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19/41页


  怀着对专制暴政的刻骨仇恨,我无法接受母亲这来自信仰的睿智。不过,有时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无道理。相信在无序的表象背后,冥冥中自有一种安排,心境自然安宁。这份安宁,也确实是,佛陀的无住无相布施。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母亲在一起。也是我最后一次,来到这远村的小屋。
  翌年,一九七九年,二姐获得“平反”,“恢复名誉”。允许回淳溪镇重新教书,恢复工资,工龄从一九四九年算起,给了一张“三十年工龄老教师”的“光荣证”,但二十一年的工资不再补发,非法没收的房屋也要不回来。
  她任教的西舍小学,给了一间单人宿舍,两头隔壁都是教室,门外是操场。她带著母亲和三个孩子,还有一只狗一只猫回到城里,统统住在那一间房里,里头拥挤得不得了,外头吵闹得不得了。
  不久,母亲就在那间房里,与世长辞了。
  接着那只狗和那只猫也都相继失踪。其时我在北京,接到电报赶到母亲床前,她刚刚停止呼吸。看到她面容宁静和平,稍感慰藉。遗憾的是,我始终未能做到,在母亲生前,把高筠、高山带去给她看看,让孩子叫一声嬷嬷。+三
  这场离婚官司,整整打了七年。
  当然,首先想协商解决。当了二十几年的“阶级敌人”,习惯性地,怕同“公检法”打交道,总想避开法院,结束互相折磨。但是不行。年复一年,她总是说,有理你到公检法说去。我说协商解决最简单,最体面,双方损失最少,对孩子们心理上的伤害也最小,为什么不7她说我没问题要解决,你有你找公检法。
  从七十年代末开始,中国进入动荡,充满著变革复新的希望,心情很激动也很振奋。有太多的东西要看要想要写,有太多的事要应付,没时间也没心情去打离婚官司,事情就拖下了。似乎噩梦也会风乾,乾缩成一个小点,只偶尔深夜醒来,锥子般刺你几下。平时感觉不到,也就把它忘了。
  那时我在北京,建外五号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美学室。为要给孩子们寄钱,同她还有些联系。她来信很简短,有时称“老高同志”,有时没任何称呼,也没有签名,一张白头收条。同事们看了,无不叹息。
  室主任齐一建议我把这些信保存著,说将来打离婚官司有用。那时我正同齐一合作,写一本《美学十讲》。他是哲学所党组书记兼副所长、美学室主任,全国美学学会秘书长,同他联名出书,有助於改变我的异端形象,扩大我的观点的影响,我很高兴。我们成了朋友。
  他私下里常骂毛公,我很欣赏。对他也无保留,甚至告诉他,我保存着,十多年来秘密写作的许多字纸,为怕暴露,永远随身带著。
  他说那太危险了,万一出个偶然事故,不得了,建议我交给他的女儿纪平代为保管。当然我很愿意,也很感激。但合作没有成功。他是大忙人,写书的事只我一个人干。一个人干也没什么,投入更多的时间就是了,我也愿意。问题是,他怕“犯错误”,要求我把书写成没有观点倾向的纯知识性读物,我写出来的十五万字反映出我的观点,他通不过,要我一改再改。我实在受不了了,要求他自己动手。他不肯,暗示我如果这本书出不来,我就得走人。我情绪失控,说他不学无术剥削别人欺世盗名,闹翻了。
  古话说利刀割体创犹合,言语伤人恨不消,我算是领教了。几句话结下的仇恨之深,出乎意表。他到中宣部理论局控告我坚持反动立场,宣传反动理论。在我被赶出社科院赶出北京回到兰州大学教书以后,还追到兰大组织座谈会,发动对我的揭发批判。这件事,朋友们都批评我太任性,我认了。性格就是命运,也是自作自受。所幸他的夫人和女儿都知道此事,很同情我,那批命运攸关的秘密手稿很安全。是他推荐给纪平的,没有纪平的协作,他没法用它整我。
  当初我没想到,这批作品的第一个读者,竟然是一位陌生的女孩子。后来更没想到,弱小的她,居然有这么强大的保护力量。爱情是不知不觉地和自然而然地发生的,直到临走前不久,才意识到它的存在。
  我下决心,同樊继卿开诚布公谈一次,告诉她我已别有所爱,请求她放了我。我说本来就没在一起,你有我没我都一样。以后我照样会给孩子们寄钱,你的生活不会发生变化。你成全了我们,我们对你的感激将是永远的。她还是那句话,你找公检法去。
