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32/41页


  北京当代汉语研究所2007年公告
  高尔泰简介
  {寻找家园》中的高尔泰编年整理稿(作者:个子)感激命运(代序)
  高尔泰
  生活不安定,又怕热闹,没过过生曰。五十、六十,都没庆祝。今年满七十那天,很偶然地,在桑塔菲附近的高山上度过。寥寥长风,莽莽奇景,感到是最好的庆祝。和小雨谈起一些往事,我说,假如我现在是一个婴儿,或者是一个婴儿的病危的母亲,对于自己的、或自己死后孩子所面临的如此人生,一定会感到无比的恐惧。现在都过来了,能不感激命运?
  何况除了活着,还有更多。更多之一,是意义的追寻,化作了文字。早年冒这个险,是因为心灵需要。窒息感迫使我用手指在墙上挖洞,以透一点儿新鲜空气。空虚感迫使我盜窃党产,想偷回一点儿被夺去的自我。机会很少,“作品”更少。字迹是赃物罪证,保存比写作更难。少而往往失去,常不得不从头来起。能有这些残余,确是命运的恩赐。
  但是,只是我个人的幸运。许多比我优秀的人们,已经消失在风沙荒漠里面。尸骨无存,遑论文字?遑论意义?从他们终止的地方开始,才是我对于命运之神的最好答谢。但是走到这一步,脚下已没了路。坦克当前,铁窗断后,一切又回到零度。
  流亡十几年,漂泊无定居。海洋郡日夜海风松涛,烦透了古典主义的宁静。偶住纽约,受不住钢骨水泥森林里那份现代主义的机械、效率、以及结构性的刚硬与冷峻。拉斯维加斯红尘滚滚,白天黑夜理性非理性大街上和高楼里都很难分清。无数流动交织的边缘,叠现出后现代主义模糊的面影。但是解构的语境,解不开“轻” 的沉重。总是在寻找意义,看到的却只有霓虹。烟花万重后面,是荒凉无边的太空。
  十几年来,眼看着人类失去好几百种语言,地球失去好几万种生物,新世纪与第三波恐怖主义同来;眼看着同情心、爱和被爱的需要、对自由、正义和更高生命价值的渴望等等,也在和森林草原冰川I矿脉等等同步萎缩;眼看着专制政权黑帮化,知识分子宠物化,文艺学术商业化,生化核弹普及化;眼看着欧盟要卖武器给中国,北大清华学生们敲锣打鼓为“911”欢呼,以骁勇剽悍著称的“高丽棒子”齐齐俯伏在一个无赖的脚下;善良温柔的阿拉伯妇女为了扦卫自己的石刑、面罩、和无权地位,而争当人肉炸弹……我只有惊讶。
  瞪着惊讶的眼睛(显出智力的限度),看世事如魔幻小说。看自己的过去,也觉得像是梦游。在党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我的全部经验、知识和观点,都局限在一个狭小闭塞的范围。没有书籍,没有信息,没有朋友,独钻牛角。在许多我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如因果律,质量不灭定律,历史不会倒退,真理只有一个,正义必定战胜邪恶等等一再被证明是不正确的以后,还在以天下为己任舍我其谁,还在“以为真理在手,不由别人分说”(某人的批评,现在我认同),非梦游而何?无知是内在的黑暗,引导我在外在的黑暗中摸索,非梦游而何?
  梦醒时分,我知道了什么叫做混沌。知道了我借以呼吸的“有序”,很可能是自欺欺人的童话。在核恐怖平衡的钢丝绳上,随着无数人类从未经验的事物如反物质、隐秩序、基因工程和所谓“文明的冲突”等等进入“视野”,我发现自己由于定向思维的宿疾,有一种结构性的软弱亟需克服。面对无序的世界,又感到呼吸困难。不在矿井下,不在上访村,也还只是,我个人的幸运。孤蓬绕天涯,无力正乾坤,到底总是一份,不能忍受之轻。
  写作“寻找家园”,又像是在墙上挖洞。这次是混沌无序之墙,一种历史中的自然。从洞中维度,我回望前尘。血腥污泥深处,浸润着蔷薇色的天空。碑碣沉沉,花影朦胧,蓝火在荒沙里流动……不知道是无序中的梦境?还是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毕竟,我之所以四十多年来没有窒息而死,之所以烧焦了一半的树上能留下这若干细果,都无非因为,能如此这般做梦。真已似幻,梦或非梦?果真无序,哪有命运?我依旧罔惑,只能听从心灵的呼声。
  听从心灵的呼声,是不问收获的耕耘。不问不是不想,凡事不可强求。现在和同龄人沟通都难,遑论与E世代新新人类?遑论从难友们终止的地方开始?在这网路眼花缭乱,声、光、色、影像飞旋,“文化消费”市场货架爆满的年代,在这信息滔滔,文字滚滚,每天的印刷品像潮水一样漫过市场的日子里,我一再嘱咐自己,要写得慢些,再慢些。少些,再少些。
  想不到《寻找家园》能在大陆出版(要感谢徐晓女士和林贤治先生的努力)。想不到虽然经过删节,还能得到那么多陌生的知音。特别是,年轻一代的知音。“自由鸟永不老去…‘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孩子”……都是莫大鼓励。最使我感动的,是余世存的两句话: “原来高尔泰就是我呀,或者说我们都是高尔泰。”奴隶没有祖国,我早已无分天涯。团体使我恐惧,我宁肯选择孤独。在流亡十几年之后,听到遥远故土新生代的这些话语,我依稀触摸到了“祖国”一词的深层含义。也许焦土下还有普世价值的地脉?也许其浸润所至,无不是沟通的渠道?
