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玉兰曲实体版作者秋姬》第6/98页


  楚姿拿来铜镜,我左右看着,伸出手勾了些香膏抹于发髻上,又正了正珠玉簇金花步摇。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步摇那金晃晃的颜色甚是刺眼,我索性拔了出来扔在托盘上。
  金属相撞的清脆声音。
  楚姿有些无措地抬头看我。我吩咐说:“去把哀家的檀木簪子拿来。”然后语气又有些烦躁地说:“以后别总用金的银的,看起来不顺眼。”
  楚姿诚惶诚恐地应命离去,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那枚古色的檀木簪子,然后又是一番整理,我方才被搀扶着来到殿外。
  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下面是苗太医的孙女苗香带领的三十名医女,清一色的藏青色衣裙外罩着纯白色的医袍。
  她们向我跪拜,我微微动了动手,楚姿便在旁边说道:“皇太后叫你们起来。”
  她们齐刷刷地站起来,我看她们,却没有注意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只是俯视着那整齐的青色方队庄重而威严地说:“你们是大胤的第一批医女,是哀家叫你们进宫,因为后宫需要你们。你们与那些宫娥和太监一样,每月领宫中的俸禄,你们的俸禄要比他们多,但是你们的身份比他们低。因为你们在为太妃、妃嫔诊隐病之外,闲暇时还要兼顾宫人们的健康。这也是你们身份低的原因,哪有身份高的人给身份低的人看病的道理呢?但是哀家对你们寄予厚望。你们先要集中培训,主修《千金方》中的妇科。两个月后哀家会亲自考查。你们之中将有十名被淘汰到浣洗房去做苦役。其余二十名医女将要在太医院同太医们一同工作。”
  末了我顿了顿,扫视了她们一圈,口气严厉地说:“作为医女,你们是来治病救人的,而不是来穿着打扮的。你们只能依等级穿藏青色或者深红色衣裙,外面都要穿白色罩衣。头发只能梳单髻,更重要的是不能抹粉擦脂,不能佩戴任何饰品,知道吗?”
  “奴婢们知道了。”下面回答道。
  我点了点头,然后叫来苗香说:“哀家封你为医女长,希望今后你能好好教导她们。除了医术,还要教导她们日常的宫中礼仪,否则不只是她们要遭到斥责,哀家更是脸上无光。哀家希望你能随时向哀家禀告她们的情况,不用通过别人,直接向哀家奏报就行了。好了,哀家还有很多事要忙,你们退下吧。”
  苗香带着众医女离开,我转身,碰上的是楚姿等侍女迷惑的眼神。
  她们一定不懂。她们不懂当初我对于患乳疡的安婕妤是怎样的冷眼旁观和无动于衷,现在却要组织这样的一支医女队去治疗女人难以言喻的疾病;她们不懂,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我,难道还在乎宫中那些宫娥太监如草芥一般的生命吗?
  我并不需要她们懂,但我确实对身为可悲之身的女人们存有体恤之心。
  我心中感谢的是颛福对这件事采取了支持的态度。这个呼风唤雨无忧无虑的皇上,这个还未娶妻纳妃的少年,他显然不知道所谓医女存在的意义,但是他支持我,只因为我是他的母后。
  我的儿子颛福,除了他不是我十月怀胎痛苦分娩之外,我们与亲母子无二。
  所以我费心劳神,只希望交到他手中的是一片繁荣安定的江山。
  我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按压我的额头,听说想得过深的人很容易衰老。
  也许我并不怕因此而衰老,但是我怕百密一疏,我怕我机关算尽,最后事情却不是按照我预料的那样发展,甚至,违背了我当初的意图。
  我摇了摇头,发现自己确实想得过多了。
  但我必须考虑周详,因为我坚信,事前预防总比事后补救要好。
  于是我再回到勤政殿时,看着刚刚那本迟迟未定的奏折,终于落笔写下,“可。朝上细议。”
  晚上用膳时,我突然发现四下的宫人全都褪下了金银首饰,换了木或玉质的簪子。
  且不说如善善或者太妃等这样老辈的宫人,就连玳君这样年轻的女孩子都不见丝毫的珠光宝气。
  我一怔,然后心知是我今天下午无意中的一句话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其实我心里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对金银首饰产生了厌烦的情绪――是因为那笔银子,那笔国库必须批出来的一大笔银子。
  然而我也知道,这并不能解决问题,我不应该以自己一时的情绪去干扰整个后宫该有的颜色。
  于是在用过膳后,我问玳君:“玳君,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样素气?正是花儿般的年纪,就更应该好好打扮自己才对。”
  玳君毕竟稚嫩,面对我突然的问话想不出好的措词,实话实说道:“因为太后您都弃金银而倡朴质,奴婢们又怎么能……”
  玳君说这话的时候,其余的宫人都为她的口无遮拦而吃惊,投来或责备或担忧的目光。
  我不以为意地笑了,既是对她,也是对整个屋子里的人说:“哀家只不过是一时厌倦了每日穿金戴银而已,并不是要求你们也同哀家一样。而且这后宫本来就该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地方,这后宫说到底也是为了皇帝的赏心悦目,所以你们还是应该注重仪容,尽心装扮。这样哀家看着也高兴,明白了吗?”
