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1/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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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家园高尔泰 著天地良心
  一一陈村
  老战士不死,她们只是慢慢地凋零……
  一一赵楚证人高尔泰(北岛)
  梦里家山祖母的摇篮曲大刀会儿时偶像人.鬼.神清道士兰姐的标本簿阿来与阿狮淳溪河上的星星留级时来运转跨越地平线苏州行正则艺专唐素琴别无选择雪泥鸿爪《论美》之失电影里的锣鼓上帝掷骰子地门沙枣逃亡者风暴安兆俊月色淡淡蓝皮袄军人之死幸福的符号出死运煤记目 录卷一梦里家山卷二流沙堕简走向生活敦煌莫高窟石头记寂寂三清宫花落知多少桃园望断牛棚志异面壁记荒山夕照窦占彪伴儿常书鸿先生又到酒泉得福唱歌杏花春雨江南韩学本老实人没有地址的信苏恒先生天地空白湖山还是故乡好画事琐记告别兰州留在沙路上的足迹铁窗百日(节选)回到零度(存目)雨舍纪事(存目)在零度(存目)王元化先生卷三边缘风景读高尔泰的《寻找家园》(一平)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孩子(徐晓)那些难忘的中国梦(郑义)读《寻找家园》(崔卫平)流沙堕简(收藏家汗漫)隐居林下高尔泰(贝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亚衣)怀高尔泰(召口燕祥)自由鸟永不老去(十年砍柴)不该如此远去的背影(胡继华)本书说明增补目录
  感激命运(代序)
  {寻找家园》繁体版序
  铁窗百日(完整版)
  雨舍纪事(川师大时山居事)
  辛安亭先生附 录
  谁令骑马客京华(在社科院时纪事)
  陈迹飘零读故宫
  关于人的本质
  获当代汉语贡献奖答谢辞资 料
  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2007年公告
  高尔泰简介
  {寻找家园》中的高尔泰编年整理稿(作者:个子)证人高尔泰
  北岛
  某些人很难归类。他们往往性情古怪,思路独特,不合群,羞怯或孤傲。一般来说,这种人不大招人喜欢,特别是政治家,无论是专制者还是民主派,都会因为他们难以归类,不便管理,而把他们看作天生的敌人。高尔泰就是其中一个。
  我一到纽约就跟他们联系。高尔泰耳聋,一般总是他的夫人浦小雨接电话。在小雨柔弱的声音中,突然听见高尔泰的大嗓门:”北岛,欢迎你来,”随即就消失了。他只使用电话的话筒部分,因听筒部分对他毫无用处。
  头一次见到高尔泰是一九八七年,在成都的一个画展上。我们握手时,他的手大而有力。我从手注意到他的体魄,健壮、敏捷,且不善言辞,和著名的美学家、大教授身份极不相称。我们闲扯几句,我记住了他那略显阴郁的眼睛。其实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顺的日子…。暴风雨短暂的间隙。
  听说过他的一个故事。一九八三年高尔泰在兰州大学教书,赶上”反精神污染运动”,被定为全省批判的重点。有一天校党委书记通知他,省委书记要跟他谈话,并给他张条子,写明时间和地点。可到时竟不见踪影,急得党委书记团团转,四处寻找,直到第二天才找到他。书记暴跳如雷,问他到底躲到哪儿去了?高尔泰平静地说,他没有躲,只是在画室画画。书记厉声问他既然接到通知为什么不去?他答道,我是接到了通知,可我并没有答应。