  尽管如此,朋友们建议我结集旧文,出个集子,我仍然有些犹豫。且不说参照系已几度更换,旧文也有其本身的问题。五七年发表的两篇,是我的地狱之门,改变了我的一生。但毕竟太不成熟,翻出来做什么?五七年后的写作,都是偷偷摸摸的勾当,匆忙潦草,深藏若虚。后来发表时,穿靴戴帽绕来绕去,擦边球打得云山雾罩,谈何文章?例如针对不把人当人的国情,写了篇《关于人的本质》。说人是目的不是手段,是主体不是工具。两万多字的形而上,进去了找不着北。《美是自由的象征》、《异化现象近观》……都有这个问题。那种说了像是没说的文体,本应当和那个产生它的时代一同消失。翻出来做什么?
  一位台湾诗人来访,说要收集评论,出本书,给我庆祝七十。不值当,我谢绝了。翻印旧文,如果是为了存档,也同样的不值当。现在查资料易如反掌,无需送货上门。书是给人看的,可看才值得出。旧作有上述问题,但还是有可看之处。读那份灵魂的颤栗,自己有一份余痛。本想趁这次重印,全部删改一遍。但没时间,只动了一部分,就感到吃不消了。(例如《象征》一文,是一个简单的三段论式:1,美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2,人的本质是自由;3,美是自由的象征。前两段在《人》文和《异化》文中都说过了。重复的地方很多,一经删除,就只剩下三分之一了。)动的只是文字,观点一如既往。太不成熟的,“过火”通不过审查的(如 “答{当代文艺思潮)社问”,《和温元凯的对话》等,发表在相对宽松的时期,现在已显得过火。)就不收入了。收入的,也只能是老样子了。和海外发表的部分(散文《寻找家园》)放在一起,风格廻异。一位朋友说,前者“咬牙切齿”,后者“云淡风轻”,像“换了个人。”
  这是事实。但只是事实的一面。在海外发表的其他文章,如《拒绝遗忘》、《音调不定的号角》、《民族主义 中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事实的另一面。这方面大约八九万字,很想收入。但如果收入,这本书就休想在大陆出了。我虽人在海外,文章都还是为大陆写的。为能在大陆出,不得不放弃一些。能放弃的,至多也只是文字。那些从我们这一代人生命深处生长出来的东西,已没有可能连根拔起。
  我们这一代人,好像是被仇恨喂大的。刚一出生,就遇上日本侵华。还没长大,又受到暴君奴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生态,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命运,在为我们提供能源,使我们燃烧如火。这火在超高压下凝固,在超低温下冻结,干硬如铁,支撑着我们的脊梁和膝盖,使我们得以,在非人的处境中活得像个人样。但是像个人样,也就是同非人的处境….我们的故乡….的疏离。偷越国境,只是外在流亡的开始。在那之前很久,我早已在内在流亡的途中,把一切都看作了异乡。
  逃亡前,曾到我的出生地高淳看望姐姐。在那个安置拆迁户的公寓楼里,她指着邻家堆满破烂杂物的阳台上一个晒太阳的老人,告诉我那就是五八年监管“阶级敌人”的民兵队长,直接虐杀我父亲的凶手。可能睡着了,歪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看不清帽沿子底下阴影中的脸,只看见胸前补丁累累的棉大衣上一滩亮晶晶的涎水,和垂在椅子扶手外面的枯瘦如柴的手。但是仅仅这些,已足以使我对这个人的几十年的仇恨,一下子失去支点。同时,我也更远地漂离了,那片浸透了血与泪的厚土。“云淡风轻”,无关价值判断,更不是宽容妥协。宽容妥协是强者的特权,弱者如我无有。
  出书的事,一拖再拖,让我的朋友和代理人徐晓着急,我很抱歉,也很不安。摊子收不起来,只能就这么交给她了。具体如何安排,一概由她处理。书稿能由如此杰出的作家和编辑徐晓来处理,也是我的一份幸运。
  总是幸运,感激命运。《寻找家园》繁体版自序高尔泰
  本书献给小雨。
  其实应该说,这是她献给我的书。
