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3/41页


  战后的淳溪镇,到处是瓦砾堆。特别是日军登陆的城南沿河一带,更是废墟连着废墟。较完整的房屋。集中在昔日的老街、从东到西的一条狭长区域。街上依然热闹,新开了几家专卖轻工业产品的商店,那时叫广货店,玻璃柜台特别触目。日本人在城东头筑了一个汽车站,一个油库,一条通南京的汽车路。是以前没有的。
  老街上也有不少被炸毁的房屋,裸露着大片空墙,墙上涂满。仁丹。广告和。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之类的标语。墙下的瓦砾堆上,排列着农民和渔民挑到城里来卖的各色蔬菜。和鱼虾野鸭、茭鸡水鸽、菱角藕茨菰荸荠之类。都很新鲜。大斗小秤讨价还价,市声鼎沸。没有人注意到标语的存在,更没有人想到.应该把它们涂掉。标语作为人文景观,也成了一种自然景观,在人们无心的漠视里被更深地埋葬。
  城南的废墟,七高八低,长满灌木杂草,开着各色野花。原本是水中的芦苇,也摇曳在当年的人家,覆盖得看不到一片砖瓦,无数苔侵藓浸爬满藤蔓的断墙残垣。嵌装在烧焦熏黑粗细不等的梁柱之间,有的带门有的带窗。有的还带着当年悬挂相片框子或者粘贴年画的痕迹。白天蜂蝶纷飞,夜晚鼬狸出没,虫声连成一片。进去捉蟋蟀的孩子们,或者重建家园的人们挖开瓦砾,有时可以发现一个黑色的带着绿色铜铃的银环那是婴儿的项圈。或者一个绿锈斑驳如同头盔的铜罐,盖头上有镂空的花纹,那是老人的脚炉。骷髅朽骨,亦时或一见。
  逃离的人们络绎归来。有时早晨上学去的路上,看到有几个大人小孩在扒拉瓦砾的地方。晚上放学回来时,已经立起了一个小小的窝棚。有些窝棚逐渐地变成了房屋。月夜里望出去阴森可怖的废墟地带,逐渐地有了愈来愈多的灯光。有些窝棚里不管多么拥挤杂乱。还供奉着死者的牌位。牌位前一灯长明,象征着生者恒久的悲伤。但悲伤就是悲伤。并不孕育出思想。像 同榜那种敢于在沦陷区击杀日军的平民英雄,回来了没人敬也没人谢。人们各忙各的,对他都冷冷淡淡。
  我们在城南河边的家,毁于日军的炮火。最可惜一楼藏书,兵后灰烬无存。只有院子里堆放杂物的两间老屋没有完全倒塌,墙虽洞豁,梁柱还支撑着屋顶。父亲用从废墟里清理出来的砖石垒起四堵墙,里面用芦扉隔出四个房间,成了我们临时的家,倒也温暖舒适。我和妹妹在城区中心小学上学,二姐在那里教书。父亲清理废墟,工程如山.前后屋基上的瓦砾清除以后。母亲都撤上了油菜籽,花开时一片金黄。母亲还养了一大群鸭子,每天放到河上。
  战前,父亲有一个。私立淳南农业仓库。,一个。私立淳南实验小学。。用前者赚得的钱养后者,试行他的教学法。发表了一些实验报告,想走出一条路来,因战争爆发而中断。战后归来,二者皆已荡然无存。实验小学所在的药师庙,主体建筑是木结构,飞檐斗栋,一炬成灰。唯余半段长廊,供老僧截廊而居。父亲失业在家。常到他那里喝茶。那时父亲写了一些诗,记得其中的一首是:.紫藤铺绿上纱板,暑夏风廊昼曲肱,往事追寻陈迹杳,无言默对旧时僧。。
  淳溪河联接固城、丹阳两湖。河面宽缓,水中荇藻丰茂,鱼虾成群。沿河一带的人家,家家都养了大群的鸭子,为防黄鼠狼偷袭。关鸭的篱笆一直插到水中。于是一到黄昏,各家的主妇都要到河边唤鸭。用双手在嘴边围成一圈,朝着暮蔼沉沉的河面上湖口的方向,发出。伊豆伊豆伊豆豆豆豆豆……。的声音,有的柔和有的急切,远远近近重叠呼应。须臾河面上出现了庞大的鸭群,嘎嘎地叫着,愈近愈吵闹。次第分成小股,各回各的家去了。
