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学士》第171/307页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她想说的话,在他人面前说得,在皇族面前说,可就带了讽刺,是大逆不道了。
  只好转了个话锋,“瓦剌与鞑靼亦是水火不容,同来入贡,会不会掐起来?”
  朱祐樘修长的手指收回,和颜悦色瞧着她,解释道:“两国开战,尚不斩来使。何况是来入贡?我大明与他们蒙古族的确素来交恶,时战时合,可天下之事就是这样,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至于他们自己,你放心,使臣都是千挑万选的精明之人,保管是和和气气,绝不会逞一时之快,犯无谓的错误。”
  李慕儿点点头,顾自心有所思。
  鞑靼与瓦剌,分别占有蒙古高原的东西两部,各自占有一些蒙古部落。
  明初瓦剌势大,与大明久战不下,方才李慕儿差点说出口的,便是著名的“土木堡之变”。经“土木堡之变”后,太师也先遣使与大明议和,送回英宗皇祖,才恢复了双方通贸互市,缓和了彼此敌对的关系。
  其后,太师也先以异姓贵族篡夺汗位,部下离心,纷纷背叛,不久亦在内争中被杀,瓦剌势衰,鞑靼复起。
  是以朱祐樘在位的几年,瓦剌部落分散,逐渐衰落,内部事态鲜为人所知。鞑靼各部则仍处在异姓贵族争权夺利,相互混战的内乱阶段。
  瓦剌早已不如从前强大,鞑靼又还在成长时期,大明如今立于中立之地,实力大大压过两方。
  李慕儿此刻作为一名大明子民,心底自豪油然而生。她看过实录记载,也听过诸多大臣分辩,所以在她看来,“土木之变”仅仅是那时的朝廷由于宦官专权所造成的一个偶然事件。此后大明和蒙古之间的朝贡关系并未受到影响,蒙古瓦剌部虽然强大一时,但仍要和明廷保持这种朝贡关系,如今鞑靼部夺势后,亦是如此。
  只是蒙古人骨子里骁勇好战,不甘臣服。一方面和大明保持着通贡的关系,另一方面却时常袭扰明边。
  尤其是新上位的鞑靼小王子,据说弘治元年他奉书求贡时,便自称大元大可汗,足可见其傲慢与野心。
  “那可不一定。”李慕儿想到这些蒙古人的不善,心中不定。不知为何,脑海中还闪现过几个人影。
  “其实他们掐着也好。俗话说……”
  李慕儿知道他要俗话说什么,忙接口:“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是了,他们再怎么掐,也烧不到你。”朱祐樘说着习惯性地弹了下她的额头,“你若是感兴趣,到时候陪在朕的身边伺候就是了。”
  “如此甚好!”李慕儿点头应承,“他们是住会同馆对不对?会同馆我熟悉。”
  “是啊,会同馆你怎么会不熟,还在那儿掉了颗牙齿呢!”气氛轻快,人便放松了下来,朱祐樘的手便这样无意识地抚上了她的脸颊。
  他面上浅带笑意,苍白的唇角扬至某一个弧度,就会顿时横生难以说清道明的妖娆。
  李慕儿以前总是受用。
  脸上痒痒的,缺牙的那处早已没有感觉,心上缺的那块,似乎也正在慢慢填满。李慕儿心头一动,望着近在咫尺的熟悉脸庞,突然不知该作何回应。
  半晌,在朱祐樘殷切的眼神注视下,李慕儿还是扫兴地说出:“皇上,您不必为了我而纳郑金莲。从今往后我依然是您的女学士,这便是我最后的决定了。”
  朱祐樘情绪十分平静。
  经过这许多日的努力,最终得到的仍是这个答案。朱祐樘却没有丝毫意外,仿佛从一开始就看穿了她这个人。
  唇角的笑意隐去,寡淡的神情复现。他的手轻轻滑落,握住她受伤的五指,轻轻念道:“我明白了。”
  灯火映着案上笔墨,也映在他的脸上,唯独两人牵着的手,隐没在黑暗中。
  …………………………
  时近清明,京城的天气已经极暖,李慕儿的手伤尚无完全恢复的迹象,可于她而言也不打紧。她盼着朱祐樘带她去见贵客之时,贵客却以令人吃惊的方式粉墨登场了。
  朝廷对迤北蒙古族的朝贡特别重视。朝贡使臣一入明境,其衣食住行几乎全由朝廷包管。
  礼部会差官员先前往大同,会同镇巡等官,将使臣逐一译审,分豁使臣若干,随来男妇若干,赴京若干,存留若干。
  也就是说,来朝贡的人,并不是都能入京的。
  最近的一次朝纲,应当是在弘治三年,定下“鞑靼许一千一百名入关,四百名入朝;瓦剌许四百名入关,一百五十名入朝”,这样准许入京的人数合为五百五十人。
  这五百五十个以内的使臣和随行人员还都要统计造册。一方面是保证其饮食起居,一方面是作为赏赐的依据;对所进和带进的物品要区分等第、造册盖印、发给勘合,这也是为了按物给赏。
  结果入京到了会同馆核对时,瓦剌方少了人数,还少了物品。
  礼部每关每道必会查验,不会出差池,那么照这情形看来,只能是瓦剌方自己出了问题——监守自盗。
  瓦剌人却认为是鞑靼使臣趁他们不备,杀人越货。
  两方有好斗者,私下大打出手。

  ☆、第一八八章:鞑靼熟人〔收藏4000加更〕

  丢了几样东西事小,伤了三方和气事大。无奈,朱祐樘只好亲自出面安抚瓦剌与鞑靼的头领,将赐宴提前到了当天。
  李慕儿与马骢分立朱祐樘两旁,望着眼前的鞑靼使臣,双目圆睁,一副吃惊之相。
  为首的健壮少儿郎,女扮男装的妇人,鬼灵精怪的小姑娘,三人虽都换做蒙古装束,却分明眼熟于底,正是那日在澹烟楼滋事的故人!