  回来我写了一份诉状,寄到高淳县法院,提出离婚诉求。理由是没有感情,我有家等於无家。十四
  法院受理此案,轰动高淳县城。平时规规矩矩的市民们突然兴奋起来,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说高淳出了个陈世美,刚翻身当了教授,就不认贫贱之妻。我几乎要“千夫所指,无疾而死”了。
  在法庭上,她表示坚决不离,一口咬定我们感情很好,毫无矛盾,只因我地位变了,有了第三者,喜新厌旧,才变了心。我很惊讶,不明白为什么一贯正派诚实,从来不说假话的她,怎么一下子连当初闹得满城风雨的事实都不承认?这不是她的风格。
  旁听席上座无虚席,都是农机厂的人。异口同声说我们是恩爱夫妻反对离婚。我感到奇怪,这些年来厂里调资分房,名额都给了工龄比她短、技术比她差,但有背景有门路的人,全厂没一个人,出来替她打抱不平。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慷慨陈辞的侠义之士?这不是高淳的民俗。
  更奇怪的是,新华社派来了个记者叫王孔诚,名义上是采访此案,实际上是来整我。给樊继卿出主意,给群众做工作,给法院施加压力,反对判离。无冕王到小县城,土皇帝毕恭毕敬。县委书记邢华平下令法院不得判离。这个人我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要这样?
  法院院长黄振华亲自主理此案,组织了一个包括民庭庭长在内的合议庭,到也真想依法办事。他们都是本地人,知道我们结婚以来一直吵架,也知道证人们都在作伪证。但是迫於各种压力,不敢判离,一直拖著。每年一次,通知我开庭日期,我请假到高淳去出一次庭,双方重复一遍说过的话,这样一拖就是五年。
  这五年,也是我政治麻烦很多的五年。由於发表了一些论异化与人道主义的文章,我成为一九八三年“清污”运动的重点之一。不许发表文章,不许出书。已经出版的《论美》一书,也被毁版.兰州大学要我停止上课,停止带研究生,并作检讨。我拒绝检讨,也拒绝运动过后复课,离开兰州到了成都,在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做教授。校党委派了两个人,中文系总支书记夏甲太和法律系数师张星,负责了解此案。
  他们访问了许多人,包括新华社记者王孔诚。从王那里了解到,齐一曾找他长谈。诉讼期间齐一也曾四次“出差”南京,约樊长谈,并写了两份材料。一份指控我反对四项基本原则,一份指控我乱搞男女关系。后者题为《一个灵魂丑恶的美学家》,说我讲的是人道主义,干的是兽道主义,打著审美的旗号,做著丑恶的勾当。署名竟然是“樊继卿”。此外还有一封同样内容由樊署名的控告信,分别寄给了社科院院长胡乔木、副院长邓力群、兰州大学校长聂大江,和甘肃省委书记刘冰。
  法院一直不知道有这些文件的存在。得到这些文件以后,黄院长、冯庭长和一个记录员到北京分别访问了齐一、纪平、还有其他有关的人,回来即作出了离婚判决。对方上诉到南京市中级法院,并征集到百多人签名要求推翻原判。这样又拖了一年。一九八七年,中院判决维持原判,准予离婚。十五
  七年是长,但是,能用七年的时间结束这场灾雄,我仍然感激命运。
  记得七年中有一次,同事曹万生告诉我,报上说除非双方一致同意,不得离婚。我大吃一惊,恐慌莫名,急问哪天的报,他说是听李万福说的。时已深夜十一点半,不顾礼仪,赶到李老师家打听。旋又到资料室管理员李霞家敲门,叫醒她(连声说对不起律了钥匙,同曹万生一起,到资料室急急翻报。到凌晨两点多找到了,知道了那只是关於“协商离婚”的法律常识,婚姻法没有修改,才放下心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给曹说,要不,那真是“他生未A此生休”了。
  但是有某条法律,不等於这条法律会被执行。我的朋友、中文系系主任苏恒离婚,官司打了十八年。我的另一个朋友,作家高晓声,缠讼八年判决不离,只能就那样了。同他们比,我真感激命运。
  从一九七二年四月到一九八七年五月,我和樊继卿的婚姻长达十五年。塞北江南,相隔万里。在一起的时间,如果按每年见一次面,每次一个月算,加起来应该是十五个月。除去打离婚官司前后的分居,实际上是七个月。七个月中她几乎每天上班,下班才见面。见面后争吵不息,欢乐的时刻是很少的。
