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27/41页


  那天进来一个新犯人,五十多岁了,脸部的结构有点儿什么不对头,像是弱智。他们上去要打。我以自己人的身份出来劝阻,左遮右挡,说算了算了。有个人在后面拉我,叫别管。
  拉我的那人,叫张业平,是个重婚犯。常爱自豪地说,刑庭庭长是他的姑母,只判了他半年,另外两个和他情况完全相同的人,都判了一年半。他的情妇现在和她的丈夫住在一起,常挨打挨骂。判刑后他买通警察同她联系上并见了一面。他问她,弄到这个地步,你不恨我吗?她回答说,这话,该由我来问你。这个回答,他刻骨铭心。每次一说到这里,声音就要高一度,眼眶子就有点儿红。
  他常说起这个,并不是与谁肝胆相照,只不过是宣泄自己的感动与悲哀。对于这种“猫腻”,另一个犯人刘飞(就是我进来的那天叫我写飞字的那个)毫不同情。说,再漂亮的女人,玩过以后再玩,就没意思了。不就是个荷尔蒙么,起什么腻!他是个体尸,九江三马路服装店的老板。在南京一家旅馆,同一个服务员玩了一下,人家要二百,他只给一百,就告他强奸。警察跟人家一头,他就进来了。他说早知道是这样,她要一千我也给。
  那个像是弱智的新犯人,由于我拉架,没太挨打。天天坐着不说话。别人除了教他干活,也不同他说话。那坐姿和脸容我没法形容,总之看他看久了,会觉得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愁苦。我坐到他旁边,想同他说说话。他不理我,微微斜过眼睛,冷冷地瞟了我一下。从那轻蔑的分量,我发现他并非弱智。
  一天,他哭起来了,很久都没人理他。后来正在观棋的李宝祥回头吼了一声,别哭!继续观棋。观了一忽儿,没回头,又自言自语地说,要哭就别干,要干就别哭。李宝祥是号子里最有同情心的。这就是同情。
  不相信眼泪,是这个小国的同情,也是这个小国的强悍。十一没有告别
  后来我才知道,我之所以到了这里,具有小件寄存的性质。据说我来以前,有个被通缉的学生在隔壁关了一阵,后来被押送到别处去了。我也有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通缉令,十几天后,也被押送到了别处一一成都。那里的牢狱,和这里又有不同一一那是后话。
  这个号子里关的,都是刑期较短或将满的刑事犯。以前都曾在下面的拘留所看守所关过几个月或几年,都说可怕极了。包括刑庭庭长是他姑妈的张业平,也曾在江宁县的一个拘留所里呆了半年多(没在刑期中扣除,否则他该出去了),饿得半死。他说茅坑没水冲,夏天臭气熏天,苍蝇蚊子成堆。冬天冷风倒灌,小便吹到脸上。他们说最难过的是刑警这一关,打得凶。有种子母铐,只把两个大拇指铐在一起。背铐和老虎椅是把双手铐在背后……。刘飞是背铐着光腿跪在碎砖头上一夜,承认了强奸的。他们说过了刑警这一关,就算是过关了。来到这里,都觉得好过多了。他们说还有更厉害的刑,都只是听说,不曾身受。
  当了那么多年的“阶级敌人”,我还没见过那些东西。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独立王国和它的民族主义。知识、体验都是新的。环境陌生,又没人指点迷津,易犯错误。打了小头,没想到反而没事。没想到在那以后不识抬举,坚持在第三个摊摊吃饭,是乱了规矩,犯下了第一个错误。劝阻调教新人,更加形同反党,是第二个错误。我不自觉,紧接着又犯了第三个错误。
  那天,一团愁苦给大家洗衣服,很努力,先后顺序也完全正确,第一小头第二方脸的三矮疤脸……,五师自通。李宝祥建议我把衣服脱下来,一起也洗一洗,“洗干冷了穿着舒服”。我脱下来,说,我自己洗吧,一件单衣服,不费事。凑过去,自己洗起来。
  “你知道这是谁的洗衣粉吗?”有人在背后问我,
  “这是老头儿(指一团愁苦)的洗衣粉。”另一个声音说。
  “你要用人家的东西,起码得打个招呼,对吧。”又有人说。
  我回过头去,方脸盯着我的眼睛,义正辞严地问道:“你打招呼了吗T”
  我没打,没了言语。就像在斗争会上。
  “呔,你这个肉头”,矮疤脸向老头儿吼道,“你同意他用你的肥皂粉吗T”
  “不,不同意。”老头儿一个立正,很精神地回答,没了一团愁苦。
  我势单力薄,又理穷词拙,不知道怎么解套。
  小头向我笑笑,拍了拍铺板,让我回去坐下。又向老头儿仰了仰下巴,老头儿乖巧地拿起我丢下的衣服,努力地洗了起来。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从容,徐缓,协调、和谐。大家对我,照样的好。