  每天我放学回来,晚饭以后。爱跟母亲一起,到河上唤鸭。那时的河特别好看。水面铺着斜阳,橘汁般一片金红。渐渐地金红变成了瑰红,又变成了紫罗兰色。鸭子刚一归笼,鱼儿就开始跳跃,泼拉拉直窜,显得特别欢欣。激起的波纹上闪抖着灰蓝的天光。这时母亲会拉着我的手,指给我看天上那些最初的星星,告诉我它们的名字,给我讲它们的故事。
  我至今认得那些星星,记得它们的故事,它们也出现在北美的天空。看到它们,我就想起母亲。
  
  留级
  淳溪镇北门外。平缓的山坡上,有一古建筑群,叫。书院。,山亦因名。学山。。清光绪年间有。就学山书院改设高淳镇学堂。的记载,从那时起一直是学堂。日军入侵,炸毁烧毁不少。其残余部分,就是战后的高淳中学和城区小学所在地,也就是我逃难归来上学的地方。
  我在城区小学插班五年级。班上的同学都是城里人,大小店铺老板们的儿女,都会说几旬日语,有的还会唱日本歌,倪奴阿奴倪尕古,阿到古之尕烧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同学,给我看一支灰杆子的铅笔,上面有一排符号,我不识。他说,这是哎海赖次刀铅笔,你懂吗?
  初到校的那天,他们对我的欢迎非常之热烈。一位同学抓住我的帽子抛向天空,大家争着去接。一抛一抛掉到地上,大家就争当足球去踢,直到上课铃响。我拾起帽子,已经一塌糊涂,顶上的绒球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那是母亲专为我入学编的毛线帽,我还是第一次戴毛线帽。
  在班上,我年龄最小,又是乡下来的,土头土脑。加之一个耳朵有点聋。反应迟钝,所以大家喜欢拿我开开心。比方说在背上贴个纸条。用粉笔画个王八,或者刚坐下时抽掉凳子之类。他们在一起时,高谈阔论,眉飞色舞,我很想参加进去,但插不上嘴。即使是暑假到河里游泳,也是他们成群结队在河湾里扑腾,我一个人在木排外边水深流急的地方扑腾。我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怕大家把我拖腿按头呛着玩儿。我被呛过一次,难受极了。
  那时学校里,下午第一节课后,老师都要带学生去参加.重建校园。的劳动。把从瓦砾堆里挑选出来的比较完整的砖头,搬到一个指定的地点。整整齐齐码好。曾经发生过几起遗留的炸弹炸死人的事,所以我们搬砖头,来去都排着单行队,一个跟一个,走指定的路。去时空手走一条路,回来时每人搬几块砖头走另一条路。路是羊肠小道,穿过丛莽瓦砾堆,弯弯曲曲七上八下。有一次空手走时,我发现没有老师带队。觉得我们这么规规矩矩走。太冤枉了,便举起双手。又提起一只脚,用一只脚跳着前进。虽然非常别扭非常吃力,但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眼下的自由。不料班主任徐夺标老师就走在我的后面,一声断喝,我差点儿跌倒。劳动完了集合时,徐老师把我,tin队伍前面教训了一顿,然后对大家说,坏孩子调皮捣蛋,你们不要学,使我在同学们面前,又矮了一截。
  二姐是我校的老师,对我同样严厉。那天降旗仪式以后,我所盼望的放学时刻到来时,训育主任刘伯卿老师宣布迟半小时放学,打扫校园。他说家里有事的。可以请假。我早就想着放学后带阿狮到湖边去玩儿,便走上前去,说:我家里有事。我请假。刘老师还没答话。二姐就走过来了,说,家里有什么事?我不开口。刘老师又问,家里有什么事?我还是不开口。姐说,越来越不老实了。哪里学来的?刘老师说。今天不打你,扫地去,同学们都嘻嘻地笑。此后好几天,他们见了我,都要问一句:家里有事吗T
