无快意。这半年来暖儿身材发育得愈发诱人,个子也长高了不少,眼瞧要超过自己,而自己却仍是原来那副样子,想来想去,一定是那“王十白青牛涌劲”的缘故。

当初郑盟主曾言说,王十白青牛涌劲入门第一步即要燃天癸,消耗的是先天发育的生机,女子十四,男子十六岁方可练习,否则与龙骨长短劲一样会落得相同的结果,就是会导致发育停止,无法长高。自己当初还以为是托辞,不想竟是真的。最近尝试着停练观察,可是这劲只有一个动势,练上之后举手抬足都带着意思,抛都抛不掉。这才明白:上乘武功不仅仅是在格斗时才起作用,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种动作模式,能使人的一举一动都更轻松舒适,人开始是照规矩练习,渐渐的,规矩成了习惯,便不再是人练拳,而是拳练人,因此行走坐卧都能使人的功力加深。想要弃之不用却难,就像小孩学会了走,再翻回去用爬的方式,便觉别扭之极。然而诸剑身死,修剑堂典籍又被自己焚烧一空,如今想要查一查解决办法都没可能了。其实若是一直保持着童形,自己倒不在乎,问题是以后纵然把馨律追回来,自己这副模样始终无法与她般配,那可如何是好?

暖儿哪知他在想什么?问道:“你又和那怪先生斗气了?”秦绝响道:“哼,他也配!”暖儿道:“我知道了,你是气常大哥待别人比待你亲。”秦绝响道:“气?我干什么要气?人心应无所住,念旧本身就是一种错了。”

这句“应无所住”出自金刚经,这些日他常挂嘴边,暖儿早听得惯了,心里却仍是酸溜溜的,知道他得闲就翻一翻佛经,其实是在想念馨律。低头说了声:“念旧也没什么不好呀。”轻轻把瓜盘放在桌上。

屋里一时变得安静,阳光透窗而来,照得两人身上焦亮暖煦,衣色生芒。暖儿见秦绝响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环臂勾住他颈子道:“响儿哥哥,咱们去云梦山玩玩吧?”秦绝响皱眉:“我忙得很,哪有功夫陪你玩?”暖儿道:“你哪有忙?盟里和秦家的事,有我爹爹和贾伯、许伯、白叔、小蔡哥他们打理,你根本都不用过问的。”秦绝响道:“他们打理他们的事,我是官身子,你不知道么?”暖儿嘟嘴道:“官身又怎么了?人家也只当你是小孩,又不派你什么差事。”秦绝响眼睛一立:“你说什么!”暖儿一噤之下忽觉天地陡转,身子被震起来打旋飞出,“咚”一声撞到窗棱,扑倒在地下。

秦绝响本无意伤她,但火起时身上便不由自主地使出了王十白青牛涌劲,有心去扶,想到这功夫犹如冤魂缠腿挥之不去,心里不由得又一阵烦躁,拍案骂道:“你他妈算老几?也敢瞧不起我!老子爱干什么干什么!从小到大,就没人管得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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