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9/41页


  参观团来的事早已被忘掉。但这种笑容跑姿。却一直保持下来。因为互相监督的机制和生存竞争的需要,都迫使我们。坚持进步不许倒退。,久之成了习惯,要再改回去也难。成千人的工地上,所有那些瞪得大大的茫然的眼睛全都眯上了。我抬着筐一耸一耸地在全都一耸一耸的人群中嗨嗨地穿行。有时会神经错乱一下:突然觉得周围这些老相识都变成了陌生的怪物。我自己也是。
  在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清晨。我刚把第一筐土抬到沟外边新堆起来的土坡上。碰上日出。贴着长长的直直的地干线,暗红的太阳又大又圆。好像并不发光。但我们这个荒凉空寂、凹凸不平的星球表层,却出现了许多浅蓝色的阴影。我望见在一条细长的阴影里。一群灰暗的小生物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挖着贫瘠的地表,一耸一耸地来来去去,徐徐移动,渐远渐淡,直到消失在太古洪荒时代的背景之中,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错愕。
  我想假如有一个不知就里的局外人,一下子面对这独特的景观。一定台京骇得张大嘴巴,半天也合不拢来。我想单是那无数凝固不动的怪异笑容,就足以把他吓得头发竖竖的。我又想,假如这时发生地震,我们全都突然埋入地下原样变成化石,异代的考古学家也一定不能解释,这举世无双的表情和姿势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想,也许他们会猜测,这是某个非理性教派的神秘仪式;也许他们会想像。这是蛮荒绝域某个己灭绝的人种的生态特征或者文化隐喻,就像玛雅人扁平的头骨.或者新几内亚岛上诡谲的面具那样……不论如何,我相信。绝不会有人读出,这就是幸福的符号。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六年第四期,与花城版文字略有出入,此处用花塘版。
  
  出死
  那天,我们和往常一样,在熹微的晨光里集合,准备出工。很冷。我尽量把棉衣裹紧。缩着头。袖着手,在队伍里跺脚。忽然听到一声叫喊:高尔泰!出来!!我走出队伍,韩干事来到跟前,上下一打量,说。回屋里去。
  回到号子,在铺位上躺下,两手枕在脑后,看墙上斑驳剥落的泥皮。脑子里空空洞洞,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恐惧。不知道为什么叫我出来。但知道怎么的都不会比现状更坏。躺着躺着,不觉沉沉睡去。
  不知多久,有人叫我。分场长后面。跟着两个警察。门外停着一辆军用吉普。叫我上车。刚坐下。又叫我带上行李。我把我那堆破烂。连虱子连草卷成一团,哩哩拉拉的,塞在我的座位旁边。两个警察坐前面,我坐后面。这种坐法,使我有了一种好的预感,但也没有多想。
  车子时而风驰电掣,时而蹦蹦跳跳,驶过茫茫戈壁。很冷很冷。我裹在那堆破烂里,不觉又沉沉睡去。梦里听到枪声,是我的旅伴在打黄羊。一连几次,都没打着。我醒了又睡。醒了又睡。
  傍晚醒来,落日苍茫。车到一个小镇。郊外散落着一些农家的土屋,炕洞里冒着秫秸和乾畜粪的浓烟。烟不上升,在大野上凝成长条的沉云逐渐溶解在暮蔼之中。使暮蔼溷浊而有焦糊味儿。昏黄里透着晚霞的夜紫。若有若无地可以望见荒草的丛莽,成捧的白杨,黄沙簇拥的地埂。虽然都毫无绿意,却使我十分感动。望着那人类生活的种种迹象,我有一种久客的游子回到了故乡的感觉。车子未进市区。拐进了一座有高墙和警察站岗的大院。墙上有岗楼和铁丝网,门上挂着.高台监狱.的牌子。