  班上年龄最大的同学朱开泰,是一家大文具店老板的儿子,全校踢毽子踢得最棒的一个,能连续打三十几个后跳,引来许多同学围观。那天他打跳时,橡皮从口袋里跳出来,滚到我的脚前。他来拾时,我不知为什么想也没想就一脚把橡皮踢了开去。他指着我的鼻子,说盖个铁聋子。我想也没想就同他打起架来。这一架打了很久。班主任徐老师听到报告急忙赶来时,他正伏在地上,我正骑在他背上。我没发现徐老师到来,继续用巴掌 他的后脖子,被徐老师看见了。
  那时学校里,到校后和放学前,都要举行升、降旗仪式:全校师生集合在操场上,由江永芬校长带领,念。总理遗嘱。。他念一句,大家齐声跟着念一句,念毕徐徐升旗,或降旗,同时唱。国歌。,实际上就是国民党的党歌:。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一心一德,贯彻始终。。我喜欢。贯彻始终。四个字,因为唱到这里,就要解散了。那天降旗仪式以后,唱到这里没有解散,训育主任刘伯卿老师训话。我没听,不知说了什么;说着他把我和朱开泰叫到司令台上,问 个先动手,叫朱开泰归队,叫我站好,低下头,按着我的头连续猛揍我的后脖子。说,后脖子挨揍,味道怎么样?我很痛,但没哭,斜着眼睛瞟了一下台下,瞟见许多女同学用手帕捂着嘴窃笑,还瞟见二姐高老师铁青着脸朝我怒目而视。
  第二天到校,发现班上同学们看我的眼光中,除了幸灾乐祸之外,还有一点儿怕兮兮的神色。没有人再当面嘲笑和捉弄我,也没有人再叫我铁聋子了。想不到在山乡翻山爬树胡打海摔练出来的那点儿体力和灵敏度,居然给我带来了做人的尊严。哈!从此我动物凶猛起来。毕业后升人初中,基本上还是原班人马。学校换了,老师换了,同学依旧。中学里不兴体罚,打架数次只记小过一次,我就更野了。
  渐渐地有人来牵线,介绍我同其他班级某个打架有名的同学.比试比试。。这种比试是县中的地下传统。早有先例。都是相约在放学后。回家前,在北门与学山之间的陈家山坟地进行。对方都是大孩子,我是吃亏的时候居多,但不肯认输,死缠烂打,经常衣衫不整皮肤青紫甚至头破血流回到家里没法交代。有一次我这样回到家中,全家正围着桌子吃饭,没有等我也没人理我。我砰的一声把书包一丢,拿起碗就盛饭吃。父亲对妹妹说,让开点儿.英雄好汉来了。我不言语,大口就吃。父亲说,多多地吃。吃大了背上刺一条青龙,好到上海滩上夜总会里去看大门。我不言语,但心里吃了一惊。
  越想越觉得没趣,但我绝不认错。那时候,越是大人不许做的事,越是要做。不是想做。总要反在里头才痛快。后来我已经不爱打架。很少打架了。也还是常常要在回家以前。故意把泥巴涂在脸上做成刚刚恶斗一场的样子,使他们气得骂人伤心得叹气急得团团转。
  那年我被记小过多次。品行成绩丁等。按规定不得升级,成了全校惟一的留级生。老师警告我,再得一次丁等,就要被开除学籍了。

时来运转
  那时候。从没想到过前途之类的问题。不爱上学,.只拣有趣的事情做。偏僻小城,生活单调,孩子们乐事很少。放学后三三五五,接龙,跑角,踢毽子,斗蟋蟀……我来自山野,和城里的孩子不合群。打架,留级更被同学们疏远。一个人无所可玩儿。就看书。
  高淳县中有个老图书馆。藏书极为丰富,战火中得以幸存。管图书的叫周典纲,是个工读生.乡下来的,同我很好。许我不按规定径自入库找书,并可比别人多借几本。我从小爱书,战时在山乡,难得有书,连黄历都觉得有趣,翻来翻去。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书,兴奋得挖耳挠腮。从此一摞一摞借了看,越来越不爱做功课。最是留级以后,功课都是重复。我厌烦死了。常在上课时偷着看书。因此常被老师突然叫名,站起来,被问一句:我刚才讲的什么?