  高尔泰,江苏高淳生人。五七年因发表《论美》一文而被打成右派。大概是高家天生的反骨,父亲和姐姐也遭此厄运。不久,被劳改的父亲在出砖窑时跌倒,再也没爬起来。高尔泰在戈壁滩的劳改营目睹了无数的死亡,自己也差点饿死。
  五九年他被一只无形的手从死亡线上挑出来,送到甘肃省博物馆画十年大庆的宣传画,逃过一劫,使他有一天作为证人,记下那远比古拉格群岛残酷十倍的苦难。他离开劳改营的当天,头一次和押送他的警察共进晚餐,他嚼都不嚼,大口吞下太多的肉块,以致到今天还常常胃疼。
  我再次见到他是在洛杉矶。八九年夏天,他因”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在南京被捕入狱,被关押了半年多。出狱后他和小雨通过地下通道选到海外。我们的舞台由于一次事件转动了。亲朋好友,天各一方,甚至永远不再想见。没想到事隔八年,我和高尔泰竟在地球的另一端重逢,真是又惊又喜。他变化不大,原来眼睛中的阴郁竟然消失了,代之以明朗,像洛杉矶的天空。他耳背,跟他交流很困难。每次我说话,都是由小雨大声重复一变,有点儿像通过口译,.只不过是从中文到中文。好在我们都不认为谈话是重要的,大家在一起坐坐,共享那温暖的时刻。小雨是高尔泰的学生,曾在北京的首都博物馆搞美术工作。她性情温和,心甘情愿地跟老师浪迹天涯。他们当年靠给西来寺画画维生,日子简朴而充实。告别时,我有一种冲动,想搂住他那厚实的肩膀。不,我想不是哀怜,而是骄傲,为他而骄傲。
  以后陆陆续续读到他的回忆录《寻找家园》,让我记起那一瞬间的骄傲。中国不缺苦难,缺的是关于苦难的艺术。高尔泰的故事把我们带回历史的迷雾中,和他一起目击了人的倾轧、屈服、扭曲和抗争,目击了生命的脆弱和复杂,目击了宏大的事件中流血的细节。他的文字炉火纯青,朴实而细腻,融合了画家的直觉和哲学家的智慧。他告诉我,他是压着极大的火气写的。我却没有这个感觉,可见他功力之深,把毕生的愤怒铸成一个个汉字。
  我们去看望高尔泰夫妇。从曼哈顿出发,穿过荷兰隧道,进入新泽西。我的朋友学良开车。车是跟他弟弟借的,又破又小,新装上的轮胎还有问题,车身发飘。我们离开都市,穿过人烟稀少的旷野,春风吹绿了大片的树林。
  他们在新泽西南部的一个老人住宅区花五万美元买了个小房子,这笔钱在曼哈顿最多只能买间厕所。我是建筑工人出身,房子一看就是低成本的。两室一厅,一间卧室,一间是高尔泰的书房,还有间相当敞亮的花房,作小雨的画室。这里太安静了,静得耳朵嗡嗡响。他们生活简朴,很少与别人来往,除了画画写作,唯一的乐趣就是到附近森林里散步。
  高尔泰和我所见过的中国知识份子都不一样。他外表更像农民,眼睛眯逢着,脸色红润,总是带着敦厚的笑容,好象望到了一年的好收成。我和高尔泰聊天,小雨继续充当”口译”。后来发现我坐的位置不对,正好对着他那只聋了的左耳,
  我调整了一下,靠近他的右耳,谈话畅顺多了。我突然想到,他不戴助听器,显然是有意切断和世界的联系。当他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另一扇门…一通向内心之门。我夸他的散文写得好,这回可让他听见了,他乐得像个孩子,接着问我别人还有什么看法。又连忙从书房取出一本影集,里面不是照片,而是一张张比火柴盒稍大些的发黄的纸片,仔细看去,上面竟是些肉眼难以辨认的字迹,细密得像古瓷上的纹路。他告诉我,每张纸片都有一万多字,是他在牢改营写的。为安全起见,他把钢笔尖磨得比针还细,趁没人时写在纸片上,再把这些纸片藏在棉袄的夹层里。一件棉袄竟有十几层大小口袋,装满这些危险的秘密。文化革命抄走了他所有的手稿,唯独这些记述了他更隐秘的思想的小纸片被抄家者当废纸踩来踩去,没人注意,得以留存。