  十几天以后,我就走了。同来一样,走得也非常突然。两公安打开监门,向我勾了勾指头。给我戴手铐时,门就咣地关上。连个给大家挥一挥手,说一声再见的机会都没。十二、走向混沌
  穿过空院长廊,我们进入一条过道,两边门上挂着“预审室一”“预审室二”……的牌子。他们让我进入其中的一个,没跟进来,带上了门。房间不大,有一个讲台样的长桌子,很高。后面三张高椅子。下面对着讲台,有一木凳,极结实,四条腿插进水泥地里。那上面放着我们家的一个墨绿色帆布背包,装得满满。旁边站着两个警察。一个五十多岁,朴实和善,鼻唇之间的距离较长,略似猩猩。一个四十左右,身壮硕,脸木然。我进门后,年轻的那个拿起木凳上的背包。
  高先生,请坐。年长的那个说,很和气。我姓罗,叫罗兴雁。奉上面的命令,来带你到成都去。我问什么事情,他说去了慢慢再说。我问我的家属在哪里,他说浦老师当天就回家了,请你放心。这是她带给你的东西,我们先替你拿着。我说我要见她。他说这是不允许的,我作不了主。而且马上要上飞机,时间也来不及了。
  声调和表情,都极诚恳。但是我不相信。这次无故被捕,和被捕的野蛮过程,使我断定这个政权,已经堕落到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程度。把有关契卡、克格勃、盖世太保之类国家暴力的、和黑手党之类非国家暴力集团的零星知识,都用来预测前程。把暴力机器上的每一个零件一一人,都看作了机器本身。
  但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向他们求助。犯人刘庆(方脸号长)即将刑满,说他出去了可以帮助我,同家属取得联系。说他父亲是典狱长,联系上了,还可以帮助我们见面。我那时还不知道会被押走,高兴得糊涂了,告诉了他家的地址。此人是三进宫的刑事犯,也向别的同监打听家庭姓名地址,说辞因人而异。我后悔莫及,但又无法可想。
  我问罗兴颜,这事要紧么7
  他显然一惊,脸上现出严重的神色,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真是太书生气了!太不了解社会上的情况了!家里的地址,是不能够在监狱里说的呀!
  这几句不象是警察说的话,和他说这话时的恳切忧虑不像警察的表情,我印象至深。
  他问,那个刘庆,现在还没有出去吧?我说还没有。他说那就是了。看了看表,对年轻的警察说,你们上车,说着转身走了。
  一辆吉普在大院里等着。车上有两个武警,开车的是个大块头,红光满面。另一个精瘦蜡黄,一脸的精刁和冷漠,不停吸烟。我们在后座,等了大约半小时,罗才来。在疾驰的车上,他说他见了典狱长了,刘庆不是典狱长的儿子,但即将刑满是真的。他给南京大学保卫处打了电话,保卫处说他们马上去找浦老师。他说,“他们会的,你放心吧。”又说“这次没事了,但是以后,你可得吸取教呀,”“可得”二字,说得特重。
  大块头一手放在方向盘上,一手搭着靠背,侧身回头,告诉我他喜欢艺术。说南京有个硬笔书法展览,正在开,问我看过没有。说现在是硬笔书法热,毛笔过时了,书法不能过时,就得有硬笔书法。问我对硬笔书法有什么看法……我无心讨论,敷衍应对。心里话说,这个人怎么么这么不知趣?人家哪有心思来同你说这些?他仍很热烈。直到机场我们下了车,还摇下车窗喊了一声,高先生再见。乐呵呵的,声如洪钟。
  下车前,我被卸下了手铐。在飞机上扮演旅客,坐在两个警察中间。周围有人看报,有人打盹儿。几个花里胡哨的男女,不停地嘻嘻哈哈。大块头警察的面影,也融入了他们中间。人间的悲欢是如此的互不相通,我感到了一种存在的虚无。十三、我叫“九三四”
  到成都是夜里,下飞机,戴手铐,上警车,疾驰。
  在市区某处,进入两道铁门一个房间以后。两个警察把我和他们带来的我的背包,以及南京监狱没收的我的皮带餐券等物交给了另外几个警察。登了记,拿了收据,走了。
  再次搜身。包括那个一直由警察拿着,我没碰过的墨绿色背包,也搜了。都是衣服日用品。牙膏取出来,看了纸盒子里面。衣服一一抖开,掏了口袋。一部分装回背包,放进柜子,一部分用一件衣服包起,放在桌上。
  一个白头发、穿便服的矮小老头儿,一直坐在旁边。完了他叫我坐下,说,这里是四川省看守所,来了要老实些。监房里的墙上,贴有监规,好好看看,不许违反。不许说出自己的名字,你的代号是九三四,以后你就叫九三四。记住了吗?
