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2/41页


  从理论上来说。大刀会是一种会道门。带有民间宗教的色彩。但是实际上,它只是一种农民武装。村上人的宗教观念十分淡薄。玉皇大帝、佛菩萨、狐仙、马甲、关公、姜子牙……都信,等于都不信,实际上是无所谓信不信,就同他们在家里放口棺材。无关于生死观一样。参加大刀会。是因为大刀会传到了这个地方。就像山阳邢村人参加红枪会。是因为红枪会传到了那个地方。
  村上大刀会的老大叫方庆。矮、瘦、龟背、猿肩,胸部微凹,脖子细长;又爱剃个光头,越发显得弱小。但却力大无比。舞动他那把据说是六六三十六斤重的大刀,飕飑地都是风声。他那把刀别人只能拿着看看,能舞的也舞不了几下。据说他的看家本事还不是刀术,而是扁担花和板凳花。扁担花是用扁担作武器的功夫,板凳花是用长板凳作武器的功夫。长板凳舞起来,四条腿就像千百条腿,使人眼花缭乱。教大家用这些日常用品自卫,也是大刀会的传统会务。
  不过大刀会的主要武器还是大刀。大刀有长柄有短柄。保城圩一带是短柄,儒童寺一带是长柄。带着红缨,就像京戏里关云长使的那种。几乎每家都有一把,平时不磨也不练,同钉耙锄头锹一起靠在墙角落里,老是碍手碍脚。直到有人吹起号子。才被迅速拿起。号子有牛角的。有锡皮的,有铜皮的。村上的是后者,颇似军号,声音急切悲壮,百静中突然响起,惊心动魄。
  村上的青壮年汉子,几乎全是大刀会员。他们轮流保管号子,拿到号子就是派到放哨任务,上山下地都得带着它,以便发现情况就吹。人们一听到号子就拿起大刀。到公堂屋门前的打谷场上集合。集合后有个仪式,我没见过,估计就是发功。他们说完了就愤怒异常,只想冲杀敌人,而且比平时跑得快跳得高力气大,过后就不行了。这话不假,有一次我看到他们出发,全都光着上身,头缠杏黄布,手持红缨刀,一个个眼露凶光脸色铁青,盯着前方直沖。队形散乱而方向一致,虎虎生风。我从门缝里看着,牙齿格格地直打颤。后来他们没遇到敌人回来了,一个个又都变成了我所熟悉的随和农民。
  这里面有一份神秘,我弄不清。父亲说,如果将来有机会,研究一下从黄巾起义到义和团的资料,可能会得到一些启发。这个工作,我一直未做。我只是知道,并因此感到遗憾,那份神秘的力量,仍然敌不过现代枪炮。大刀会每次攻打日军都失利,伤亡惨重。四九年后更被镇压,早在五十年代就消失了。

儿时偶像
  一天,父亲带了一个晒得很黑、满脸皱纹、高大但有点儿驼背的汉子到家里来,住了好几个月。
  他叫俞同榜,原籍苏北,祖先逃荒到了江南,就在富庶的鱼米之乡淳溪镇定居下来,至今已经好几代了。在淳溪镇上,这种人家很多…全都世世代代以船为家,主要以捕鱼、打野鸭、卖酒酿和刀伤膏药为生。有时也耍耍杂技,弄弄枪棒和气功。一般都懂武术,谙水性,衣着随便,江湖落气。同斯文小心、整洁规矩的本地人对比鲜明。本地人瞧不起他们。同他们不往来,世世代代互不通婚。他们始终保持着江北原籍的语言和风俗,自成一个独立的社会,被统称之为.扬州佬。,他们的家,则叫做。扬州佬船。,似乎地位微贱。俨然二等公民。