  岗楼映着残阳。一半是玫瑰红色的,一半是深蓝色的。我们在深蓝色的阴影里下车,几个穿深蓝色制服的警察,把我们让进一间炉火通红、灯光模糊、充满烟气、热烘烘有股子腐酸味的房间。他们显然是老熟人,谈笑粗声大气。有人端来洗脸洗脚的热水,居然也有我的一份。接着是丰盛的酒宴。一桌有十几个人,都是公安干警。我也夹带在里面。没人同我说话。他们猜拳行令,痛饮高谈之际,饿得半死的我兀自猛吃,大块肉整个蛋来不及咬碎。几乎都是囫囵吞下。夜里肚子鼓胀剧痛。到天亮都没睡着。
  高台,是兰新线上一个小站。一边是祁连山,一边是大戈壁。它位在斜坡上。可以望得很远,风曰苍凉。我们一行三人,在这里上了火车。看到车票,我才知道。这天是一九五九年三月六日。我们在向东往兰州去。
  一年多前我被押送西来时。车上还有餐车和卧车,这次都没了。一天两次,列车员分发锅盔,每人一个。又冷又硬。没菜。但乘客们伸出来的手,好像都很急切。拿在手里,好像都很宝贝。那时全国性的大饥荒已经开始,与世隔绝的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只觉得整车厢,有一股忧郁之气。上上下下的人,个个憔悴衰疲。
  第三天早晨,我们在兰州下车。俩警察把我带到甘肃省公安厅,交给厅长办公室两个文职公安。就走了。两个文职公安都很友好。一个叫东林。四十来岁,兰州大学历史系毕业。一个叫丁生辉,三十来岁。西北政法学院法律系毕业。他们告诉我,为了迎接.建国十周年.大庆,省委要举办一个。十年建设成就展览。,在兰州七里河建了个展览馆(后来做了甘肃省博物馆)。馆里需要几幅大油画。我的任务,就是要在十月一日展览会开幕前,画出这些画。我问画什么,画多大,他们不知道,说去了会有人告诉我。
  最后东林说,我得提醒你一下,这次省委调你来,是临时任务,工作需要。不等于解除你的劳动教养,更不等于摘掉你的右派帽子。劳动环境变了,身份没变。劳动内容变了,性质没变。记住这一点,对你有好处。
  丁生辉把我送到七里河,交给展览会筹备处。就走了。临走时给我说,这里都是各个机关抽调来的人,人多口杂,说话要特别小心。但是也别害怕。你同这里任何人的关系,都只是工作关系。只有同我们的关系才是组织关系。谁要怎么样你,都得通过我们。过些日子我们会来看你,有什么事,同我们说就是了。
  在当时纯粹革命的语意场中。他这些话,还有东林那些话。听起来都有些异样。把人当人,而不是当政治符号来对待,这不像是组织对个人使用的语言,更不像是暴力机关对专政对象使用的语言。没有一句。改造思想一立功赎罪。之类的官腔套话,耳朵竟不大习惯。与其说使我感到温暖,不如说使我感到惊讶。
  筹备处安捧我住在展览馆对面的。友谊饭店。。这是一家专门接待苏联专家的饭店,设备豪华。我是第一次住豪华饭店,瘦如骷髅衣不蔽体。置身在厚地毬、大壁挂、沉重的金丝绒窗帘和珠光宝气的枝形吊灯之间,颇怪异,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其实没什么,当时中苏交恶,这个饭店里已无苏联专家。展览会包下了这些房间。
  所有要画的画。都是歌颂新中国的伟大成就。主要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千万人连夜不睡战天斗地移山造海:热爱公共食堂。雷打不散。;放卫星亩产万斤猪比牛大;土高炉遍地开花钢水奔腾……要突出所有这些伟大成就。都是在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才取得的。画要经过多次审查,达到。领导满意、群众点头。,才算完成。