  我记住了他那阴冷的目光,它使我想起电影里的某个纳粹军官。他又说,到我们这里,可以照规定,按身份,给你一些照顾。可以给你一个暖瓶,一条被子。生了病,可以给你做病号饭。指了指桌上那堆衣服,这个,你可以拿去用。别的先放这里,要用再说。稍停,他又说:别以为是个教授,就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这里都是大学生。说着指了指登记和搜查我的那个警察,说,他就是大学生。
  那个警察得意地笑了一下,说,领导说的,都听清楚了吗T
  此人三、四十岁,瘦长佝偻,尖嘴爆眼,长颈,很像是一条黄鼠狼。
  老头走后,他给我卸下手铐,让我把一张用毛笔写着高尔泰三个大字的白纸拉在胸前,靠墙而站,先立正,后转侧,给我照了几张犯人的档案相。复又戴上手铐,领着我穿过机关大院,进入一道灯光雪亮,有武警岗亭的铁门。这是来到这里我经过的第三道铁门,是看守所机关大院和监狱大院之间的门。不象南京的预审室是在监狱大院之中,这里的预审室在机关大院。后来每提审一次,我都要被他带着,进出这道门一次。
  里面也灯火通明。一排一捧连栋的平房之间,有长长的花圃,开着许多花。平房隔出一个一个的监牢,都是两进。第一道门进入一个天井,天井里空无一物,上面有格子盖住。透过格子,可以看见被大城市里的万家灯火映照成暗紫色的夜空。格子上方,紧靠监房,有一条空中走廊。监房比天井高出很多。但靠走廊这一面的墙,只与天井同高,由一人多高的铁栏撑住。屋檐伸出,盖住了空中走廊。武装警察在空中走廊上面巡逻,不用穿雨衣,里外一览无余。
  进入天井以后,黄鼠狼打开第二道门,给我卸下手铐,让我进入监房,然后就锁上了门。接着就听到他锁天井的门的声音。除了那句“领导说的,都听清楚了吗”以外,这全过程中,此人没有说过第二句话。
  监房里孤悬着一盏电灯,约六十瓦,蛛网尘封。墙上除了监规一张,麦克风一个,别无他物,也都蛛网尘封。四张床铺中,有一张空着,草席上有棉被一条,暖瓶一个,搪瓷饭具、牙刷牙膏各一套,就是九三四的。
  三个同监都睡下了。我注意到,他们都没剃光头。不知道是没睡着,还是又醒了,都瞪着眼睛看我。没有敌意,也没有热情,如同旅馆里的房客。
回到零度(存目)
雨舍纪事(存目)
在零度(存目)

王元化先生
  一
  八十年代初,我甫出深渊,很少朋友。特别是与名流大家,更不蒂霄壤。带著底层的傲慢,孤狼一般游荡。
  《论美》出版以后,《读书》杂志的董秀玉大姐建议我寄一本给王元化先生。给了我一个上海他家里的地址。说,“王元化先生,很好的。”
  回信长达六页,批评极其中肯。指出了许多具体错误,某个概念不明确,某个提法不周延,甚至错字别字,“应属手民误植”。没有应酬性的赞美,但很鼓励我的探索。还问及身世,有一种对命运的关切。我很感动,也很敬佩,从此开始通信。
  那时言路乍开,容易出轰动效应。人们习惯于用假套话交往,已经太久。说一句简单的真话,就成了深刻思想。摆一个平凡的事实,就成了重大发现。又碰上美学热,书卖得可以。先生提醒我,忽冷忽热,是不成熟的社会的特征,当不得思想价值的量度。读之深自警省。
  先生治古代文论,学贯中西。其文其书,土厚水深。作为那个方面的权威专家,他同时也有一份公民的责任感:关心国事,致力反“左”。笔下有雷声,发聋振聩。(自“反右”以来,“左”、“右”截然两分,概念颠倒模糊。但其引申义已被普遍接受,吾从众。)后又亲自撰文,“为五四精神一辩”,凌厉磅礴。
  以为人如其文,也凌厉磅礴。后来接触多了,才知他性格宽和,为人厚道。他曾被打成“胡风分子”二十多年,吃尽苦头。有一次偶然谈起舒芜(因“揭发”“胡风集团”而被众人辱骂)。先生说,人言可畏,舒芜其实是被人利用。个中委屈详情,非当事人不能尽知。舆论对他的惩罚,超过了他所应得,实际上很不公平。