  我们家临河,大门外隔着几株杨柳树,就是。扬州佬船.聚泊处(他们归舟晚泊,都有定点),所以同他们很熟,同紧靠园门的那几条船更熟。每年春节。镇上人家豸U都要做糖,船上没有大锅灶,不做糖。母亲和祖母做糖时,总要给船上也做几份,不外是麻条、欢团、花生糖、黄豆糖之类。他们用鱼、虾答谢,青鱼、刀鱼、鳜鱼、蝙鱼,都很鲜活。父亲常说,这些人性格豪爽,不像我们淳溪镇人,心里头小菩萨很多。他一直想要教船上的孩子识字。但他们不想学。据说。船上的孩子刚生出来就先当头浇一瓢冷水,即使冬天也不例外。说是从此就不怕水了,说怕水的过不了这一关,养大了也是个麻烦。
  俞同榜的船,并不是离我们家最近的。一个大风雨之夜,他们家翻了船。夫妻俩救起了三个孩子,翻正了船,打干了舱,摸起了沉在水底的锅碗盆勺,还追回了漂走的舢板……雨过天亮时,居然损失不大。照样出湖打鱼去了。大姐绘声绘影地告诉我们,那天她起来的时候,满院子阳光,晾着很多湿淋淋的被褥,直往下淌水,一股于陸气味,就是俞同榜家的。父亲说,生存能力之强。高淳人没法子想象。
  淳溪镇沦陷的时候,俞同榜没有逃跑,侥幸也没有遇难, 目睹了日军的烧杀奸淫。在日伪统治下卖鱼卖虾,老实本分、无声无息的过了好几年。一天,他正摇着舢板准备回家,三个醉醺醺的日本兵要他靠岸。叫把他们送到某处。到了湖口。他把船踩得掀起来,用桨拐头(荡桨的支架)一下一个打死两个,另一个拖入水底淹死。伪军搜捕得紧,他辗转逃到了大游山下儒童寺村上。在我们家住了几个月。后来到芜湖去了。他说那里有他几个老乡的船。
  他有点儿口吃,很少说话。零零碎碎地,我们从他的口中,知道了一些老家的事情。日本人如何放狗把人咬死,如何把婴儿抛到空中又用刺刀去接,如何在沿河一带,放火烧掉没被炸毁的房子。父亲的私立淳南农业仓库和私立淳南实验小学全部付之一炬。我们家五间房子被烧掉三间。满楼藏书灰烬无存。园墙倒坍。园中花木凋零。只有一架忍冬十分茂盛,一年一度开满鲜花。
  俞同榜走后,我们很想念他。他教会了姐姐们编织鱼网,并替她们用竹片削了够用几年的网梭......他还引导我跨进了武术的门槛,教会了我一些初步的功法,并引起了我的兴趣。这是一宗恩惠。五十年后我在监狱里面对狱霸的铁拳时,正是这宗恩惠,帮我解脱了困境。
  抗战胜利以后。他曾到淳溪镇来看望过父亲一次。当他和父亲说话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因为,他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
  人。鬼。神
  村上许多人,常要去推木香。
  西行百来里,是安徽广德。深山老林。林中有些树,是稀有的香材。晒干。磨成粉,叫做香屑。沉香屑、檀香屑、楠木屑、什么什么屑都很值钱,本地人统称木香,采伐、加工,装在用蔑条笋壳编的篓子里,却运不出来。于是有左近的农民。用独轮的手推车去推。推出来卖给市镇上的香铺,赚一点儿血汗钱。就是所谓。推木香。。
  我很想跟他们去玩玩,父亲不许,说路上有土匪。我问他们见过土匪么。说见过。什么样子?同我们一样。土匪也是人么。杀人吗?杀我们干吗?木香抢了没用。怎么没用?推出来不是可以卖钱吗?吃得来这个苦就不当土匪了。确实,这活儿很苦。一篓木香大小如汽油桶,很重。一边一个绑在手推车上。横宽达七市尺。重量全凭中间的轮子支撑。为保持平衡,推车人腹、背、腰、腿、脚、手、臂都得协同使劲。不能稍懈。山路崎岖,况有百里之遥。许多人回来,都闪了腰。在村上,你只要看到谁腰上贴着狗皮膏药。就知道他推木香回来了。