  我是一个生存能力很差的人,在国内混不到安全,在国外混不到饭吃。如果没有她长期为我作出的艰难牺牲,我根本就没有可能坐下来写书。如果没有她提出的许多深刻意见和中肯批评,我要写也绝对写不到这个样子。
  她为此书付出的,比之于我,只有更多。正如我们所尊敬的作家李锐所说,这是我们共同的作品。
  想到单纯弱小善良的她这十几年来为我所忍受的种种难以想象的压力,付出的精神和体力的双重透支,我不顾一切的写作,就难免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现在书出来了,前路还很漫长。希望今后,能如友人北岛的祝福:“手挽手,穿过没有月光的森林,一直走到黎明。”
  本书的一些篇章,曾在一些杂志连载,有的称为自传,有的当作回忆录,有的冠以“历史与现实”的栏目,都不恰当。《今天》把它放在“散文”栏里,比较合适。
  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遗忘抹去往昔,记忆改变往昔。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如此,从文学的角度来说更如此。纵然有记忆,纵然有物证,纵然有文字的记录,纵然有为历史作证的愿望,文学仍然不是历史。
  往昔已逝,无可重返。但是重返的愿望,不会因此消失。抗拒宿命是文学的宿命,这种必然失败的努力,激情和灵感都来自内心。不论它留下了怎样的痕迹,都不能当作客观事实本身。不论怎样的客观,经过时间和记忆的过滤,也已经打上了主观的烙印。
  听到五十年前我极为尊敬的一位老师去世的消息,写了篇《广陵散》纪念他。发表后收到他本人来信,说我现在九十五岁了,自我感觉良好。惶恐惭愧鞠躬请罪之余,连忙在收入文集(大陆简体字删节本)之前,把文章改了。题目改为《正则艺专》,最后一段“后来听说……先生也去世了。从此乱针绝技,终于广陵散绝”,也全部删去。文章没了错误,但也没有了悲情和沧桑感。而它本来只是,后者的一个表现。
  近年来,由于作家杨显惠深入的客观调查,“夹边沟事件”终于曝光。读他的《夹边沟纪事》一书,才知道自己虽曾被关押在那里,知道得仍然太少。向他请教,才知道虽少也有错误。我在农场灭绝之前离开,难友们大批死亡的事,并无亲见。所写死亡,有些是根据别的幸存者的讲述,和对于死者生前状况的记忆。对象也只限于,身边的几个难友。
  读者若要进一步了解真相,请以杨著为准。
  大陆的读者问我,为什么这些文字,没有了过去的火气?
  我翻阅自己的旧作,也觉得恍如隔世。
  我们这一代人,好像是被仇恨喂大的。刚一出生,就遇上日本侵华,血染焦土。还没长大,又受到暴君奴役,羁轭加身。人为刀我为鱼肉的生态,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命运,都在教我们学会仇恨。
  仇恨是我们的哲学,仇恨是我们的宗教,仇恨是我们扎在祖国大地上的深根。它从灾难吸取能源,提供我们激情灵感,使我们燃烧如火。这火在超高压下凝固,在超低温下冻结,干硬如铁,支撑着我们的脊梁和膝盖,使我们得以,在非人的处境中活得像个人样。
  但是像个人样,也就是同非人的处境….我们的宿命和故乡….的疏离。对于我们来说,做“人”就是叛逆,做“人”就是漂泊,做“人”就是没有故乡。偷越国境,只是外在流亡的开始。在那之前很久,我早已在内在流亡的途中,把一切都看作了异乡。
  逃亡前,曾到我的出生地高淳看望姐姐。在那个安置拆迁户的公寓楼里,她指着阳台上一个晒太阳的老人,告诉我那就是五八年监管“阶级敌人”的民兵队长,直接虐杀我父亲的凶手。可能睡着了,歪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看不清帽沿底下阴影中的脸,只看见胸前补丁累累的棉大衣上一滩亮晶晶的涎水,和垂在椅子扶手外面的枯瘦如柴的手。但是仅仅这些,已足以使积累了近四十年的仇恨,一下子失去支点。
  同样的事情还多,与价值判断无关。失去了扎在祖国大地上的深根,我感到自己更加遥远地漂离了,那片浸透了血泪的厚土。
  但是这种漂离,比仇恨更加沉重。
  带着宿命的沉重漂泊,我一直在寻找家园。
  