  给我拿来一大堆画报。这类照片多得很。内容已有公式,七拼八凑即可。不难完成任务。仍然是体力劳动,和艺术无关。好在它的劳动强度比挖排碱沟要轻得多了。问題是我的身体,当时的我,上身瘦得皮包骨,两腿却肿得很粗。成天只想躺着。躺下去就起不来。要起来得翻身俯伏,用两臂慢慢撑起。画大,上下脚手架,得有人扶助。作画时不能久立,时不时要坐一会儿……我咬紧牙关,竭力坚持。我知道,要是达不到要求。就会被送回夹边沟去。那就是死。东林说,记住这一点,对你有好处,这就是好处。这不是画画。这是求生。
  饭店里食物讲究,花样多,且不定量。由于吃得太多,很快就胖起来,胖得比我以往任何时候都胖许多,臃肿不堪。但一身肥肉,仍然疲乏,仍然两腿像灌了铅一般的沉重。仍然反应迟饨,走路时不知回避,常要和迎面走来的人相撞;仍然在看到别人追逐嬉戏时感到苛陸,不知道他们哪来的那么多力气......四五个月以后。身体又开始消瘦。一天天瘦下去。一直瘦回到劳教以前的水平才停止。这时我才感到,精力和元气渐渐恢复了。不再怕爬楼梯,不再怕走远路,遇事反应愈宋愈灵敏;上下脚手架也愈来愈自如……。与之同时,又开始对一些与己无关的事物,比方说星空,河声,或者一只在高空盘旋的老鹰,感到有兴趣。愈来愈爱逛书店,进去了留连忘返。也常常性欲 动,半夜里醒过来睡不着觉。
  工作进展,也愈来愈顺利。过多了审稿的关,学会了投其所好。听多了各种指手划脚,学会了哗众取宠。连省公安厅那边,也听说我在这里.表现很好。。有一幅。社员之家。最受好评。画的是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桌上鱼、肉酥脆流油,馒头热气腾腾,男女老少个个满面红光笑口高张。当时全国性的大饥荒正在蔓延,我一门心思制造效果,致力于细节逼真气氛熱烈。想不到自己是在撒谎,是在参与扩大灾难。不。有时也想到一下,浮光掠影。并不影响工作。
  随着十月一日…。完成任务。的日子愈来愈近,我愈来愈感到不安。存着最好的希望。我做着最坏的准备。每天天不亮起来,沿着黄河长跑,希望能练好身体,经得起,脑界的考验。但是考验没有再来,展览会开幕后,留下来编了一本这次展览的纪念画册,我得以在兰州停留到一九六0年夏天。其时夹边沟农场因死人太多。濒临消失,我已无。家。可归,被送到另一个劳改农场…靖远夹河滩农场。
  这里的劳动条件和自然环境都比夹边沟好些,何况我的身体已经复元,不怕了。
  在荒凉的田野上,想到兰州友谊饭店的豪华,恍如一梦。我发现,那时候,随着肉体的复活,我的灵魂已走向死亡。我已经失掉自我,变成了他人手中一件可以随意使用的工具。变成了物。人的物化,无异死亡。
  求生的本能,迫使我开始写作。偷偷地,用很小很小的字,写在一些偶然到手的小纸片上。日久多起来,身上装不下了,得找个秘密的地方收藏。这很危险,但也顾不得了。
  多少年来,我东奔西跑,都一直带着这个不断增大的、危险的包袱。我后来发表的文章,出版的书,多来自这个包袱。 因为有它的存在,我才敢于确信,我走出了死亡的阴影。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六年第四期,与花城版文字有出入,此处用花城版。

运煤记