  那时候。无论在农村还是市镇,香和柴米油盐一样,都是生活的必需。乡下人进城回来,篮子里少不了有几股香。买香不叫买,叫。请。,请回来就用红纸包好,放在堂前供桌上香炉烛台的旁边。初一十五,赶庙会、上坟、红、白喜事......都要烧香。大游山、茅山、麒麟山里的许多大庙不用说了,村边田间无数无人看管的小庙,香的消耗量也都极大。山神、土地、狐仙、蛇王,关帝爷、财神爷、紫微星君、火光菩萨、福禄寿三星......都有庙,有些庙小得只有斛桶那么大,也都被香烟熏得乌黑,牌位上看不出字,不知何方神圣。山脚下有一块石头,涂满鸡血粘满鸡毛,半被香灰埋没,更不知是何方神圣。知与不知,无妨烧香如仪。
  一般小庙里,往往只有牌位,没有塑像。只有土地庙里有塑像,一般是土地公和土地婆两个。但在茅山那边,所有的土地庙里都只有土地公没有土地婆。而在麒麟山那边的土地庙里,一律都有三尊塑像,一个土地公两个土地婆。相传两地土地公赌博,一方输了赔不起用土地婆顶了帐。这虽有些荒唐,但毕竟是神们的事情,也神圣不可纠正。人们依例供奉,照样烧香磕头。
  香市场旺盛不衰,香铺供不应求。许多小镇都有制香业。有一次跟父亲到沛桥去。曾到一家香铺后面的工场张望。里面高温如同烤箱,尘粉飞扬如同浓雾。浓雾里赤膊光腿的人们,个个与泥塑无异。只有眼睛和牙齿发白,汗水淌出虎魔。那个苦呀,有甚于推木香。
  从人们把多少生命力投入制香业。可以看出神鬼世界的分量。鬼神和宗教信仰无关。它产生于人性的需要、父亲不信鬼神。入乡随俗。也十分认真。年年岁暮,都要请鬼神来家作客。先是。请祖宗。。同请活人一样。荤素十二道菜,还有酒。来客都是近几十年内先后过世的亲人。在前一天晚上烧香纸预约了的。以往相依为命,现在泉路杳茫。一年将尽,大家在一起吃顿饭,重温一下无常的天伦,也表示一下生者的思念与孝心。客虽无形无声,主亦恭肃谨敬。别来多少事,都在未言中。
  请过祖宗不久,春节就来了。大除夕家家都要请神。一张方桌,神坐三面,朝大门的一面空着。上列香炉烛台,下 绣花桌围,桌围前放一蒲团。供家人磕头。家家请神都是三道菜,整只猪头。整只留着三根尾羽的公鸡,整只带鳞鳍的鲤鱼。都是事先腌制好并晒干了的。蒸熟后贴上红纸剪花上桌,红烛高烧.炉香缭绕,气氛热烈隆重。但是谁都不知道,所请究为何神。母亲说。反正佛菩萨不会来。他是吃素的。那么是谁呢?父亲说谁也不是。神祇太多,座上不过是一个象征。我想了不管是谁,都得有一副好牙齿。否则,那三道干硬如铁的菜,怎么啃得动7
  过了大年就是元宵节。叫小年。还要给神们供灯。大年请的是大神,小年供的是小神。灯杯比酒盅还小,光焰如萤如豆。放在门角落里的是供门神欣赏的,放在锅台上的是供灶公欣赏的。放在便桶旁边的是供紫姑欣赏的.......我也帮着放,粮囤下,水缸边,石臼上。纺车旁,鸡笼高头,猪栏前面……随便放。放在哪里,就表示哪里有神。二姐问我,哪来的鸡神?哪来的猪神?我回答说。牛鬼蛇神都有。怎么鸡鸭猪羊都该没?大姐连说对对对。阿猫阿狗台子板凳都该有。这不是开玩笑,没有神就没有放灯的理由,也就没有黑夜里满屋子星星点点的那份美丽开心。