  三人此时亦是瞠目结舌,回望着李慕儿,显然没有料到会在此地遇见她。
  一番礼让,众人依次就坐。
  瓦剌来使一个叫苏合,一个叫牧仁,看起来斯斯文文,八成是文官。
  而鞑靼这三人,除了小姑娘其木格眉清目秀,其他两人面相看着就凶。
  少年自称巴图,妇人阿古拉,仍旧不说话,却与少年平起平坐,同为一桌。
  李慕儿知道这顿饭吃得不会痛快,果然,几人屁股还没坐热,苏合便用流利汉语道:“陛下,此次贡品失窃事件,绝非吾等疏忽。”
  牧仁接话道:“不,陛下,确是我方疏忽大意,给了有心人可趁之机。”
  朱祐樘静静抿了口茶,或许是等着听鞑靼方有何说法。可他们的心思却早已不在这桩小事上,巴图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李慕儿。
  朱祐樘抬眼瞧见,眉心立即揪了起来,不满地转移他的注意力道:“此事巴图大人怎么看?”
  巴图这才收回眼神,却转而看向了其木格。其木格瞥到,立即回话:“皇帝陛下,关键不在于我们怎么看,而是您怎么看。这等小事想必陛下也不会在意,西边儿现在日子过得寒酸,还请陛下不要怪罪了。”
  其木格这小姑娘当真厉害!李慕儿这样想着,难免抬头看她一眼。便这一眼,就与其木格视线撞了个正着,并且后者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苏合与牧仁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讽刺,眼看着就要发作,朱祐樘适时打圆场道:“这样吧,这些东西就当朕已经收下了,还照封册上的数额回礼。只是这人,朕可就还不出了,还得请两位回程路上,好好寻一寻。”
  这话虽是对瓦剌方说的,朱祐樘却直直盯着巴图。苏合与牧仁倒也会意,不敢再揪着不放。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可巴图却忽然大笑出声,“陛下果然英明,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做以退为进。而我们蒙古人也有句谚语——骆驼老实了,人人骑着玩。陛下觉得哪句话更有道理?”
  此言一出,显然在给朱祐樘下马威,不知为何,这个叫巴图的小伙,几日不见似乎天差地别了,完全不像当日在澹烟楼傲慢无知的模样。
  李慕儿与马骢蹙眉对视一眼,却不敢随意插话。
  李慕儿不免担忧地去看朱祐樘清秀侧脸,只见他薄唇一抿酒杯,淡然道:“朕身居高位,没机会听说这些民间俗语。倒是听说过你们太祖铁木真的一句话,你的心胸有多宽广,你的战马就能驰骋多远。朕听了受用,所以战马才能驰骋万里。”
  答得漂亮!李慕儿忍不住捂嘴偷笑,并顺势提起酒壶道:“皇上英明!皇上的酒杯空了,微臣为您添酒。”
  巴图闷闷饮了一杯,看着她道:“这位娘子自称微臣,难道竟是在朝为官?”
  他终于忍不住与自己搭话了,李慕儿嘴角一勾,“微臣只是后廷一名区区女官,何足挂齿?微臣前阵子出宫办差事,也遇上了几个蒙古友人,可我瞧他们对自己的骆驼可是关爱有加,没有半分看轻的意思。嘶,这样说起来,微臣瞧着几位大人分外眼熟,莫非几位脚程较他人快上许多,早就与微臣在街头碰过面?”
  她一番话,非但堵了他骆驼一说,还将了他义军。巴图狠厉地剜了她一眼,笑道:“我才说了一句,怎得大人费这许多口舌?”
  李慕儿垂眸,“微臣失礼了,微臣只是在想,为何瓦剌来使独独少了三人?”
  苏合与牧仁听到有人替他们讲话,正要再次打开话匣,朱祐樘却默契地调停道:“好了,女学士莫要在贵客面前失仪。此事朕已决断,就此叫停。女学士,给众卿斟酒。”
  “是,微臣领命。”
  美酒如线,斟入几人酒杯。巴图低头没有看她,脸上却仍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总是沉默的阿古拉,盯着她指尖的纱布看了几眼。到得其木格身侧时,其木格用手掌支着脸,将头偏向一边,轻声笑吟吟道:“原来你是女学士?怪不得我会输你。女学士,比试仍在继续,你可愿接招?”
  李慕儿闻言手上一顿,酒珠子便洒了出来。她莞尔回应:“倒酒不满曰斟,太过曰酌,贵适其中。故凡事反复考虑、择善而定,称为斟酌。望姑娘斟酌再三,莫满而自溢,失了身份。”
  其木格缓缓放下手,直起身子用手指叩击桌面,嘴角上扬道:“多谢女学士,其木格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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