  晚饭前,他带我看看他和小雨的画。他们的生活压力很大,去年他们给庙里画了三十幅画。六十年代高尔泰在敦煌文物研究所临摹壁画多年,老天再次成全他,这本事成了他在海外谋生的手段。他告诉我,有时写作会突然想到挣钱湖口,只好忍痛放下笔。
  客厅墙角有一副做俯卧撑的木架,是他自制的。我常去健身房锻练,连撑二十下,不免有些得意。没想到他连撑五十下,面不改色气不喘。他毕竟今年六十二岁了。五十年代,他凭天生的体质,平过百米短跑的全国记录。也许老天给了他这副好身子骨,就是为了让他熬到别人熬不到的那一天,为人间的苦难作证。他告诉我,”六。四”后他在狱中,狱霸像对待所有新来的犯人那样对待他,忍无可忍,他三拳两脚就把那家伙摆子了。
  同行的朋友咪咪反客为主,转眼间做了一桌好饭菜。高尔泰端出坛上等黄酒。席间,小雨又成了客人们的回声。上路时,高尔泰握着我们的手,大声说,”很高兴你们来!”这句客套话,被他还原其本来的含义:他真的很高兴。
  夜色深了,我们的车走错了方向,又绕回来。他们还站在那里,大概要去散步。我似乎看见他们手挽手,穿过没有月光的森林,一直走到黎明。

梦里家山
  我的故乡高淳,位于江苏省西南端与安徽省交界的地方,恰好是”吴头楚尾”。地势东高西低。东部是茅山山脉和天目山山脉的衔接处,山高林茂,俗称”山乡”;西部为丹阳湖、石臼湖、小南湖三湖所环绕,溪河交错,苇岸无穷,俗称”圩乡”。最早的县治固城始建于公元前五四一年,比楚威王筑石头城置金陵邑(前三三三年征早二百来年,可称古邑。
  到我出生的时候,固城早已荒废,县治淳溪镇也只是一个仅数千产人家的小镇。镇上只有一条三米多宽、青石板铺面的弯曲小街,俗称老街。两旁店铺系明清建筑群,楼宇式双层砖木结构,挑檐、斗拱、垛墙、横桁矮窗。油漆剥落几尽,裸露着灰色的木头。在街上走,有一种忧郁的感觉。还有一条”半边街”,另一边是水市,是这一带历来盛产的大米、鱼虾、竹木、桐油、土布、野禽、羽扇、茶叶、烟叶、芝麻等等的集散地,每天晌午前后,都有一阵子热闹。正如我父亲高竹园先生在一首诗中所说,”水陆两楹市声喧”。--N傍晚时分,复又归于寂寥。
  淳溪镇位于小南湖西岸,没有城墙,但有城门。出东门就是湖,越过苇岸边大片大片的野菱菰蒲白芦红蓼,可以望见湖上帆影点点。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望见湖那边隐隐约约的一发青山。这里那里,时不时的,会有成群的野鸭、茭鸡或者水鸽子突然飞起又很快落下。南面是一条河,叫淳溪河。沿河绿杨如烟,烟树中白墙青瓦的老式民居夹杂着银灰色的草屋,凄迷沉静。
  河上有一座七孔石桥,叫襟湖桥,桥栏上的石狮很生动。桥头有一寺塔,叫聚星阁,第一层石头门楼,第二第三层皆六角形木结构,飞檐十二,凌空欲去,更生动。二者都是始建于明嘉靖二十年广五四一年)的古建筑,保存完好。解放后,襟湖桥已改造为汽车可以通行的公路桥,聚星阁也已拆除。那铁铸的宝瓶形塔顶有乌篷船那么粗,落地后无法运走,一直横在那里。大跃进时砸碎,喂土高炉喂了很久。
  位于淳溪镇东面的小南湖,又叫固城湖。由于中生代燕山运动后期的地层断裂,小南湖东岸的原始湖岸线几成一条直线(它现在已被围湖造田弄弯了)。直线那边,平行地、但不均匀地分布着马鞍山和十里长山的山脉,这些山脉到湖边就断了,成为悬岩峭壁。主峰大游山由砂岩、火成岩及石英砂岩组成,海拔一八七公尺,林深石黑。八年抗战时期,日军占领了淳溪镇,我们全家逃难,就躲在大游山中。