  我希望我能像隐身人一样,无形无影。但是身体扎实,很重,一头乱发,钮扣不全。无可逃遁。渐渐的,怕上某些老师的课了,一怕就越怕,越怕胆子越大,开始逃学。
  当时的校园,极为荒芜,到处长着草。操场后面有个小丘,小丘那边荆棘灌木丛生,是一大片茂密的榛莽。传说里面有日本鬼子留下的地雷和炸弹,没人敢进去。我用棍棒打出一条小路,通到榛莽的深处。用茅草做了一个鸟窝那样的东西,躺在里面看书,想心事。头顶上枝叶交错,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但不挡阳光空气。
  四周是浓重的草木的气息。腐草的霉味夹杂着野花的清香。在蜜蜂的嗡嗡,和山丫雀不息的聒噪声中,可以听到远方上下课的钟声,和裁判在球场上吹哨子的声音。时不时。有同学三三两两。在小丘上奔跑追逐。有时还停下来指指点点,朝我这边眺望。他们看不见我,但我看得见他们。这一点最使我开心。
  躺在鸟窝里看书。是大快乐。沿着一行一行的文字。我从铁铸的现实中逃遁而去。大考小考班主任成绩单全没了,有的是海阔天空万水千山:宇宙洪荒远古的传说奇幻突兀,神仙精灵奇士佳人雄丽高寒。不同的书是不同的世界,五光十色。也不是毫无选择,比方说,喜欢《安徒生童话》,不喜欢《格林童话》。喜欢《水浒传》里的大碗酒大块肉,不喜欢《红楼梦》里那种小碗莲子粥还吃不下,只吃半碗的娇娇气。喜欢泰戈尔的散文诗,不喜欢他的小说。不喜欢就不看,翻翻就还掉去。
  快乐自由,不是全天候的,因为要下雨。雨后的鸟窝,好几天都干不透。曾经用芭蕉叶子,和从学校里偷来的木板在上面搭了个遮棚,既暗且闷。又把它拆了。雨天来了没处躲没处藏,只好硬着头皮回教室去。好在班主任江永义老师比较温和,不骂人。只有一次。他在黑板上写了句。朽木不可雕也。,指着我说,你就是。后来我来去自如,没人管了。同学们已经看惯,也不再大惊小怪。这年我考试不及格,又留了一级。
  一九四八年,学校里先后来了好几位老师,都是外地人,用标准国语讲课。高淳人不大听得懂他们的话,管他们的话叫。蛮讲话。。他们也不大听得懂高淳话。作派和本地老师不同:外衣像披风那样搭在身上,走路大步流星,和学生一起扫院子出墙报打篮球不分尊卑。你可以问他们任何问题,都会正面回答,回答不了也不会说你刁钻古怪胡思乱想。外地来的老师高介子教我们的地理课。有一次,他描述无数星球在真空里运行的宇宙,使我想到下鹅毛大雪时的天空。他说宇宙真空不同于烧杯里的真空,那里面既没有引力强度也没有电磁强度什么也没有。他说那里面星球和星球之间的距离。是用。光年。来计算的。我举手,提了个问题:什么也没有,怎么量距离?他说.光年。是用时间来计算的。我问什么也没有,哪来的时间。他说所以空无也是相对的,没有运动着的物质,也就没有时间和空间。
  我完全糊涂了:不知道物质和时空运二者何以同一。在我的想象中,物质是有限的,时空是无限的。我也弄不清有限和无限之间有什么界线。数学课本上有个概念叫。无穷大.又有个概念叫。无穷小。,我老觉得这两个概念没有区别。一次数学老师高淳人邢寿松上课,我问,都无穷了,还能分什么大小?他说正经教给你的功课你不好好学,偏要反在里头调皮捣蛋,还是个不老实么。
  问别的老师,也都说我胡搅蛮缠。我也问过我的父亲。他说他不知道,他说你想要知道,只有长大了自己去研究。要么研究数学,要么研究哲学。要么研究物理学。但是做研究。你得有学问才行。你现在连个年级都跟不上,当留级生,初中都不得毕业,还有希望做研究吗?依我看,这些问题你先放一放,先做个好学生再说。我怕听好学生这三个字,不管是谁,说这三个字。就是批评我。