  靖远境内的夹河滩农场。位在黄河边上,由三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犯人,有军警看管,叫犯人队;一部分是已释放的犯人,叫就业队;一部分是轮流下放劳动锻炼的公安人员,叫干部队。我未经法院判刑。不算犯人:尚未解除劳教。不能就业;但为了方便,编入了就业队。集体劳动,集体吃、住,略似一般农场的农工。
  一天,场部从旱峡拉来两卡车煤,过不了黄河,就卸在河对面的山上。怕附近农民 偷。派我和一个叫杜开发的.就业人员。去弄回来,限期十天。杜是个强悍的角色,脸小脖子粗,胸脯宽阔,手大脚大,遍体杂毛连须。脾气暴躁。衣服脏得像泥土一样。
  当天我们就扛着铁锹,麻袋。麻绳,背兜、粮食锅碗和一个羊皮筏子出发,抄近路 黄河走去。一路上雷声隐隐,天边团团黑云,不觉己到半空。河面宽处有百多公尺,狭仄处不过几十码。两边峭壁对峙,浪涛抽打着精赤的岩壁。发出郁雷一般的闷响。
  我们向上游走了约摸两里,把羊皮筏子放下水,把东西放上去绑扎稳当。同时一跃而上。筏子一沉。接着就被一个大浪抬得很高,像一片小小的树叶。从浪的斜坡滑下去。滑得很深。以为要被埋没了,又一下子被抛掷起来。他用力划桨,被水淋湿的古铜色的皮肤,在烈日下一闪一闪,泛着铜像般凶戾的光。
  当黑云吞没了太阳,天地间突然一片昏暗的时候。起了大风,一阵紧似一阵。筏子在昏暗中升沉倾侧,一面不断地向对岸接近,一面被冲向下游,在河面上经由一条约六十度的斜线,恰好在那个峡谷的对面冲上陆地。
  我们水淋淋地上了岸,卸下水淋淋的东西,把筏子拖到高处,绑牢在石头上,背上东西就爬山,爬到山洪够不着的地方,才找了个石头洞避雨。洞在峭壁上,朝着河,不深,但是大,背风。上面凸出的岩层,恰像廊檐,可以挡雨。放下东西,又出去打了一大堆柴来,才松了口气。生起一堆火,剥下衣服拧干。赤条条坐着烘烤。
  雨来得很突然。一下子四面都是潮水一般的声音。好几股黄色的小瀑布,从岩檐前飞流直下,悠荡着投入河中。河面昏茫一片,雨打出重重白烟。篝火很旺,衣服和麻包上热气腾腾。我们盘腿坐在火边,啃一口大饼,咬一口大蒜,喝一口水,幸着如此大雨,却淋不着我们。
  吃着他说,要不是这么个天。赶明儿煤就下山去了。我说你急个什么?怕政府们忘了你吗?他说完了咱们可以打些红柳条子,编几个箩筐,到近处村里卖钱。我问有人要吗?他说这边厢箩筐缺得很,两块到两块五毛钱一个,疯抢。我说我不会编,他说我教你,咱俩抓紧点儿,一天编得五六个。我起劲儿起来。说太棒了,赶前不赶后。我们加油干!他说你急个什么,下雨哩。眼睛里阴沉的光,也变得柔和了。
  烤了一会儿,他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一会儿又说,只要能回家去,他这辈子就什么也不想了!说着解下腰上的褡裢,取出一个绣着红花绿叶、已经十分污旧的黑布荷包。又从荷包里取出一个纸包,打开几层香烟纸,里面是一张照片。他侧身就着火光看一会儿,递给我,同时绕过火堆,蹲在我的旁边。陪我看。
  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只一寸,却有三个人,且有磨损,看不清。依稀是一个农妇和两个女孩的半身像。右下角一大块指痕的污斑,比人像清晰得多。他用弯曲坚硬骨节粗大的手指触碰着它,说这是我家里,这是个大丫头,这是老(小)丫头。
  我假装很有兴趣,认真地看了一会儿,说,这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一看得出来。不料这虚假空洞的客套,竟使他十分感激,对我恭敬起来。我没看他也感觉到了他的感动。他双手接过照片,回到火堆那边,小心地包好,收好。说起他的娃们来。蚂蚱蛔蝈、鸡毛蒜皮,不厌其详。我听着听着,不觉沉沉睡去。那夜发了山洪,雷霆震怒,地动山摇。我呼呼大睡,竟一点儿也不曾觉得。