  所有这些山脉,全都被森林覆盖。山上几乎全是松树,山下则是毛竹和杂树,主要是橡树、枫树、枣树、棠梨树和毛栗子树。棠梨极酸,没法吃。橡子极涩,也没法吃,但是很好玩。各棵树上刚落下的橡子,形状花纹都不同,帽盖也迥异,有的像栗子,有的像包紧的松球,有的像打开的松球,有的像很小的倒毛鸡。剥出来光彩润泽,不亚于泉水里的雨花石。有一阵子,姐姐们爱收集各种橡子。拣了还要给取名字,大头、海头、阿扁、阿细、羊羊、马公之类。可惜放在匣子里面,很快会干枯褪色,几天后再打开时,全都变成了晦暗的土黄色。
  好在树林里有趣的东西很多。即使灌木的丛莽,也都是无尽藏的宝库,那里面有覆盆子、桨果、草莓、甜心草……我喜欢一种淡紫色的小花叫蜜糖罐,摘下一朵,花托处会渗出一滴乳白色的汁液.你吸一下,小苦微甜,有股子清香。野生动物很多,有时闻得见狐狸或者野狗的气味,知道它就在附近,但是看不见,我能看得见的,都是些小家伙,野鸡雏儿之类…叩一个个绒球一般,叽叽叫着跑得很快,一忽儿就不见了……有些山里的孩子,捉得到麂子、獐子、獾,我捉不到,但是知道它们的存在,就感觉到野风拂拂,生活更加有趣。
  不过这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世界,现在已经没有了。现在高淳的地貌,已经完全改观。在圩乡,由于围湖造田,八十多子方公里的小南湖只剩下大半,二百六十多子方公里的石臼湖只剩下小半,三千多平方公里的丹阳湖整个儿变成了田野。由于人口爆炸,淳溪镇的面积扩大了至少十倍,把附近的许多村庄都吞没了。一排排五六层整齐划一、互相挤得很紧的公寓楼,代替了昔日小院横斜的老式民房。街道拓展得很宽阔,河被两边夹紧,变得很狭。水泥筑成的码头上人挤人运输繁忙。河上机动船团团冒烟突突作响。下水道很多,河水浓稠腥臭,漂浮着油污垃圾。河上已经有两座公路桥了,从桥上望出去,即使在夏天,也难得看到一点儿绿色。固城湖湖管会和江苏省渔业厅投放的三十多个网箱里,频频有鱼儿全部死光的记录。
  山乡的变化更大。大跃进全民炼钢时,树木都被砍伐一空,所有的山全部光秃。水土流失严重,以致许多地方几乎寸草不生。七九年开始重新造林,但可以造林的面积已经很小。许多原先是森林的地方,这时已变成农田和村庄。原有的村庄迅猛膨胀,同时又增加了许多新的村庄。从因竞相开采石头而褴褛不堪的山上望出去,村连村店连店,厂矿企业处处冒烟,一派城郊景象。特别是新房屋都用红砖砌成的,望上去特别扎眼。纵横交错凹凸不平的公路和土路上,以及因水质污染而浑浊不堪的河道上,卡车、小型拖拉机、三轮摩托和机动船拥挤吵闹,卷起阵阵黄埃,喷出团团黑烟。
  回到故乡,极目四望,恍惚中竟不知身在何处。儿时家山,早已经不存在了,变成了我心灵中的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祖母的摇篮曲
  抗日战争爆发,高淳沦陷时,我们一家逃难到了湖阳,后又转移到了山乡,在大游山脚下一栋孤零零的茅屋里住下了。我最早的记忆,就是在这次转移的路上。半夜里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个箩筐里。另一个箩里睡着我的妹妹,父亲挑着我们急速地走。后面跟着母亲和姐姐,背着包包,踏着影子,头上是高高的月亮,一片脚步的声响。
  屋是土墙,茅檐极低,遮住了木棂小窗的一半。里面很黑,但是冬暖夏凉,黑暗中有股温馨,我喜欢。屋在斜坡上,后面是山,前面可以望得很远,直到蓝色的天边,我喜欢。山上郁郁森森,稍有风雨,连山的松涛就像潮水一样,我喜欢。山下的杂木林中,有不少栗子树,还有一棵银杏,据说有一千多年了。栗子白果拣不尽吃不完,我喜欢。
