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要嫁人实体版作者严歌苓》第9/50页


  “您……您怎么跟他说一样的话,冤枉我?”眼泪在王东屈辱的眼睛里闪动。
  “那你说说看,没人碰,它自己怎么会断的?”齐之芳按照大人们通常的逻辑继续追问着儿子。
  “你跟他一样,我就知道,你也会这么问!”王东狠狠地转过了头。
  齐之芳却没有理会王东带有对抗意味的肢体动作,继续训斥王东道:“我的孩子一个个眼皮子都那么浅,一点都不像你们的妈妈!看人家有一点好东西,就心里痒痒,手也痒痒,非得去碰两下!”
  “啊!”王东仰起头如狼嚎般地大叫了一声。当他低下头的时候,齐之芳发现儿子已经是泪如泉涌。
  话说到这份儿上,显然是没法再说了。王东干脆转身虎着脸向公车站走去。
  “站住!王东,你给我站住!”
  齐之芳的话,王东就像是没听见,继续闷头往前走去。
  一辆有轨电车进站。王东抬脚准备上车,及时赶到的齐之芳一把揪住王东的后脖领,把他拎了下来。
  “你要去哪儿?”
  “孤儿院。”
  王东的话让齐之芳一下子傻在了原地。
  一刹那之后,齐之芳却忽然觉得王东的话又好气又好笑,“你妈我又没死,孤儿院会收你吗?”
  “我坚决申请!”王东的脸上写满了坚决。
  “好,那你先好好写份申请书,我给你改改错字再递上去。”
  被齐之芳拿话一堵,王东不说话了。
  “跟你妈我斗嘴,你还嫩点,我看你嘴有多硬?”
  “我、我、我,”王东又急又气,话都有点结巴了,“我帮他挖了一上午土豆,根本就没进过屋,上来就说那破飞机是我弄坏的!那根线本来就不结实,飞机吊在那儿,那么久了,可不就断了吗?怎么赖我呢?”
  王东一番话说完,齐之芳才算是了解了儿子的委屈。她把儿子抱住,搂进自己的怀里:“东子,妈错了,诬赖我们好儿子了。现在给你赔个不是,行吗?”
  王东忍了许久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他的泪很咸、很苦、很辣。
  齐之芳边连拉带拽把气哼哼的儿子王东领回了李茂才居住的院子,边向儿子倒起了肚子里的苦水:“东子,妈也没有办法。这自然灾害都三年了,谁知道还会多久,我怕哪天把你们饿着。怕你们饿着了,就长不高,长不壮实。就算饿不着,妈也想让你们跟那些有爸爸的孩子一样,生活富裕一点,一礼拜能吃上两顿肉。要不为这个,我不会跟你李叔叔――”
  “我不想吃肉。”王东决绝地说道。
  “可是你还有两个妹妹,还有这个――”齐之芳用手摸着自己的腹部,如同抚摸着她自己作为一名母亲的无奈,幽幽地道:“这个妹妹或者弟弟呢!”
  王东却丝毫不能理解母亲的苦衷,他抬起头恳求般地看着母亲齐之芳道:“妈,我学会种菜了,王方也学会了。我还会刨土豆,我们不用您养活了。”
  “别说傻话。以后,李叔叔再冤枉你,不讲道理,有妈妈呢,啊?走吧,上去吧。”齐之芳再次摸了摸王东的头,曾几何时齐之芳眼前这个如此天真倔强的青涩少年,也曾是她腹中的一块灵肉。
  王东甩开了齐之芳抚摸自己脑袋的手,道:“你上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那李叔叔会多心的。”
  王东不说话,再次用沉默来作为自己的反抗。
  “别让妈妈那么为难,啊?”
  “土豆还没刨完,我去刨。”王东不忍看着母亲哀求的目光算是做出了某种程度上的妥协。
  齐之芳百感交集地看着在月光下离去的儿子,到底只能长叹一口气就此作罢!
  李茂才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齐之芳,连忙小心翼翼地将齐之芳搀入房中。
  在齐之芳坐定后,李茂才边张罗着给齐之芳倒水,边问齐之芳道:“芳子,你刚才在咱家楼底下碰见王东了吗?”
  “哦,他说土豆还没刨完,去菜地了。刨完土豆,我答应他先回去做作业――”
  “唉,这孩子,他告诉我没作业啊!要是他要写作业,我就不会让他来帮我收土豆了。”李茂才把温水放在齐之芳的面前,打断了她的话头。
  “他就是想多帮帮你呗。这孩子憨厚,对谁好就不声不响帮谁干活。”齐之芳见李茂才在自己进屋后便忙来忙去地照顾自己,本来在上楼时攒下的那一腔子刺话竟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发作。
  齐之芳不得已只好转移话题。
  “王红呢?”