  完整版《铁窗百日》原载2005年《今天》杂志第二期(总第69期)(录入者陆文)铁窗百日一、 动物凶猛
  据说大难将至,必有先兆。但没有任何预感,我突然被抓进了监狱。
  那是一九八九年,我和小雨刚从四川师范大学调到南京大学。
  学校给的房子,在校园后门外一栋新盖的楼房里。整个暑假,我们一直在打制家具收拾房子。那天(九月九日)刚收拾完,中午再到学校食堂凑合一顿,晚上就要在家里吃了。小雨已经到宁海路自由市场,买来了一篮子新鲜蔬菜。
  从家属院到学校后门的路,要经过鼓楼公园。在那里被一群便衣迅速围住。快得来不及反应。我被抬起来塞进一辆吉普,手里还拿着碗筷和暖瓶,小雨挡住车子,大喊大叫。
  一个便衣打开车窗,吼她让开。我趁机大叫,快去找校长!
  有人拉开她,吉普朝前冲去。
  她追过来,趁窗还没关上,我又大叫,快去找校长!
  副校长董健家同我们隔壁,时值中午,他正在家,她立即就可以找到。但吉普嘎然而止。两个便衣跳下车,跑回去,把她也带上来。
  前面有两辆三轮摩托开路。后面又跟上来两辆。这些车,停在鼓楼二条巷头尾已经几天。我们每次见了,都没往心里去。
  想到在电视上的《动物世界》节目里,那些被大型食肉兽叼住了,或者被蚁群压住了的小动物蹬脚扭腰都无效,终于放弃挣扎、听任处置的形象。
  此时此地,我感到变成了他们。二、 熟悉城市里的陌生世界
  南京我熟悉。但车子七里拐弯一阵,竟不知身在何处。
  不久,停在一个机关大院里。小雨被带进一个房间,我被带进另一个房间。
  房间中间一张长方形大桌,几十把折叠椅,有的靠桌有的靠墙。墙上除毛泽东外,挂满锦旗和奖状:“爱民如子”;“爱民模范”;“英勇机智”;“金猴奋起干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新旧程度不等,从烟熏八烂到金光闪闪,现出长的历史。
  于是我知道了,绑架我的一群,不是绑匪,而是公安。
  门外面坐着个武警,没精打采的。屋里没人。我把暖瓶碗筷放在桌上,在一张折叠椅上坐下来,摸丁一下各个口袋。裤袋里有几块钱,十几张南大的饭票,还有一封朋友杨乃桥邀我们到他家小住的信。刚来得及把姓名地址撕下扯碎,和信揉成一团,就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穿便衣的,我曾在~PJL,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他递给我一张铅印的小条子,要我签字。我把纸团塞进口袋,掏了一阵,说,我没带笔。他说,这不是笔么。
  条子叫“收容审查证”,“理由”栏里,写着“反革命宣传煽动”几个字。下面盖着公安局的红章子。我签了字。公安局、党、或者政府、绑架、收审、或者逮捕,这些不同的名词所指谓的,实际上都是同一个东西,其行为也无须向谁证明。理由证书云云,有没有都一个样、不签何如?
  他们拿走条子,顺手也带走了暖瓶碗筷。进来两个武警,把我带向另一辆吉普。
  我的家属呢?我问。
  上车!一个武警回答。
  我的家属呢?我大声问。
  他俩把我架起来,塞进后座,坐在我的两边,一言不发。
  等了一会儿,那似曾相识的便衣也来了,坐在前座。上车前戴着墨镜。我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人在南大校园里见过,不止一次,就戴着这副墨镜。
  车子左拐右拐,穿过大街小巷。我咳出一口痰来,掏出碎纸团,吐在其中。一个武警把车窗摇下一些,让我丢了出去。
  不久,来到另一个机关大院。空寂无人,四围一式三层的灰色楼房,挡住了视线。他们领我穿过一条有两道由武警开关的铁门的走廊,来到一个门厅。门的一边,有一个曲尺形水泥柜台,柜台里面有一个门,也漆成水泥一样的灰色。此外什么都没,除了墙壁就是地面,除了灰色还是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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