  事实上中国的许多神。都来自《封神榜》、《三国演义》 之类的小说家言,流传成了一个波普尔所说的。世界三。。不像鬼。起码有个前世今生的因缘。人们对神,有时候很不够。比方耍弄起灶公爷来,简直就是把人家当做无知+JD。相比之下。对鬼的态度,就要人情味儿得多了。腊月请祖宗,清明上坟。饭菜都比较新鲜好吃。秋凉时还要到山野里抛撤乌饭,供那些没有后代祭祀的孤魂饿鬼食用。饭染成黑色(乌饭草染的,无毒)。是作为标记,告诉那些有人祭奠的鬼魂不得争食。用心亦可谓细致周到。
  几年后抗战胜利,我们家回到圩乡的城里,还一直保持着山野里的某些古风老俗。即使在解放后那些恐怖的年代。家中只留下母亲和二姐两个专政对象时,每到岁暮,也都要在深夜里闩上门。偷偷地祭奠一下过世的亲人。每次请祖母和父亲回家吃饭,她们都要哭。共同经历的一切是如此之不可思议,生前无法相助死后也无可告慰。。见。了也唯有哭。
  不过这是后话了。
  
  清道士
  村上有一种人。叫做。马甲。,是普通的农民,也是人鬼神之间沟通的渠道。他可以出借自己的肉体,让自己的灵魂离开他,让某神灵或某鬼魂进驻其中,用他的嘴说话用他的手打手势用他的肢体舞蹈。用完走了。他自己再回来,又成为普通农民。某人想见死去多年的外公,某人要向某个不小心冲撞了的狐仙请罪。某人被某。东西.缠身言语错乱家人要迫它离开……他都可以办到。流传着许多这方面的小故事,大都忘了。要是记得,现在流行心灵学。说不定还有用呢。
  .马甲。各村都有。有男的有女的。我们村上的一个是男的,我没见过他作法的样子,只见过他平常的样子,与常人无异。他的儿子何囡囝业是我的同班同学。戴银项圈。头顶上梳一根向上翘着的短辫子,扎着红头绳,阴阳怪气的。很刁。同学们都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他的小名也很怪,叫。富宾。不知何故富宾的父亲同时也是村上的赤脚医生。村上人没处看病,有事就找他。他有时建议你到蛇神庙里烧个香,许个愿,就好了。有时到你屋里念一通咒,含一口水到处喷一喷,慢慢也会好起来,但不一定。有时不好反坏,村上人就翻山越岭,到后高去请清道士。
  后高在这一带小有名气,不是因为有清道士,而是因为村边有两个小丘,据说是春秋战国时代羊角哀和左伯桃的坟。未知确否?清道士叫侯一清,闯过江湖,一剑风尘。现在儿女都大了,回老家受供养,却又闲不住,常常出门远游。瘦高个。黑巾袍。长髯。如果不是有个鹰钩鼻子显出某种世俗的精明可以说他仙风道骨了。每年端午节前,他都会来,卖雄黄,画符;端午节家家都要挂符,洒雄黄酒,没他还不行。来了他就借我们家的被褥。在学校里开个铺过夜,有时在我们家吃饭一杯在手,高谈雄辩。他什么都懂:符咒、武术、风水命理、奇门遁甲、气功,还有岐黄之术。会推拿。会针灸,也解药理。他背袋里有些中草药。所过之处。时下针石。有点儿像走方郎中。对于那些眼看治不好的病人,他一面作法驱邪和给药治疗,一面也为他看好坟地的风水,万一不治亡故,葬得好有利后代兴旺发达。也是一种安慰。他常自夸能未L先知。从这一点来看,倒也未必。
  他送给父亲一本线装书《医方集解》,父亲说非常有用。 他教会了我画端午节的符。我才知道。原来画符很容易,就是在黄纸上用大笔狂草写。正心修身.四个字,字字相通。连成一体,同时口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边念边画,再用红笔在黑色符两边把这句话写上,盖一个。太和元气。的章,就行了。我没章,只好画一个章,他说也行。我问他用这个符给人治病行吗,他说不行,远水救不得近火。看病有看病的符咒,不同的病有不同 符咒,要学得专门学,学着玩玩不行。