  屋是本地一产农民丢下的,他们搬到下面的村庄里去了。年久失修,屋顶上都长满了杂草。几个村上的人,帮我们翻盖了屋顶,加固了墙壁,刈除了四周的草莽,平整了室内的地面。母亲、祖母带着两个姐姐,开垦出一片菜畦,种上了各色蔬菜。父亲在附近砍竹,砍得手上都是血泡,用四堵竹子篱笆,围成了一个院子。抱来一只小狗,养了猪、 羊、鸡、鹅,又买了五亩半地,成了不折不扣的山里人家。
  山下有许多池塘和村庄,相隔或三里五里,或十里八里,中间水田旱田相错,洒出去一望无际。最近的村叫儒童寺,约百来尸人家,下行三华里可到。后来父亲把地租出去,在村上开办了一所小学,叫儒童寺小学,招收了二十来个学生,在公堂屋里上课。消息传出去,四方远村的孩子都宋上学,人数增加得很快。公堂屋挤不下了,搬到祠堂里面,大姐和二姐都去帮忙,教小孩子识字。后来三个人忙不过来,又聘请两个教师。一个叫高志良,瘦小文雅,善珠算,兼管总务。一个叫赵剑宝,懂诗词,还谙武术。带来一对石锁,课余常常抛弄,在地上砸出一个一个的深孔。
  分了高级班低级班,课程都是三门,国语、算学、常识。 常识包括历史、地理、自然。教材都是父亲自编的。父亲常说,要是没有战前办学的经验,这个书他还真教不下来。
  姐姐们回到家里,除了批改学生作业,还要编草鞋、耙柴、拾蘑菇、挑野菜、拣地木耳、割猪草、采桑叶……到时候还得帮着母亲和祖母经纱织布,缫丝煮茧……我呢,就放个羊。我家原有十来只羊,因为招狼,后来不养了,只留下一只高大的香灰色公山羊,叫阿来。我每天放学回家,带着阿狮(狗叫阿狮),牵它到山坡上放一阵。它吃草,我躺着望远,编故事,做白日梦。夕阳晚风里,听松涛喧响。
  回家吃过晚饭,等碗筷撤走,桌子擦净,姐姐们就把一摞一摞学生的作业本搬上来了,我也要做作业了。大姐、二姐、我,各占一面,还有一面是父亲。妹妹不做事,专门捣蛋。一盏油灯,四个人共用。菜籽油灯用两根灯心草。黄豆油灯用三根灯心草,棉籽油灯用四根灯心草。棉籽油点灯火焰最小,即使用四根灯心草,也还是不亮。但不能再多了,再多就烧起来了。
  灯火的阴影里,坐着母亲和祖母。夏天里用蒲扇给我们赶蚊子。冬天里母亲缝衣服或做鞋子,像有夜眼似的。祖母把陶制的手炉用砻糠煨着,放在腿上烘火。祖父死得早,祖母一生辛苦,那放在炉上的双手,枯硬粗糙如同树根。炉灰里埋着栗子,或者白果。里面噗噗一响,她就会说,千千一个,福福一个,别人没有。千千是妹妹,福福是我。
  别人也不是没有。姐姐们常在灶膛灰里埋一些各色坚果,还有山药红薯之类,我和妹妹常去掏吃。有时我去掏已经没有东西了只留下一股子香气,就发痞。如不接受安抚,母亲就会对姐姐们说,别理他,同他缠不清,平平过来,别学坏。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晾着,感觉很不好。这时祖母就会过来解围,给一点儿吃的叫我去做作业。当然,晚上还得再做。
  如果天气特别冷,做完作业,母亲会做一点儿小吃,酒酿呀藕粉呀汤圆呀什么的,热气腾腾。我们稀溜稀溜地喝着, 立即就暖和了。祖母睡得少,等大家睡下以后,还要把灯挑到只剩一根灯心草,纺一会儿棉纱。徐缓转动的纺车,薄暗中望过去像一朵模糊的花。那柔和的呜呜声,就成了为我们大家催眠的摇篮曲。松声如潮,高一阵低一阵,像是在为它伴奏似的。 我想,如果我当时能预知祖母逝世以后发生的一切,可能会在这柔和的复调音乐里面,听出一种凄厉的调子吧?
  父亲在学校上课,常说日本侵略中国,就像蚕吃桑叶。在家里他也常说,我们是因为不愿煮做亡国奴,才逃到这里来的。只有逃跑,他感到惭愧。他说他有个好朋友叫李狄门,抛下家小到大后方抗战去了,那才是有种的汉子。我们听了,都有几分遗憾,因为父亲不是英雄。但同时,也有几分庆幸。他要是做英雄去了,我们都怎么办哪?