  为了在黑暗年代里那些星星点点的欢乐时光,我仍然对她心存感激。她聪明能干,勤劳本分,虽贫贱而自尊自爱,不趋炎附势也不随波逐流,很可敬。但是她不理解我,我也无法理解她,事事反著干,互相成为地狱,十五年像一场可怕的噩梦。
  我比她要幸运得多。置身在激流漩涡之中,惊弦雁避,骇浪船还,事事都可以分心。用我的笔,与暴政斗争,纵然艰难险阻,纵然被群犬追逐,也时时能体验到,或一种生之美丽。而她,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单位,重复著同一种机械的工作,数十年如一日了无生意,婚姻和豸U庭成了唯一的寄托,对那种连我都难以忍受的局面,自然会倍觉苦痛。离婚,更是重大的不幸。
  我曾自问,对於她的不幸,我有多少责任T这个问题常常变为:假如我牺牲自己,不离婚,她会幸福吗?这个问题又变为:离婚前她幸福吗?想着想着,当时那种面对铜墙铁壁的无力感、孤独感、失落感和噩梦一般的荒诞感就都会重新来到心头。
  离婚后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她没再结婚,生活与从前大致相同。也像她的母亲,全部心思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孩子们的身上。为了孩子,我希望能同她做个朋友,保持联系。但是没有可能。两块电工板,两种线路图,怎么的也无法沟通。
  孩子跟着母亲,我无法影响她们。但是她们大起来,却又气质精神和我相同:喜欢诗,喜欢画,喜欢古典音乐,喜欢抽象地思维,有一种理想主义倾向。高筠选择了美术专业,高山选择了文学。去年她们看了霍金的《时间简史》。针对时间箭头来自熵潮的涨落,现有的文明和宇宙终将消失的说法,来信说,她们“相信信念和爱可以支撑一切,并由此看到一种神性的存在”。这种自发的宗教情绪,不知道是那里来的,我很喜欢。
  去年六月,高筠在南艺听了一位留美学人关于华人在美国处境的报告,来信写道:“……他谈得很中庸,但我还是深深地感到,在那边奋斗著的人是很不容易的,整个地必须适应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我们不知道你是不是健康,过得是不是快乐,如果不是这样,我和高山都很愿意你能回来。”知道孩子们在远远地关注著我的命运,我很感动。
  看这些信,我又想到了那些小小的野草,在石缝中,在碾痕上,在镰刀留下的根墩里面,在野火留下的灰烬里面,不息地生长而又生长。注:此文见《今天》一九九七年第三期,花城版未收

韩学本
  韩学本身体单薄,面皮白净。手指纤细修长,戴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中山装,黑布鞋,永远千干净净,文质彬彬。不抽烟,不喝酒,不喜欢周旋应酬。许多人都说他是书呆子。他也确实爱读书,一编在手,与世无争,你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打五七年从兰州大学毕业,留校任教,教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至今,已经三十多年。不管政治上有怎样的风云,他都能安全地度过。娶妻,生子,入党,从助教、讲师、副教授一直升到教授,人生的河流像油一般的平稳。这可不是一个书呆子做得到的。
  文革中揪“白专典型”、“反动学术权威”,他也曾挨了一阵子批斗,油河上荡起波澜。书读不成了,就革命。那时革命队伍分裂成两大派,真枪实弹,仗打得紧。他当了一派的“作战参谋部部长”,运筹帷幄,军令如山,居然几仗下来,使这一派反败为胜,叱咤风云。人们目瞪口呆之余,才知道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影子一般无声无息,走路都要贴着墙根的人物,并不是很好欺侮的。
  这么玩儿了一阵之后,回到兰大校园,依旧无声无息贴着墙根走路,依旧一编在手与世无争。遇见以前在斗争会上打骂过他的人,文雅地笑笑,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历史系一位老教授遇见他,翘起大姆指,说,你可真是能文能武,“静如处女动英豪”呀!他还是文雅地笑笑,摇摇头,像是碰到一个幽默。