  冯友兰先生逝世,我收到宗璞女士一信,说她父亲生前嘱咐,墓碑要我书写。我生也晚,无缘见一代宗师。唯读其书,高山仰止。听说他文革中支持毛、江,文革后成众矢之的。不明就里,打电话问元化先生。先生说乱世做人很难,冯友兰更不容易。设身处地,其情可恕。许多人(说了几个名字)都是那样,现在仍被尊敬。一边厢积诽销骨众口铄金,一边厢开口大师闭口文豪,也很不公平。
  公众舆论,往往人云亦云。个人身在其中,须得特别警醒。我恭敬书写了墓碑,和墓碑反面的“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十字,从此成了宗璞大姐和她的先生蔡仲德教授共同的朋友。时至今日,二位每有新著,必惠赠。文章观海波澜阔,学问游山泉脉多,受益匪浅。
  且喜燕南园里,三松依旧龙蟠。
  先生对我的教益,诸如此类还多。不止学问,也包括做人。我为人(据朋友们说)心胸狭仄脾气暴躁,言行乖戾不近人情。在先生的帮助下,起码许多事情,处理得比较得体。
  先生是国务院学术委员,顶尖名流。也做过宣传部长,周旋官场。如此对待后进,更令人肃然起敬。
  他不光是对我如此,对别的青年也是一样。每看到可取的文章,必欣欣然逢人便说。即使作者是边远省份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也总要找到下落,去信鼓励帮助。陕西师范大学青年教师尤西林,甚至得到一帧他的亲笔书法:“健笔凌云”。
  四个字元气淋漓,
  此四字,后生小子尤西林当之无愧。
  除了王元化先生,有谁肯说?
  二
  第一次见到先生,是一九八七年的事了。
  那年我在成都,去了一趟北京。为北师大的文艺美学博士研究生罗刚、刘晓波的毕业论文进行答辩。先生是答辩委员会主任。成员除我和他们的导师童庆炳、张紫晨外,还有北大的谢冕、人大的蒋培坤等。一般来说,委员会五六个人够了,通过论文和授予学位以后,即自动解散。罗刚的答辩就是这样。
  但刘晓波离经叛道,不受控制,有关方面想治他一下,又多安排了几个学者进入答辩委员会,使委员会的人数增加了一倍。消息传出去,来旁听的很多,有好几百人。以致不得不把答辩的地点,由会议室搬到了小礼堂。先生的学问人格,受到“左”、“右”两派共同的尊敬,经由他的整合,委员会事先取得了共识。会上气氛和谐,刘晓波顺利过关。
  在会上我读完评语,多说了几句话。我说现在不是五四时期,但仍然有一个救亡的问题。那时是救国家,针对外国侵略。现在是救自己。所以现在的文化运动,需要更多的刘晓波。这种能独立思考的人才,越多越好。两年后形势逆转,有人在《文论报》上揭发我说了这几句话,记性可真是好。
  那天散会以后,王元化先生约我晚上到他房间里谈谈。他说启蒙问题,不能光讲勇气。关键是启什么蒙,用什么来启。五四成分复杂,也未可一言蔽之。事实上早在1919年之前,中西文化论战、新旧文学论战、问题与主义论战、国故论战、科玄论战等等,都已经有了萌芽。也不光是民主主义和民族主义,那时国家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等等,也有其国际国内背景。他举了几个例子,说明政治文化之脉络交错,都很典型。他说我们回顾以往,可以从工具理性的角度来认同科学与民主,但现在更需要强调的,是自由与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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