  “收音机里讲故事,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李茂才一边说话一边翻出糖罐给齐之芳的水杯里加了一勺白糖。
  “老李,”咬了咬牙,齐之芳最终还是决定要为儿子王东从李茂才这儿讨一个公道,她以尽量不露痕迹的语气道,“王东说,没有碰过那个航模飞机。”
  “我就知道他会跟你告状!你还说他憨厚,这孩子心眼多得很。我就问了他一句,他就跑你那儿搬口舌去了!家里东西坏了,我都不能问吗?”李茂才头都没抬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对他来说,王东和模型飞机的事早就是翻过片的事儿了。
  但齐之芳却听不得李茂才这样数落自己的孩子,眉毛一挑,不客气的话便横着出来了:“那你也先动动脑筋再问啊!孩子一上午都在菜地帮你干活,根本就没进过这个家门!怎么是他弄坏的呢?”
  李茂才一看齐之芳要急,忙解释道:“我没有说是他弄坏的!我就问了他一句。再说,就是今天他没碰过那架飞机,上礼拜天他肯定碰过!上礼拜天我就看见他在小壮那间屋转悠。”
  “上礼拜天碰过,它今天才掉下来?地心引力延迟一个礼拜,到今天才发生作用?”齐之芳不依不饶。
  “什么引力?”
  “不懂查字典去。”
  齐之芳懒得搭理李茂才,索性走进大卧室,抱起正在床上熟睡的王红便准备走。谁知李茂才却紧跟齐之芳走了进来,来到齐之芳身边一脸诚恳地问道:“芳子,你刚才说的是哪几个字儿?”
  齐之芳一时气糊涂了,没好气地对李茂才道:“什么哪几个字儿?”
  “你叫我去查字典,总得告诉我是哪几个字儿吧?”
  “我叫你查字典你就查字典啊?”
  “可不,我学文化最认真了。”
  “拿张纸来,我给你写!”
  结果齐之芳话音刚落,李茂才竟然一溜儿小跑地真出了大卧室的房门去找纸。
  齐之芳搞不清李茂才是在装傻充愣,还是真的特别热爱学习。见李茂才真的转身去客厅拿纸,她只得也追出来。
  “我让你拿纸你就去拿纸?”
  “我敢不去吗?人家都说,老夫怕少妻嘛。现在我才知道,这话一点不错。”李茂才满脸无辜地说。
  齐之芳哭笑不得地坐在椅子上,差点儿让李茂才给气乐了。
  “你这叫怕我?我刚为儿子解释一句,你就凶成那样!”
  李茂才见齐之芳语气软了点,便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觉得这是一个见缝插针宣讲他教育之道的良机。李茂才说道:“是我凶还是你凶?你一进来就要质问我!女人护犊子的不少见,像你这么护犊子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再忠告你一句,我的之芳同志,娘怀里长大的小子将来没出息!”
  不想李茂才这番不能说没有几番道理的话,却激得齐之芳噌一下子又站起来了,脸色阵红阵白地说不出话来。
  李茂才显然没有注意到齐之芳脸色的变化,竟然还自顾自长篇大论地继续说道:
  “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啊,我不就是问了你儿子一句话吗?他跟我翻脸我就忍了,他一个十岁的小子,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那以后这个家怎么办?我这个一家之主,在小孩子面前都不敢说话了?这还是个孩子吗?整个就是个老虎屁股!摸不得!哦,以后家里就这么三个老虎屁股,不止,这儿。”说出了领导训话感觉的李茂才,竟然情绪激动地指着齐之芳的肚子:“还有一个,四个老虎屁股,统统摸不得!我还活不活了?”
  “你、你、你自己才是老虎屁股!”齐之芳彻底被李茂才给说急了。
  “看看,反口就骂我!一点都不讲道理。你还不承认你护犊子!”
  齐之芳站起身走进大卧室抱起王红就往李茂才家门口走。
  李茂才也觉得刚才自己说重了话,紧紧地跟在齐之芳身后,低声细气地跟齐之芳搭话道:“芳子,你这是干什么啊?”
  谁知齐之芳却压根儿不稀罕李茂才给的台阶,回过头对着李茂才冷笑了一声,诚心斗气般地砸下了一句:“这是干什么你都不知道?护犊子呗。”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李茂才家的大门。
  在如此这般地跟李茂才大吵一架后,齐之芳多少日都余怒未消。所以当李茂才在某天下班之后,以他异常务实的疼人方式用他的大二八自行车驮着整整一车的食物,敲开齐之芳家大门的时候,齐之芳依旧对他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态度。虽然李茂才那副左边车龙头上挂着一大块半肥半瘦的猪肉,右边车龙头上挂着一串香肠,车后座上驮着一个粮食口袋,里面装了大半袋豆类或者花生的光辉形象,瞬间就强烈地震撼了跟齐之芳共同生活在一个大杂院中的左邻右舍。
  在李茂才找上门之前,齐之芳正在为了王方、王红两个小姐妹因为馋嘴上邻居家讨吃的的事在发脾气。所以当满身披粮挂肉的李茂才晃晃悠悠地出现在齐之芳母子三人的门前时,齐之芳不由被他全身上下赤裸裸的实惠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也正是与此同时,齐之芳朦朦胧胧地似乎领悟到了一个很残酷的事实,人世间任何尊严与清高貌似都需要以最基本的物质条件来保证。
  想到此节,齐之芳似乎也不是像刚才那么生气王方和王红那种向邻居讨要吃食的行为了。齐之芳低声地对王方和王红说了一句:“以后还敢不敢上人家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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