  他教会了父亲打太极拳。他也教我。我嫌动作太慢,没学。后来他教了我一些棍术。还从家里带来一根齐眉棍送给我。江湖上把作为武器用的棍棒称为齐眉棍。因为它的长度,要求竖起来与使用者的眉毛同高。这种棍以白蜡树料的为最好,所以齐眉棍又叫白蜡棍。白蜡树生长极慢,极难得。一般都以青邨木代替。青邨木虽坚牢却缺乏弹性,震手。他送我的这一根,是真正的白蜡棍,旋丝,多节,沉重,掷地有金石声。斧头砍上去。只有一道浅印。他说这是他在郎溪找到的。横架起来可以吊三百斤米,弯得像把弓。米放下来,又弹直了。我得之,欣喜欲狂。可惜太长,舞动不便,便找村后头四宝木匠,给锯得和我的眉毛一样高。他锯了很久才锯断,说,。这家伙牢得不得了。。但是从此以后,棍子越练越短。后来发现原来是我自己长高了。为此,我痛心了很久。

兰姐的标本簿
  我的大姐高淑兰,是我们姐弟四个中最白的一个也是最文雅最灵秀、最爱幻想和最容易动感情的一个。有些诗词,她反复地念。有些歌,她唱着唱着就哭起来了。但是只要有可笑的事,比如我冲着她扮个鬼脸,她马上就会笑。父亲说,她的小楷,比我和二姐的都好,主要是有股子清气。她的缺点是怕苦怕累,重活脏活都干不漂亮,二姐不得不常常替她扫尾。她的胆子很小,不敢抓蚂蚱,不敢碰蚕宝宝,在外面看到蚕宝宝那样的胖虫,总要尖叫。她比我大九岁。每次穿过黑暗,总要拉八岁的我作伴。还有就是任性。有一次。赵士泓给她看他手抄的清诗,其中有一首郑板桥的诗:。说与里中新妇知,高堂姑舅鬓如丝,嗔时莫使娇痴性,不比在家作女儿。。她不喜欢,竟哗的一下把这一页撕掉了。赵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后来成了我的大姐夫。他们怎么好起来的,我不知道。
  大姐一天到晚精神抖擞,什么都要过问,对什么都有浓厚的兴趣。晚上辨识星星,秋天看巧云,放风筝、放灯,都贼认真。特别是见了奇形异状的草叶、树叶、花,都要)掠小怪,都要采下来,夹在一个又厚又大的本本里并写上发现的地点和时间。根据常识课里的植物讲义,她把不同的叶子和花分为七大类:十字花科、毛茛科、石竹科、蔷薇科、豆科、芸香科、大蕺科。并取其第一字的近似音拼成一个句子,。石猫石象头云大。,她说这样好记住。她说,这不是弄着玩的,将来我要写一本《江南植物志》。
  不过她这个本子里也不全是植物标本,还有许多剪纸图案。木刻印刷的门神灶君、京剧脸谱之类,五颜六色、花里胡哨掺杂其中,图样的下面也写着搜集的年月曰地点。和一些简单的说明。如:.坐帐花。中间是青蛙。一五毒背心。中间是鸡公,吃五毒。一月中桂。免儿爷,捣药保平安。一天官门神,黑脸尉迟恭,白脸秦叔宝。。……她最喜欢的是几张不同的《春牛图》,因为她是属牛的。她的这些图样,我后来在其他地方再没见过。
  她很想拥有两个本子,但是没有可能。战争时期,又在山野荒村,纸张奇缺。她这个本本。是用整张草纸订的。草纸本是手纸,棋盘般大,土黄色,粗糙吸水。厚而易烂。小学生练书法费笔,我学画觉得很好,但是用宋订书,那就很糟糕了。 她是用芝麻皮加桃胶一张张粘起来的,书脊比书厚一倍。但是夹上标本以后,反而平了。光是撕麻皮这道工序,她就花了一天的时间。为了让她订这个本子,很久我们都没有用纸。