  兰大的政治气氛,特别的封闭保守。五十年代的校长陈时伟,和他的妻子、化学系系主任左宗杞同被打成右派,死在酒泉夹边沟劳教农场。六十年代的校长江隆基,文革中被揪斗,被人用铁钉钉进脑壳而死。类似的情况,各系都有,文科尤多。日久形成一个极左的传统。校园里学术空气愈来愈稀薄,文革后期,同一个行政机关差不多了。老韩一回家就闭门读书,几乎足不出产。好在他和夫人何凤仙(师大中文系教授)两个人文革前买的书,合起来有几万本。在那个书店里空着书架,图书馆被洗劫一空的年代,可以救个急需。
  一九七七年,全国“拨乱反正”,各高校的教学和研究又得要上马。破坏得特别严重的兰大,百废待兴。最是哲学系,师资雕零,课开不出来,许多专业缺如。要重建,等于白手起家。他临危受命,当了系主任、总支书记。先是到北京、上海、广州、武汉等地跑了一圈。摸索了一下当时的国内外哲学动态,比较了几个主要高校哲学系的情况。回来想突破以马哲史、西哲史、中哲史为经,唯心和唯物斗争为纬的模型,把“科学哲学”作为重点。
  他对反对者说,唯心唯物的观点,不是马克思,而是列宁强调的。日丹诺夫以后才写进哲学教科书。那时可以无视质疑,现在不行了。比如量子力学,你能回避吗T我们衹有回到马克思,才能面对新问题。说到新问题,什么费耶阿本德,什么波普尔,什么“证伪”,什么“试错”,把老教师们吓得一楞一楞的。同时争取拨款,采购图书,补充设备,培训师资,开发信息,拓展交流渠道,指挥若定。一下子就把架子搭起来了。
  我同他素不相识,在酒泉接受劳动改造,已经好几年了。地方既偏僻,信息更闭塞,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他以前读过我的文章,也听说过我的遭遇。那年冬天,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和汽车,赶到酒泉,又步行二十多里,在干校的田野上,同胼手踬足满面风尘的我,谈了两个多小时。冻得面皮青紫嘴唇发抖,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就走了,在沙路上留下长长一连串足迹。
  第二年,一九七八年春天,他在校长辛安亭先生的支持下,把我这个当年的“极右分子”,调进了兰大哲学系,主持美学专业。
  这件事成了新闻,在兰大引起反弹。社会上也议论纷纷。我的原单位敦煌文物研究所写信给兰大,说我极端反动不可使用。甚至兰州军区政治部主任李磊,也知会兰大党委,改革开放不要走过了头。所有这些压力,都集中到他的头上。他都顶住了,说,出了问题我负责。
  那时调进兰大哲学系的“右派”,不衹我一个。还有杨子彬、张书城等好几个人。这些人的调动,当时叫“归口”,意即落实政策以后回归到原来的专业口。那阵子各级政府除了“落办”以外,还有个“归办”。这两个地方的人都烦他。学校里的行政干部们也都烦他。我们这些人进校以后,什么都得向学校要。大至分配住房,小至借个床板桌椅书架,都很费周折。他怕我们受欺侮,事无巨细,都要帮我们跑。自称老兰大,熟门熟路,实际上他去了也不一定解决问题。有时争吵得面红耳赤,结果一无所得。他为此对我们感到抱歉,我们也为此对他感到抱歉。
  不全是干部们刁难,客观上也有困难。浩劫方过,什么都缺。后勤工人没情绪,修补速度跟不上。登记排队没个限期,也祇有等待。我接受友谊宾馆的条件,给他们画了幅油画,雪山风景,5:3公尺,换得在那里免费吃、住半年,解了燃眉之急。客房里有套间和浴室,他常宋洗个澡,聊一点儿天,住上一晚。
  那天他半夜才来。捧上一杯茶,往沙发里一埋,说,忙得都快异化了,这才复归自我。问他忙什么,他说跳加官。最怕周旋应酬的他,这些年周旋应酬最多。最近又被兰州军区政委兼司令员萧华缠上,给他们开办了一个“军、师级哲学讲座”。充当唯一的主讲人,每个星期去炒一次炒了几十年的冷饭,并成为这个那个将军家里的座上客。“唱罢大雅唱卫风”,难受死了。
  我安慰他说,你是你,所以才难受。难受不是异化。难受了就不异化了。要是高高兴兴,受宠若惊,那就麻烦了。他说,不麻烦,那就好了。许多人过得快快乐乐,我羡慕。我说,是,我也羡慕。他说真的吗7那么我问你,你宁愿做一只快乐的猪,也不愿意做一个痛苦的人吗?我说话都被你一个人说去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他大笑。我从没见他这样笑过。心想他可能在萧华家里喝了一点儿酒。似乎也闻到了一点儿酒气。