  这次高老师也说,有些问题。只能存疑。但是他说我的问题问得好,对大家说,这位同学肯动脑筋,大家要向他学习。哈哈!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啦!有同学说。高老师新来乍到。不知道我是留级生,不知道我的名字。要是知道了,总不会这么说。我想,肯定是这样。
  想不到,还有第二次。在一次全校师生大会上,新上任的教导主任、外地来的老师李东鲁做报告,提倡多读课外书。反对。分数主义.。说只知道啃课本的学生不是好学生。.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分数再好没用。这话我爱听,心里想,这家伙,跟我是一头儿的。没想到,接下去他提到我的名字,表扬起我来了。他看了图书馆的借书登记簿,把我作为榜样提出来,号召大家学习。说我一个学期看了多少多少课外书,乖乖,还有数字。我努力克制自己,别让嘴巴嘻开来,嘻开来就会咧到耳朵跟前,那多不雅。
  学校里举行了一系列全校比赛。集体的比赛有歌咏比赛、 拔河比赛、篮球比赛和墙报比赛。个人的比赛有讲演比赛、数学比赛、作文比赛和美术比赛。我得了后两项比赛的第一名。颁奖仪式很隆重,开了全校大会。周校长亲自主持,发给我一支钢笔,一个笔记本。还有一打铅笔,一个速写本。拿回家,第一个见到的是母亲。她说,你时宋运转了吗?
  时来运转,坏学生变成了好学生,但我还是我。学校里出现了不少学生团体:读书会、戏剧社、诗与画社……出墙报,演文明戏……都是新事物。我参加了读书会,但不喜欢那些《铁流》、《高乾大》一类的书。更不喜欢那种一个人念,大家听。然后轮流发言交流心得的阅读方法。不听劝阻,坚持退出了。转到诗与画社,同大家一起读艾青、田间、《木刻手册》,还是不喜欢。又不听劝阻。坚决退出了。劝阻我的,都是那些喜欢我的老师,因为我不听话。又都不喜欢我了。
  后来我才知道,城小校长江永芬老师,县中校长周振东老师,和这几位新来的外地老师。都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解放后,江校长被打成反革命,死于监狱。周校长被打成反革命,坐了十一年牢,出来后一直在家养病。高介子老师被打成右派,劳改二十一年,平反后当了江苏作家协会主席,和江苏人民出版社社长。去年I~tJPlU离休。李东鲁老师在当时是他们的领导人,也是高淳一带地下党的负责人,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得到晋升,直至在高淳离休,还保持着他的山东口音。

跨越地平线
  小时候。我常坐在山坡上,望着天地交界处那一发似有似无的蓝色发呆。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越过那蓝色的边界,踏上未知与未来的起点。我想象那跨越将不是跨越,而是飞翔。直到有一天,不知不觉越过了它。
  那年我十四岁。要到苏州美专上学。先坐轮船后坐火车。路上要走三天。初出远门,家里的一切,都是为我上路做准备。父亲筹钱。母亲打点行装:裁衣服、做鞋子、缝被子、熏鱼、晒虾、腌菜、泡蒜、炒米花、做芝麻糖、花生糖和各种蜜饯......边做边给我说各种事情:天冷了要自己知道多穿衣服,热了要知道脱:下雨天出门,要穿胶鞋,别穿布鞋,布鞋子泡了水,几天都晒不干,你就没鞋穿;睡觉要直着睡,别横着睡,把别人踢醒了。要骂你;别忘了剃头洗澡,衣服脏了就要换。换下来的衣服要马上洗。洗衣服要先抹上肥皂,泡一会儿再搓,要挨着搓,别东搓一把西搓一把……我常常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不知道还说了些什么。