  这个本子,她不许我自己动手翻看,我要看时,她就一页一页替我翻。翻是很慢,很小心。怕破。有时我不耐烦她太慢了,坚持要自己翻,她就会叫一声:妈!一听到这个声音。我就立即消失,免得麻烦。过后她会宋找我,说:看不看?看我就替你翻。
  后来她同赵士泓结婚。到山那边保城圩的赵士泓家去了。去时把这个本子,用布小心包好。带上了赵家抬来的花轿。赵家是老式大家庭,。高堂姑舅鬓如丝。的那种。大姐一过去就后悔了。不,她一上轿子就后悔了。坐轿子不舒服。她坚持要下来走。她平时爱爬山,这次要经过半山。她更愿意步行,一定不肯再坐。大家都坚持不许,赵士泓也过来力劝,说是。不作兴。,。没听说过。。大姐哭着撞打轿子,没用。不管轿子摇得多凶,还是吹吹打打抬过去了。那边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人出入进,乱得我头发晕。堂前十几桌人吃饭。劝酒劝菜,猜拳行令的声音,震耳欲聋。我坐在二姐的旁边.问大姐在哪里?二姐说在。新娘子房。里。
  我挤出中堂,去找大姐。乱哄哄老是摸错门。好不容易才找到。新娘子房。,房屋却没有大姐。一群男孩挤在门边探头探脑朝房里望,房里有四五个女孩,围坐在新油过的地板上玩羊胫骨。家具都是新的,桌上有许多镜子和玻璃器皿。闪闪发光一股桐油味,浓得就像在船舱里。雕花大床旁边。坐着一个主角戏子。戴着亮晶晶、颤巍巍,枝形吊灯一般结构复杂的珍珠帽,穿着大红绣花,满是亮晶晶饰物的锦缎长袍,坎肩上璎珞飘飘。背朝门低头坐着。我非常失望非常着急,不知再到哪里去找大姐,不觉自言自语地叫了一声。大姐。。
  那戏子回过头来。我从摇摇晃晃叮当作响的饰物深处,发现了大姐的脸。脸上满是泪水。眼睛鼻子通红,显然一直在哭。我走过去。叫了一声。大姐.!大姐搂住我。哭出声音来了。说,.我要回家!.这时,那几个女孩子都站了起来,瞪眢院奇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们看:门外的男孩们更是来劲。看得张开了嘴。其中的一个回过头去,大声喊道,.快来看呀!.就像在动物园里围观的人们看到睡着的珍稀动物站起来走动时一样。我不好意思了,觉得不适当地扮演了可笑的角色,赶紧挣脱,扭头就跑出去了。在此后的一生中,我常常想起那个时刻。感到那时没有多陪大姐一会儿和她说说话,反而丢下她跑掉,是不可宽恕的。
  回家以后,二姐常常带着我,还有阿狮,翻过游山,到保城圩看望大姐。每次见了,大姐都要哭,都要说。我要回家.。阿狮也总是要围着她直转直摇尾巴,一次又一次直立起来扑到她身上。
  父亲的学校里缺老师,父亲要她回来教书,给赵家说,可以有薪水。但是赵家不放,说家里缺人,忙不过来。祖母去世时,大姐回家奔丧。就住下来不肯走了,直到快要生孩子时才回去。回去生了个男孩,他爷爷赵仲翔给取了个名字,叫学贤。
  抗战胜利后,我们全家回到淳溪镇老家。大姐只好留在保城圩了。来往的路远了,见面的机会也少了。每年春节,她和姐夫都要带着学贤宋拜年,住那么几天。学贤叫我。娘舅.叫二姐和妹妹。姨娘。,中规中矩,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还带着书来,白天很少玩,呱啦呱啦念书,晚上给姐夫背书。姐夫拿着书。学贤背朝他,背着双手,叉开脚。一面高声背诵,一面两脚轮流起落,全身有节奏地左右摇晃。父亲说,这是过去私塾里的一套,非改不可。姐夫说没办法。回去爷爷要考。