  众人神情这才舒缓下来,连忙点头应是。
  夜晚,辗转反侧。
  我闭上眼睛,却没有丝毫的睡意。明明宽大舒适的床却显得空荡荡的,明明丝滑的锦单却显得倍加寒凉。
  四周静悄悄的,静得我无法安眠。
  外面突然有了沙沙的拍打声,下小雨了。
  我披衣下榻,拿起一枝点亮的莲花灯绕过今晚值夜的如意。在这样的雨夜,她睡得香甜,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我举灯来到隔壁,奶娘女喜被我惊醒了,我向她做了个手势叫她不要出声。我来到九珍的小床边,看着她熟睡的脸,心下安稳了许多。
  我静静地听着九珍的呼吸声,脸上不禁露出笑容。然后又忍不住亲亲摸摸她那胖乎乎的散发出奶香的小手,直到九珍似乎被扰到动了动,我才慌忙将她放回,又怕她着凉,拉了拉被子为她掖好被角。
  “你今晚注意些,别让帝姬着凉了。要是她突然醒了,你就把她带到哀家屋里去。”
  我轻声吩咐完奶娘后,却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推开门来到屋外。
  外面黑蒙蒙的,只能看见屋檐灯笼朦胧的烛光下如细针般纷纷的雨。
  寒意夹杂着莫名的寂寞。
  我想,我有多久没说话了?如果和朝臣在朝堂上议论政事不算说话的话,如果对宫人们吩咐后宫事宜不算说话的话。
  明明繁重的国家大事充斥着我每日的生活,为什么,依然会有空虚的感觉时不时地一闪而过。
  早上起来头有些昏沉,但我不以为意,照常上朝议事。
  今天主要谈论的就是黄河加固堤坝一事。工部尚书及负责此事的官员细细奏明了这项工程的各项支出,我听着,却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他们甚至以为我要睡着了。
  下午的时候,我抱着九珍在媚夏媛让元遥为我们作画,后面是一片鲜红艳丽的牡丹花。
  我深深地感叹小孩子实在长得太快了。
  我想记住九珍成长的每个印迹,于是便让元遥每一季都为九珍画一幅画,然后把这些画装订成册,可以时时翻看。
  我也想等着九珍长大出嫁的那一天,我把这画册当成最宝贵的礼物送给她,给她一一看她小时候的样子,然后我会指着画像笑她说:“你看你,小时候胖极了……”那时候九珍便会露出又惊异又娇羞的表情吧。
  我想着,便不禁微微地笑了。
  怀中的九珍不安分地动了动,挣扎着想要下去。
  元遥体贴地说:“小孩子没耐性,臣已经先把小帝姬的那部分画好了,您可以让她先下去玩玩。臣接下来主要画您的那部分。”
  于是我将九珍递给奶娘,吩咐她看着九珍别走远,自己又坐回来保持着原先的姿势,目光看向元遥的方向。
  元遥自小就跟在端豫王和我身边,后来端豫王去封地上任,他却留了下来。他以前是那样一个拘谨而沉默寡言的少年,现今他依旧如此。只不过二十八岁的他下巴蓄起了一小撮胡须,看起来更是成熟稳重了。
  他是我非常信任的人,我垂帘后朝廷上许多事情只放心交给他去办。而他现在穿着紫色的官服,年纪轻轻已是大胤的正三品官员。他们都知道元大人是我非常宠信的臣下。
  他此时一丝不苟,神情严肃,正一抬首一低头一笔一笔在书案上细细勾勒着每一个线条。
  他神情专注而仔细,我一动也不动,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下雨的原因,今天的阳光格外的灿烂,让我浑身微微地发热。
  不知何时,他终于说话了,“臣昨天收到他的来信了。”
  我的心微微一动。
  元遥接着说道:“只是信的开头问候了臣一下,后面满满的全是问小帝姬的情况。问她有没有长高,有没有长胖,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然后苦笑中隐隐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说:“臣看他婆婆妈妈的像个女人……”
  我低头没有说话,心中发痛,头却晕晕的,思维渐渐地漫散来开。
  “他还送来一大堆玩偶彩画,让臣带给小帝姬……”
  “不能收。”我感觉自己身体软绵绵的,却还强撑着精神反对说,“宫里物品来源历来都查得清楚,这样不明不白的东西出现在九珍身边会让人起疑,再说……”我感觉自己脸颊发烫,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觉得自己就要倒下去了,却最终软软地靠在赶上来的元遥的肩膀上。
  他扶起我,手覆上了我的额头。
  “天,小姐,您发烧了。”
  我感觉自己喉咙发痛,呼吸沉重而炙热,我哑着嗓子说:“回来时别让九珍靠近我,我怕传染给她……元遥,我感觉很困,很困……”我终是抬不起眼皮,眼前一片黑暗。
  待我醒来时,天色已经昏暗。
  楚姿正巧上来为我换额上的冰帕,见我睁开眼睛,欣喜地说:“太后您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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