  准备的东西,多得没法拿。母亲一股劲儿往包包里塞,塞得我背不动了,又往外拿,拿掉一些,惦惦分量,又拿掉一些。让我一次一次试背。总觉得东西太少包包太重。后来父亲对她说,行了,让他吃点苦锻炼锻炼也好。又对我说,只怪我们穷。有钱我送你去了。
  上轮船的那天。父亲交给我一份备忘录,里面写着我在路上可能遇到的困难和解决办法。出了轮船码头找不到去火车站的路怎么办,下了火车如果是半夜里怎么办……这样的十几条。都是讲过了的,我觉得都不是问题。在码头上。他们拜托一个同船去当涂的熟人陈师傅照顾我,叫我要服他管。母亲给他说,这孩子海得很,别让他在船梆子上乱跑。又给我说。船上风大得很,别到舱外面去。窗子里一样看景。又对陈师傅说,这孩子爱看景。你就带他坐在窗边吧。
  汽笛响了,跳板撤了,母亲隔着水喊:多写点信来,一到那边就写个信来。我也想大喊一声知道了。但好像泪水已涌上了眼睛。一喊就会掉下来似的。只能点点头。船员来赶乘客进舱,下到里面,从舷窗再伸出头宋望时,码头已隔得很远.但还可以看到,父亲和母亲在向我挥手。不知不觉,泪水又涌上了眼睛。船在马达声中抖动,河岸缓缓后退。不久。平时到过的最远的地方都过去了。风物依旧,新世界不新,好像旧世界的延伸,只是没有了家。
  黄昏时分,船在石臼湖上航行。千里水天一色,上下是新月。回首来路,落日殷红。我靠着舷窗,想家想得厉害,计算起还有几个月放寒假宋了。在家里想出去,想不到一出门就想回家。更想不到,彼此飘泊天涯,欲归无计。万里西风瀚海沙。

苏州行
  我们家有个亲戚叫田清泉。在上海画年画和月份牌,很赚钱。见我能画,要带我到上海他的画室里当学徒。我想去,父亲不许,只得作罢。父亲爱画画,也爱教我画画。但他反对我专门学画,说艺术是玩儿的东西。靠它吃饭就没意思了。他要我在家乡读完高中,再出去上大学,将来教书。做学问,著书立说。但我不争气,逃学、打架、一再留级,他无可奈何,终于勉强同意,让我外出学画。但不是到上海,而是到丹阳。丹阳有个正则艺专,是大画家吕凤子先生办的,颇有名气,答应破格收我(我中学没毕业,故录取须破格)。
  那时我二姐在苏州东吴大学进修,带了一些我的画去,给苏州美专校长颜文梁先生看了。颜说我。是个料。,也答应破格收我。二姐连续来信,力主我去苏州。她说吕是国画家,颜是西洋画家。现在革命时代。什么山水花鸟菩萨罗汉统统都过时了,学中国画没前途,只有学西洋画才有前途。又说苏州是历史名城,苏州美专所在地沧浪亭是园林名胜,风景如画,对学画更有好处。父亲说,她说得有理,事情就这么定了。
  一路上的风景,并没有多少新鲜之处。河岸、公路和田野,房屋和街道。人群……甚至我从没见过的铁路、火车和高层建筑,都好像平凡无奇似曾相识。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苏州,特别是不喜欢苏州园林。置身在名满天下的苏州园林之中,我浑身都不自在。百折的回廊九曲的桥,在上面走连步子都迈不开,何况它并不通向哪里。转来转去又回到原处。钻假山洞更是如此。人工堆砌的假山就像玩具,漏明窗、月亮门、水栅花坞无一不假。在里面转来转去连自己也像是有几分假了。
  二姐说,我这是土包子没文化的话,叫我别再说了,说了教人瞧不起。还说山里的石头只是石头,经人加工就成了文化。人类就是这样在不断加工改造自然界的过程中创造了文化的。听了我才知道,原来文化这东西,也不过是一大堆的虚假。从此我不再喜欢文化。