  他说最近他给学生开了一门选修课,“早期马克思”,着重讲《经济学一一哲学手稿》,很受欢迎。开头学生很少,后来越来越多。我对此很感兴趣,想什么时候,也去听听。我告诉他,在马克思的书中,我最喜爱的,正是《经济学一一哲学手稿》。
  当年去劳教,带了一批书,都被没收了,祇有这本小册子,因为是马克思的,得以留下。有空时,没别的可看,抓来抓去都是它。在那个特殊的环境里看,感触特别深。每次重看,都有新收获。后来到五七干校,还偷偷摸摸写了篇《异化现象近观》,试着用这个概念工具,剖析当代中国。说着就翻箱倒笥,找出来请他给看看。
  几天后他来时,忧思重重的样子。说,稿子我看了。你火气太大了,胆子也太大了,真替你担心。这篇东西,你再不要给别人看了。任何人都不能给看!知道了吗? (我唯唯)记住了吗? (我唯唯)。说着把稿子交给我,叫收好,千万别丢了。说要是丢了,那就吃不完兜着走,没人救得了你。坐下来,喝了几口茶,缓和些了,他说,我发现你这个人,有些好走极端,思想偏激,情绪化的东西很多。做学问么,怎么能这样,我无言。他望着我,问怎么不说话。我叫他说下去。
  他说他所理解的“异化”,不光是存在和本质的分离,也是一种意义的失落。关键在“意义”。意义等于自我。所谓失落感、无力感等等,实际上也就是个体对于无意义的体验。问题在于,在这份手稿里,马克思提出了一个人生的意义问题,但却没来得及回答,留下了一块空白。那以后,直到《资本论》,马克思终其一生,都没来得及填补这一空白。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不但不去填补,反而把学说弄成了一个包罗万象的东西。这是现在我们的哲学研究上不去,祇能炒冷饭的原因,间接地也是造成许多人信仰危机的原因。
  我说你想填补空白,是吗?他说这是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责任。我说马克思主义是一个完整的体系,空白都在马克思主义之外,你要填补,你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了。我说人生是一场短暂的飘泊,所以意义才和自我同一。所以任何一种用整体来否定个体、用共性来否定个性的学说,包括马克思主义和中国的儒学,都不谈人生的意义,用谈论责任、义务、社会关系伦理道德来代替。这绝不是偶然的。要说这是空白,也祇能算是逻辑体系上的结构性空白。或者说空白是体系结构的组成部分。所谓“当其无,有辐之用”,你要填空,等于拆幅,那怎么能行?
  他微笑,摇头。说,他所说的意义等于自我,和我所说的意义与自我同一,不是一回事。正因为个体自我是短暂的飘泊,所以它衹有作为族类存在物,才有过去和未来,才有广延量和能场,才有意义。这是一个大我和小我的关系问题。大我赋予小我以意义。小我也祇有在同大我的联系之中,才有可能获得意义。所以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责任、道德、社会贡献、发明创造等等,作为个体和整体联系的渠道,也是个体自我实现的途径。费希特把与世隔绝的孤立的个人称之为“非人”,这个观点,是马克思能够接受的。
  我说,你这是把形而下的变成形而上的,把第二国际的经济实证论变成哲学。整体有很多层次,家、国、教派、物种都是。而那个超越时空的整体的整体,则是虚无。所以在终极意义上,衹有个体才是实体。人生的意义,也衹能植根于个体。它是被创造的,不是被赋予的。带着愿望和情感,无须谁来批准。用佛家的话说,它是活在当下。当然,是以超越当下的形式。这个形式,作为创造物,可以是互相认同的坐标,但认同的结果,是形成不同的文明,而不是形成客观上的终极规范。
  他问我美和丑有区别么,善和恶有区别么,得失有无进退成败有区别么,杀人偷盗强奸诈骗是好事还是坏事…一连串的问题,都不等我回答,接下去就说,什么规范都不承认,这就叫虚无主义,这就叫极端的个人主义。这两样东西是通在一起的。说时语调平静,但白净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从而我知道了,这个人虽然思想开放活跃,求知欲很强,对我们这些人很尊重也很爱护;虽然关心潜科学,向往自然与人文的互动,也熟知爱因斯坦和哥本哈根学派的争论,却仍然是个马克思主义者。