  四九年后搞土改。赵仲翔被定为地主,经过几次斗争,和老太婆先后去世。土地房屋被全部没收,家产荡然。抄家时,大姐一再要求把那个草纸标本簿留给她,未获准。被拿走了。她不听姐夫劝阻。一再找农会和工作组的人去要,后来竟然感动了一个什么人。还给她了。已经一塌糊涂,干枯的叶子破碎散落,拼都拼不起来了。她重新用布包好,放在了衣箱里面。 分到一点地,两间草屋。草屋是一门三间,他们住两间,另一间留给了已分到地主瓦屋的原住户,以便饲养他分到的牛和羊。大姐是属牛的,姐夫和学贤都屑羊。与牛羊同住,不知是巧合还是缘分。
  他们在这屋里,一住就是三十多年。一九八九年我到了南京,和小雨一同去看望他们时,已经认不出他们了。很难相信这两个佝偻麻木、反应迟钝、目光浑浊的老人,就是当年活力四射、兴趣广泛的兰姐和英俊强健、生龙活虎的士泓。学贤是中年汉子。还没找到老婆,读的书早已忘光,完全成了文盲。说到他时,两个老人都异口同声叫苦,说他食量太大,把家都吃空了。空是真的,家中除了两张竹床、锅灶水缸和些农具板凳以外,什么都没有。我看了直感到惊恐。无法想像他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所有的东西,包括补丁重叠的蚊帐都是同一种陈旧的黑褐色,只有阁楼上的一堆稻草是新的,闪着黄澄澄的光,异常触目。那是烧饭用的燃料。隔壁畜栏里并无牲畜,但那浓重的畜粪尿的气息,和腐草烂菜气息,都日夜盘据在这小小的乌黑的空间。
  他们说,三十多年了,早已习惯了。
  我问到那个标本簿,大姐说。文化大革命那年,被抄家抄去烧了。说里面有许多封建迷信的东西,要他们交代放着想做什么,斗争了好几次。我问学贤为什么不学一门手艺,他们说学不会了,念书念呆了。
  后来我失去自由,旋又出国。再也没见过他们。一九九五年初,在纽约州一个湖边森林中的小木屋里,收N-姐从国内寄来的一封信,告诉我大姐去世了,享年六十九岁。给大姐夫寄了点儿钱去,他回信说,他已经四十多年没写过一个字。现在给我写信。连笔都不会拿了。

阿来与阿狮
  我刚满十岁的时候。一九四五年深秋。有一位父亲从前的学生李树棠先生,从城里专程寻来。告知日本投降的大好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带着姐姐和我,到祖母坟上祭扫。说嬤嬷没等到这一天。知道了也会高兴的。说现在要准备上路。回远方的家乡去了。在山里长大,我觉得山里就是家乡。知道要走了,有点儿惋惜。但是我也相信,那边必会更好,要不,干吗急着搬家。
  回来吃过饭,父亲就和李树棠一同走了说先回去看看。从此他常在两地之间来回。学校的事。交给了高志良。家里的生活变得忙乱起来,大包小包的,准备搬家。我无须忙,但还得照常上学。放学回家,还得照常放羊。还是阿来,那只高大的香灰色公山羊。
  三年前。大姐出嫁那时,家里人来人往很热闹。有人说要宰羊,我偶然听到,大吃一“院,连忙牵了阿来躲进树林。大人们找到我时,我坚决不肯回家。直到他们答应不宰羊才罢。所以我们家一直有阿来。后来我们不关它了,把项圈也去掉了,它就在屋里屋外自由地走动。当我们坐下时,还常常要过来舐我们的手,吃我们放在小桌子上的花生米和炒黄豆。