  同学们大多来自苏沪杭一带,清秀单薄,文雅温和,语音软圆,爱听评弹看越剧,我同他们格格不入。我也不喜欢我们那个设立在地下室里的画室,不喜欢在那里面画那些石膏做的.基本形.:球形、立方形、圆柱形和圆锥形。更不喜欢我们的班主任和素描老师,当他站在画架前给我修改作业的时候,我尽量不去看他那戴着金戒指修饰得无懈可击的白手。
  素描是主课,每周上五个半天。我不明白,这么价子左看右看,横比竖比把东西描摹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既然越像真的越好。有了照相机为什么还要画家?想来想去连。画。是个什么东西都迷糊了。总之我不想学了。
  到东吴大学找二姐,要求她帮我转学到丹阳正则艺专去。她不肯,说我毫无道理纯粹是胡闹:说正则是个什么样子你也不知道:说家里没钱由不得你这么瞎折腾。父亲来信说,世界不是为你量身订做的,你不学会适应世界,迟早要碰壁。
  日复一日。我顽固坚持我的要求,最后他们软了,帮我转学到了丹阳。为此他们节衣缩食,又花了一笔学费,我都没往心里去。临走那天,二姐送我到火车站,买了两个果酱面包给我吃。那是我第一次吃果酱面包,觉得好吃极了。

正则艺专
  宁沪线上位于镇江和无锡之间的丹阳市,是一座毫无特色的小城。正则艺专所在的白云街,是一条毫无特色的小街。战后才从重庆迁回原址的私立正则艺专,是几栋灰色的二层楼房,也毫无特色.但它拥有几位赫赫有名的教授,特别是吕凤子先生和杨守玉先生。吸引了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
  吕凤于是学者型画家,精通理论,以画罗汉和菩萨著称,诗、书、印并重,是当时画坛的重镇。他所创办的正则艺专。论画极重意境,崇尚。文入画。传统的功力和品味。成为名校,不是偶然的。我去时,他已很老,不再亲自上课,只当名义上的校长。穿着老式长衫,有时到画室里转转,有时拄着拐杖,在荒凉的校园里散步。矮小,瘦削,微微有点佝偻。眼镜的黑色边框很粗,就像是粗墨线画的。
  杨守玉是个很老的老太婆,终生未婚,索居独处。她所创造的画种。乱针绣。,是用针线代替画笔和色彩,在布上作画。无数不同色彩不同长短的丝线,不规则地相互横斜交叉错综重叠,近看一片混沌无序。远看人物风景生气洋溢光影迷离。画法有点像印象派的点彩,但要用点彩法临摹它根本不行。它的每一幅都是独特和不可重复的。无论是深巷里墙高落日的余晖、灯影暗处的裸女、雨中的树或者阳光下灼灼生辉的一团黄花,都像是不久就会消逝的东西。猛一看你感受到的不是肌肤而是肌肤的温暖与弹性。不是雨水而是雨水的清冷和馨香,不是花团而是花团的快乐的喧嚷。再细看,又都没了。这很难。杨氏门生虽多,仍难免感到寂寞,有句云,。急管繁弦听无声.。
  她惟一的传人吕去疾先生。是凤先生的长子,五十多岁,笔名大吕。也确实是黄钟大吕,不但乱针绣青出于蓝,油画、 雕塑、大泼墨无不绝倒。据说艺事尚专,博则难精,我想那是才小者言。才大者若韩愈、稼轩、达.芬奇、杜尚辈。都能兴寄无端,忽豆人寸马,忽干丈松,何羁于专?先生教画,很少讲具体技法。看某生画,他会说色彩能发出声音,阴沉有阴沉的响亮,那些用灰不溜秋的哑巴颜色来处理蓝调子的人,成不了大画家。看某生画,他会说画画是一种快乐,过程就是目的。要能随时停下都是好画。那种画时没有快乐,直要到画完了才算苦尽甘来的画家,是平庸的画家。看某生画,他会说,小青年怎么就结壳了?艺术的生命是变化,结了壳就完蛋了。我听之悚然。刻骨铭心。
  其他老师,也都各有千秋。程虚白先生讲构图学。爱用书法做比喻,要我们从字形结构的变化吸取灵感:黄涵秋先生教书法,讲的却是音乐。135和弦和246和弦。还有武术的招式和舞蹈的动作,说书法就是纸上舞蹈,和无声的音乐:张祖源先生讲美术史,说史家们忽略了源远流长的指头画,说着当场就展纸磨墨,画给我们看。那指甲画出的细线轻悠而富于弹性,手掌抹出的墨痕波诡云谲。确有笔不能到之处……这种不拘一格挥洒自如的学风,我在别处再没见过。