  那年年底,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要借调我到北京工作,兰大党委不同意。老韩主张放人,我得以成行。他是为我着想,说那边资料多些,信息流通些,文化环境也好些,去了对发展有利。埋没了那么多年,该去闯一闯了。,[卣走时,他嘱咐,那是个漩涡的中心,去了要特别小心。你搞你的美学,不要多管闲事。那篇什么近观,再别给人看了。什么时候不顺心了,你就回来吧。说时,一脸的忧思。
  我没听他的话,到北京后不久,就在社科院内部刊物《未定稿》上,发表了《异化现象近观》。发表后寄了一份给他,附言道:骨梗在喉,不吐不快,恳请谅解。
  他收到后,寄来一篇文章,题为《费尔巴哈的异化观对青年马克思的影响》,说是要交换交换意见。我把它推荐给《国内哲学动态》,不久就发表了。读者反应热烈,有叫好的,也有批评的。批评者说他太正统,“比卢卡契还左”。他来信表示,对于“正统等于左”的公式,很不以为然。
  接下来,《未定稿》主编林伟被撤职。原因之一,就是发表了我的《近观》。他听到消息,来信说,现在不比以前,整肃限在党内,你不是党员,不要紧张。要是有什么麻烦,你就回来吧。我已处境不妙,面对不可知的命运,想到远方还有那么一顶小小的保护伞张在那里,心里也踏实一点。
  八二年我被赶出北京,又回到兰大时,他已因发表异化文章,拒绝检讨,被解除了哲学系系主任和总支书记的职务。心脏病发,在兰州医学院住院。我走进病房时,他正斜倚着枕头,望着窗外寸草不生堆满杂物的小院子发呆。蒼白清癯的臉更加蒼白清癯,透薄修长的手更加透薄修长,蓝色的血派清晰可辨。床头柜上,放着药瓶茶杯,还有一本打开的、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黑边框的眼镜,放在书页上。
  我说,这么伤脑筋的书,能看么T他说没事儿,拍拍床沿,让我坐下。握着我的手,说我头发又白了许多。问他怎么样,他说没事儿,住在这里,半是养病,半是逃难,免得麻烦。感觉到他手上的力气,和声音里的底气,反应的敏捷和思路的清晰,我放心了。
  我为发表了他的文章向他道歉。说以为是正统,发出来有利,没想到反而害了你。他笑了,说,正统不正统,他们弄不清楚.主义衹是手段,权力才是目的。这就叫政治。你看那些上层代表人物的所谓“观点”,有哪一个深刻到值得讨论的?解放派也罢保守派也罢,都是些各有靠山的官儿,谁是谁非要看站在哪一边,局外人掺和个什么h做学问的和做官的,认真的和玩儿的搅在一起,能弄出个什么名堂来呢?
  我问他还研不研究异化,填不填补空白了?他说当然要。不管那些个,我走我的路。没有对于现实政治的人文超越,就没有学术。他说他已经计划好了,要写一本关于《手稿》的专着。我劝他先沉住气,把身体养好再说。他说没事儿,能做多少做多少。
  我想,能走自己的路,也是一种福气。
  一九八三年的“清污”运动,矛头指向人道主义和异化理论,我的五篇文章(《异化辨义》《异化及其历史考察》《异化现象近观》《关于人的本质》《美的追求与人的解放》)受到批判,成了整肃的重点。中央点名,地方加码,兰大再加码,不让上课,不让带研究生,不让发表文章、出书。已出的一本,也被毁版。走不成自己的路了,精力都用来自卫。很羡慕老韩,真能“不管那些个”,一心读书。
  几个月后,不知道形势发生了什么变化,运动忽又莫名其妙地中断了。胡乔木打电话给甘肃省委书记刘冰,叫别把我怎么样。校党委找我谈话,传达这个“中央首长的关怀”,让我恢复上课。我同意复课,但要求他们先为停课道歉。他们不肯,去找老韩,要求老韩出面,说服我五条件复课。他们说在当时的形势下,停课是对的。现在是新形势了,复课也是对的。要求道歉,是无理取闹。老韩问,为什么你们自己不说。答曰说了他不听。老韩说,你们不管怎么样都是对的,永远对。人家不管怎么样都是错的,永远错。这种话,不管谁说的,都不会有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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