  醒来时天已大亮。一道美丽的彩虹。高悬在雾蒙蒙的河上。雾是流动的,时而浮现出几尖深蓝色的山峰,一会儿又没了。开发早已起身。为了怕吵醒我,没生火,蹲着拣菜。菜是他刚摘来的,像豌豆藤,但较细小。他说这是野豌豆。九月结子,也吃得。我问他是不是又叫薇菜,他说不知道。记得以前读魏诗《采薇》。查过字典,说薇菜又叫野豌豆,应该就是它了。
  顺着山沟里卡车的碾痕。很快就找到了那堆煤。估计用背兜背下山去。至少得七八天。我们把麻袋塞紧装满,弄到悬岩的边沿,然后他在上面缒,我在山下接。一整天除了喝水啃馍,都没息口气。天黑下来时,煤都到了河滩上。我们通身乌黑,汗又在黑色上冲出条条斑纹,像两个怪物。麻绳勒出的紫色凹痕和荆棘划破的条条血丝。隐隐作痛。但是一天干了八天的活,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归路上咧着大红嘴对笑。
  现在可以有八天的时间。是属于自己的了。开发说编了箩筐,卖了钱。可以寄回家,还可以买高价粮。美美地吃几顿饱饭。他说今天晚上就可以放开肚子,大吃一顿。回到洞里,一面盆结实的拉面,就着薇菜和大蒜,味道好极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兴致勃勃地干起来。时方八月。蒲公英撤着满地银球,浓绿的荆棘丛中.野拘杞已经成熟了,婿红欲滴。东一丛西一丛的红柳,正开着淡紫色的小花。咆哮奔腾的河水,透过疏落的花丛,闪着耀眼的光芒。一只山鹰在天上盘旋,太阳照着上游的河面,光辉灿烂。
  光辉中忽然出现一个小黑点,愈来愈大,是一个羊皮筏子。开发以手遮阳。凝望良久。嘟嚷道,谁来啦?干吗呢?来的是杨副场长。我们刚把红柳条子藏好,他就上来了。那边有人报告,对面河滩上有一长排麻包,他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说,下了山就好办了,明天一早,叫他们来两个人,帮你们过河。马车在对面等,你们要抓紧点儿。说着转身走了。划羊皮筏子的老耿,背着杨的儿子东东,连忙紧紧跟上。没过多久,他们又折回来,说是看到岩壁上有个老鹰窝,窝里有小老鹰。东东要捉来玩,老耿怎么都上不去,叫开发去试试。 这个老鹰窝,我昨天就发现了。曾想上去看看,开发不许。说悬岩陡坎的险得很。有些石头看上去好好的,一踩就掉,掉下来就没命了。这次,他还是这么说。但杨副场长告诉他,可臥充用脚试试。不掉再踩。开发走后,杨对我说,我们就不等了,叫他抓来以后。用红柳条编个笼子一一他在行编的一一垫些草,关进去。小东西娇嫩得很,告诉他毛手毛脚的不行。
  我赶到那边岩壁下面。开发已经上去。但离鹰窝还远。一手扳着岩石,一手抓着马兰根,两脚叉得很开。像个大字。那只凶猛的老鹰。在他头上急速地盘旋,好像马上就要猛扑下来的样子。河声浩荡,带着水和石的交响。

走向生活
  六二年春播前夕。夹河滩农场接到省公安厅的通知。我被解除劳动教养,允许自谋出路。忙完了春播。我被告知此事。
  那年我二十六岁。身五分文,没有一件完整的衣服,全部财产只一副破烂的铺盖卷。家里人都被专政,万万不可还乡;异乡更无人缘。一下子真不知道往哪里去。我问韩场长,找不到出路怎么办?他说不要紧,可以留场就业…一留下也是出路嘛。那可就什么都完了!我想无论如何,得先离开这里再说,越快越好。晚饭时把剩余的饭票都换成了馒头。打在包里。第二天领了三十四元生活费和二十八斤粮票,背着行李包裹,拿着一根木棍,就出发了。管账的杨干事问我哪里去,我说进城找工作。他说急什么,哪天有了便车。搭便车走多好。我说不了不了。