  没见过鬼子,没见过血腥,没见过烽火,每天享受着森林的清香、泉水的甘冽和无尽藏的山果野味,在一尘不染的沙路上踏着松花去上学,战争变成了一个抽象的概念。我有时不免要想,在那个民族灾难深重的年代,我们是过分地幸运了,后来的遭遇,就算是一种补课吧,

大刀会
  儒童寺小学门临大路。大路通向五里以外的沛桥镇。沛桥镇濒I临沛桥河,两江三湖的船只,都在那里停留。因此沛桥的茶馆,成了这一带的新闻中心。村上天天有人上沛桥,挑着青豆芝麻山黄鳝地木耳之类去卖,少不了泡泡茶馆。回来时带点儿新闻。新闻零碎,且不及时。但是数量一多,也可以拼出点儿大致的图形。
  日军的暴行,骇人听闻。但他们的势力范围,仅限于高淳县城和几个较大的市镇据点,有时从那里出来一下,.扫荡。,抢粮,烧杀一阵就缩回去。尤其山乡一带,从不久留。在山乡,平行地存在着两个中国人的政府。下坝的东皇庙有一个.江南行署.,是国民党政府。靠近溧水县的洪蓝埠一带,有个。苏南行署。。是共产党政府。两党也各有一个。高淳县委。,分别设在青圭塘和曹塘。属下的。工委一特委一兵站一工作站一办事处。等等,和他们的武装.新四军一挺进队一四十师一游击大队一忠义救国军。等等,这里那里流动不息。弄不清谁是谁。可以听到他们与鬼子。驳火.的消息,也可以听到他们互相。驳火.的消息。
  村上的人们,不在乎党不党,什么消息都一听了之,照样的昼出耘田夜绩麻。无为而治。有个公堂屋,没人管,塞满了各家的斛桶水车织布机摇篮甚至棺材。村上的许多人家。中堂屋里都放着一口或两口棺材,是屋主为自己和老伴身后准备的。生前也不是空着,可以装粮食干货,或者被褥蚊帐,盖头上蓑衣笠帽随便放。这不是因为他们很禅意很老庄,对死亡没有恐惧,而是风俗习惯如此。有些人家东西多,家里放不下,就放到公堂屋里来了。外来的人到村上办事,如果走进公堂屋,看到的就是这些东西。
  凡是有陌生人进村,大抵都是来要粮的。谁撞上了。就任意把他们领到某一个长辈老人那里。老人找几个人商量一下,各家摊一点儿,集中起来。派个人用手推车推到某个指定的地点,问题也就解决了。但是有些难题,他们解决不了。比方秋收前,日伪军、挺进军、新四军三方都宋要粮,只准给自己不准给其他两方,他们就没辙了。
  处理这类问题的,是村上几个.秀。字号的人物。。秀。是。秀才。的简称,泛指读过书能识字的人。高淳的方言,山乡圩乡不同。都无。先生。二字,。秀。字代之。。张秀..李秀一王秀。,都是尊称。村上有个光棍汉,酒瘾很大,常醉卧墙根。爱吃狗肉。常屠狗。一字不识,但插秧插得特好,快,直。行距株距均匀,成活率高,众所不及。人称。秧秀。。我父亲教书,人称。高秀。,但他是难民,村上的事没人找他。。秧秀。呢,也没人找。找得最多的是。方秀。。
  方秀是个矮子。很矮,大家背后叫他方矮子。他有两个老婆,在村前头开了一家小杂货店,供应村上的日常所需:火柴、盐巴、茶叶、针线、草纸、明矾、卤碱、灯心草、黄烟、 水烟、白酒、酱油、蚊香、奇楠线香、仁丹、冥钱、做冥钱用的锡纸……应有尽有。小老婆站柜台,大老婆打杂。门外摆着桌凳,可以坐下喝点儿。备有五香肚丝,臭豆腐干拌花生米,给你下酒。但是村上的人买东西,还是喜欢上沛桥。说沛桥的东西便宜,酒也酽些。
  方秀谈判的结果,村上人也不一定接受。有一次,他答应给日伪军交粮,没人肯出,收不起来。他扬言不管了,东坝据点的日伪军扬言来。收.。大家无法可想,风声鹤唳,也只有听天由命。惟一的反应,是大刀会集合,操练了一次,似乎也给人些许安慰。好在后来,日伪军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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