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陌生人全集Zei8.com》第28/80页


常山放下照片,这次把信一口气读完。

“常山我儿,你与海洲之父,名叫甘遂,他的身份是一名军人。我与他在上海相识,同游南京。孝陵神道前,留有我俩合影。其后分开,京杭两地,鸿雁传书。我告之他我已有孕。他接信自北京赶来,与我重聚。谁知他候我产子,不告而夺我骨肉,弃我而去,令我产褥期思儿欲狂,缠绵病榻几达半年。

三年后,我因学术研究需要,往宁夏一保密部门计算参数数据,竟遇甘遂。

他告我当年之事,乃事出无奈。他之事,我不欲再知。而我与他之子海洲,已归他父母抚养,爱如珠宝。我虽思儿心切,然念儿处境,又何必扰乱现状。儿不知有我,未必不是幸事。他奉我照片一张,慰我思儿心苦。

其时我已获赴美国签证,心知今生再无见我儿海洲一面之机会,遂共赴沙湖一游。到美后即知有孕,心喜不已。惟身体不适,未到孕期界满,便要分娩。时驾车外出,恰遇艾伦・维方德经过,送我就医,诞下我儿。因上次生育时遗下弱症,二次产子后旧病复发,将不久于世。

我为你取名常山,乃因你兄长名海洲。海洲之名,其父为他取之。人生如梦,种种美好,不过海市蜃楼,皆幻觉耳。而我儿之名常山,依海洲而得之,你弟兄二人,同根连枝。如真有此日,我儿告之,我思他至苦。

我在美国无亲可托,惟将你交给维方德夫妇收养。我有一枚红宝石戒指,乃我母遗物,已赠维方德先生,以此交换你的抚养费用。

常山我儿,我半生行事,痴情任性,其不计后果,累及你弟兄二人。今自知命薄,留信于你,望我儿见谅。母茵陈绝笔。”

常山才读两行,就被他母亲写的内容震惊,他飞快地读完信上的内容,一时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匆匆看完第一遍,马上再读第二遍。第二遍读的时候,因为已经知道了内容,读得更为仔细。他母亲写信时,想必字斟句酌,字字推敲,有些话不得写得太细,却又要留下足够的信息,因此晦涩难懂。这封信的后一大半,几乎半文半白,让常山读来,好不费力。他看到最后一行,写着“母茵陈绝笔”,想,原来我母亲名叫茵陈。

知道了母亲的名字,再看那照片上的女子,他想,这个名字是多么适合她呀。别致有趣,还带着书卷气。在她和父亲通信的时候,他父亲在信纸上写下“茵陈”两个字时,心里一定是有一道清泉流过,就像他在心里默念“云实”这个名字。

他对着照片细看。这次是念着他们的名字看。

甘遂。茵陈。

真正人如其名。甘遂就该是一个军人的名字,就该是像他父亲那样英俊的军人才有的名字,而茵陈,就该是他母亲的名字。只有这样美丽的中文字,才配得上他美丽的母亲。

看完信,他先前那一点点愤怒和悲凉都消失了,余下的只有对母亲的同情。这个故事如此普通,但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同于听到的和看到的,所谓感同身受,才会有切肤之痛。这样的故事千百年来一再发生,他在哈代的小说里读到过,他在苏瑞的摇篮曲中听到过。那发生在遥远英格兰乡村的《远离尘嚣》般的故事,那《绿袖子》里吟唱的断肠句子:

我思断肠,伊人不臧。

弃我远去,抑郁难当。

我心相属,日久月长。

与卿相依,地老天荒。

我即相偎,柔荑纤香。

我自相许,舍身何妨。

欲求永年,此生归偿。

回首欢爱,四顾茫茫。

一个美丽的姑娘,遇上一个英俊的军人,一起出游,能发生什么事情,猜也猜得到。一个血气方刚,一个美丽多情,他们相遇相爱,是生命本身赋与他们的本能。而后,因为世俗的原因,他们分开了,永远是姑娘去承受苦难。

常山想到此处,又把信读一遍。这一遍读得字字如刀刻在心上,令他痛不可当。他母亲信中所言,何等令人绝望。一个刚生下孩子的母亲,活活被抢去了孩子,抢孩子的人,还是当初倾心的人。除了恨自己没睁大眼睛看清人,还能说什么?

所以他母亲信中,没有辱骂他父亲一个字。要他做的,也只是去找到海洲,兄弟相认,没有提到要他去见他父亲。对那个带给她无穷痛苦的男人,她宁可选择遗忘。她临终前只想到了她的两个孩子,她不忍心让他们两个亲兄弟,远隔重洋,彼此不知,这世上另有一人,与自己是骨肉同胞。

只是,光凭着海洲二字,让他怎么在世界第一人口大国里,找到他?他母亲连他父亲的工作的地方都没写,自然无从知道那家对外保密的研究所叫什么名字。

常山的心情彻底被这封信打乱。他想从信中再找到一点线索,这次看到了“我有一枚红宝石戒指,乃我母遗物,已赠维方德先生,以此交换你的抚养费用”这句话,心里一凛,忙从衬衫口袋里取出那枚南希交还给他的戒指。

他一直以为这是他养母的遗物,却原来是生母的家传之物。茵陈从她母亲处继承得来,交给艾伦・维方德,以代他十八年抚养儿子常山的费用。艾伦・维方德没有变卖这枚戒指,而是转送给了自己的妻子。而苏瑞不知是知道,还是猜到了戒指的来历,她在病床上摘下来,让南希还给常山。这枚戒指兜了一个圈子,如今又回到了它的主人的手里。

常山的手指轻抚戒指的宝石面子。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小在他养母手上见惯的戒指,会是这么一个故事。

他把戒指和信还有照片都收起来,徒步往城里走。他的思绪太乱,只有靠长途步行来缓解。待走到城市边缘,他看看四周,记得奥尼尔夫人的屋子就在这附近,而他已经十分疲倦了。他折向奥尼尔夫人家,在马路对面就看到他当年一手翻新的屋子,现在不知被谁租了。车道边上他当初种下的藤本月季,如今疯长得藤蔓已经爬上了二楼。

他过去敲奥尼尔夫人的门。过了一会儿,门上的玻璃窗后面的花边布窗帘掀开一个角,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眼睛里带着警觉地朝外看,一见是他,那张如核桃般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门被打开,奥尼尔夫人张开双臂欢迎他,“快进来,我的孩子,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到希尔市?”

常山进去把这个老妇人轻轻拥在怀里,低头吻她的白发。她的头还不到他的胸口,这几年,她像是又缩小了好多,小到无可再小。

奥尼尔夫人显然不习惯他这么感情流露,咳咳了两声,手拄着金属的拐杖退开两步,用研究的眼神盯着他,严厉地问:“出什么事了吗?是不是闯祸了?我就知道男孩子总有一天会闯祸。他们就算乖得了几年,也藏不久他们那浣熊的尾巴。”

“哦,奥尼尔夫人,你要是我的祖母该有多好。”常山说。这样他就不用被陈年往事所纠缠,心乱如麻,却找不到人倾诉,只好去一个做过他两个月房东的老太太处寻求一点温情与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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