  正则学制,分二年、三年、五年三种。我在五年制,叫做。绘绣科。,到四年级可选学油画、国画、雕刻。也可选学乱针绣。乱针绣是正则的王牌,绘绣科就是为它设立的,别的院校没有。但它太难,只有几个人选学,练就一套从画布正反两面同时反向穿刺的技巧,速度之快,就像两.只手都在高频率颤抖。但是绣出来的作品。吕去疾先生说,只能算是工艺品。他们到头来。还是选学了别的,否则不得毕业。但我们班上的同学,都想走这畏途,想成为这门绝技的第二代传人,很用功。 每个人画好的画。都要钉在墙上,互相观摩品评。画室墙上一排拌新作,呈现出一股子欣荣进取的气氛。画室日夜不关,晚上十点以前,总有人在灯下作画。我那时十五岁,是全校年龄最小的一个,画名挺好,颇受注意,所以也不再撒野,变成了规矩学生。
  每天晚上,我都在画室里看书。正则的图书馆里,有很多我爱看的书。管图书的是两个老太婆,一矮胖一瘦高,都终生未婚。她们介绍我看了不少世界文学名著。看了还要问感想如何。有一次我去还《大卫科波菲尔》,她们问怎么样,我说很美很生动,但不深刻。她们说怎么啦,我说比方说,最后密考伯先后当了印度总督,好人有好报皆大欢喜。但是英国人有没有权利统治印度这样的问题,就没有一个人想到。如果是俄国作家。是一定会弄个人出来问一下的。她们嚷嚷起来,一个说我不会看书;另一个说文学要的是美不是深刻;一个说深刻是思想的事,思想是哲学的事同文学没有关系;另一个说怎么没有关系,你说尼采是诗人还是哲学家?于是她们两个对嚷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花白头发一竖一竖的。一会儿又和好了,借给我一本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和四本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
  读书画画很快乐,生活却十分艰苦。学校提供宿舍、伙房和餐厅,但伙食自理。没有自来水,打开水到老虎灶,洗衣服到井边。有一个由高年级同学组成的学生会。管伙食,贪污是公开的秘密。每月二十元伙食费交出去,顿顿一菜一汤不见荤腥。大家毫无办法。有钱的外出下馆子找补,我呢,一闻到老师家里炒菜飘过来的油气肉味就很馋,就想家。衣服脏。被褥腻,都在其次,主要是经常地都有点儿饿。这个感觉。不是很好。
  那些高年级同学,十分积极活跃,下了课总把我们叫去,唱革命歌、跳集体舞;听戴大红花参加军事干校的同学演讲;给抗美援朝志愿军写慰问信:到大街上举行露天的主题漫画展览……丰富多彩的活动搞得热火朝天。有一次,他们把我带到丹阳纱厂,让在工厂俱乐部墙上,画几幅大宣传画,每幅有十几平方。说帮我请了假了,画完再回学校,然后就走了,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反正我爱画大画,工人食堂又吃得好,大鱼大肉,我就画。画完回到学校,他们买了一包花生米给我吃。我拿到画室。和大家同吃。大家问,给你钱了吗?我说什么钱?他们说丹阳纱厂请人画画,给的报酬很高。我说哦。这个感觉,也不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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