  它好像知道有狼,从不离家稍远。我每天放学回来,陪它到山坡上吃 一阵新鲜草,已经成了习惯。
  现在我们要走了。带不走它,那边也没处放养,在上路以前给它拴上绳子,牵给了村前头的一个孤老婆婆作伴。老婆婆用豆饼喂它,它不吃,要跟我们走。我几次回头,它都一直望着我们,一动不动,绳子拉得很直很直。
  我们很难过,决心不管怎么样,都要把阿狮带走。阿狮是山乡的土种狗,没受过训练,但极忠诚勇猛,六七年来已经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逢年过节,大人按照风俗习惯给我们分发节日的食物。像除夕的元宝肉,端午的棕子,中秋的月饼之类。都必有它的一份。
  走的那天,村上人用独轮车帮我们把东西推到沛桥镇,在那里上船。时已岁暮,寒风凌厉,浪涛拍岸。船摇晃得厉害。 阿狮怎么的也不敢上船。我们强行把它拖上跳板,它抵死不走,一放手就跳回岸上。折腾很久,最后父亲把它抱上船按住,船家拆了跳板,它才安定下来。湖上浪很大,我们都晕了船。它也躺着不动。不吃不喝,想必也晕了船。
  进城后,我插班上学,同城里的孩子们不合群。打架。旷课,留级,坏名四播,独往独来。只有阿狮,一直是我真诚的好朋友。小学六年级时,我写了篇作文《我家的狗》,老师看了直摇头。但我自己喜欢,投寄到《中央日报》的《儿童周刊》。居然花边刊出。稿酬是一本连环画册,《木偶奇遇记》,极有趣。
  一九四九年,百万雄师过大江,沿河一带人家,家家住满了解放军。阿狮天天吠叫不息,终于被一个兵刺死了。那天我放学回家,没有阿狮扑上来,感到怪怪的。一听说就大哭大闹,扭住那个兵不放,用脚踢,用头撞。还咬破了他的手。他不还手,努力挣扎。别的兵捉住我。放走了他。我动弹不得:感到自己在索索地抖。父亲、母亲、二姐三个合力把我拉进房间,堵住门不让出去,我还是抖个不停,牙齿格格直响。
  晚上,进来四个兵。一个是住在我们家的,他介绍那三个人:钱参谋钱志龙:二连长邹鸣章:三连长刘仁田。他们说他们是来赔礼道歉的,已经批评教育了那个兵(说了个名字,我没听清)。说一个人不好不等于大家不好。大家是好的,队伍是好的。二连长来拉我的手,我的手藏到背后。他又问我爱不爱打枪。说可以教我打枪,我不答。二姐代答说我爱画画,特别爱画大画。他们说他们正好要画宣传画,纸、笔、颜色都有,画多大都可以。说要请我到连部去画。问我可愿意,我不答。钱参谋说,不反对就是同意了,星期天再来请。我相信他们是一头儿的,决心不去。
  但我很想画大画。星期天,跟着通讯员去了。按照他们的要求,把一幅报上的木刻版画。放大到两公尺高。画是黑白的,一个兵背着枪迎面走来,下面用红色写着。将革命进行到底。几个大字。贴在街心里,都说画很好。我不快乐,心里怪怪的:不知道这是不是,背叛了最好的朋友。

淳溪河上的星星
  从山乡到圩乡。从自治区到沦陷区,不过一湖一山之隔,景观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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