  春天是多风的季节。这天虽没风,空气里仍悬着微尘,像干燥的雾。大西北徐缓地起伏着的黄土地,在尘网里显得格外苍茫空阔。道路随着地势。波动着游向远方。远方一片模糊。我大步快走,白色的太阳下淡淡的影子,在深深浅浅的车辙上无声地滑过。
  没遇见车辆行人。晌午时分,道路穿过一个村庄。几十栋低矮的、有着乌黑廊檐、木板小窗和马鞍形屋顶的土屋,横七竖八挤在一起。院墙相连,几家共用一口井。井边有人洗菜,有人饮驴,衣衫褴褛。我走过时,都停下来看我,黧黑憔悴的脸上,眼白特别触目。
  院墙很矮,墙上当年的标语。都已剥落成一些模糊的色斑。墙边有许多大树的树墩。吹去尘埃,年轮依稀可辨。想当年黛色参天,浓荫垂地,何等雄伟;五八年倒树炼钢,万叶扫空.虎卧龙颠,又何等壮观.现在高炉己废,村上又新栽了不少的小树。我来时杏花初开,白杨也绽放出鹅黄色的嫩叶。篙边墙头,装点出动人的春色。
  没人来查问我的身份。政治上的宽松是感觉得到的。不过我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小孩子见了我就跑,大人们都用厌恶猜疑的眼光看我。一个年轻姑娘坐在门口的屋檐下,膝盖上放着个筐箩拣豆子。我走过去,想要点儿水喝。她惊恐地丢下筐箩,逃进屋里,豆子撤了一地.一个老太婆拄着拐杖出来,问我啥子事体,给了我水。把我的水鳖装满。叫我赶快走开,别唬着人了。
  过了村又是无边的荒原和田野,不过望中有了人烟。天黑下来的时候,远村的灯光都混进了星星里面。怕惊动村里的人们,被当做怪事驱赶,在田间一个去年的麦秸垛上过了一夜。盖着厚厚的麦秸,在麦香味里仰望一天星斗,认出了童年时代母亲教我辨识的那些星星。它们一点儿也没有变,好像我和世界。也都没变似的。
  半夜里醒来,满地露水,结了一层薄霜,月下银光晶冷。有一阵子,我感到害怕。说不清怕什么,荒野?黑夜?孤独?残酷的现实和阴险的未来?好像都是。又像不是……不过很快我就睡着了。天一亮,心情又好了。
  我知道,不可能上学读书,也没有反叛的道路。能找到一个远离人群的角落。安静度日。就已经很运气了。在公社化全民皆兵的中国。这同样迹近幻想。但我还是不能不想。想来想去,想到了敦煌莫高窟,那个大沙漠中的小小绿洲。不知道能不能像席勒那样(他在古希腊罗马的黄金时代逃避了当时德国黑暗的政治现实),把那些魏隋唐宋的遗迹当做避风的港湾?
  日落时分,到达靖远城下的黄河边。浊流漏急,声如郁雷。对岸土城逶迤,暝色里不见一个人影。城上徘徊着暗淡的霞晖,缺处可以望见城里的灯火,东一丛西几点,交织着一圈圈朦胧的光晕。像灰黄色土纸上模糊的水渍。我沿着河朝有城门的地方走去,一个划羊皮筏子的老汉把我渡过了河,指点我投宿在煤场旁边一家骡马车息脚的小客店里。
  店是大院子里一捧低矮的通铺房,墙和顶棚都被烟熏得很黑,一股子焦油和馊汗的气味。土炕上没有被褥,铺着一条大毡毯,三四个或者七八个人和衣挤在上面,不盖被也不冷。都是些壮汉子,毛孔里嵌着泥土和煤屑。言辞木讷。行为本分,老实巴交。臭虫很多,加上院子里马嘶驴叫,睡不着觉。我在这里住了两天,等候到白银市的班车。想再由那里转车去兰帅!。
  靖远古城,街巷相连,大概颇繁华过一阵子。现在碰上饥饿的年代,自由市场刚刚开放,货物数量花样都少,有点儿像农村市集。中午热闹时分。可臥买到茶叶蛋和不要粮票的高价油饼。油饼二两重一个,价一元。我嘴馋,吃掉不少钱。其他时间。土街土巷里都冷冷清清。没处可去。买了点儿笔和纸,爬在炕前面的土炉子上,给在江苏的母亲、姐姐,和在四川的妹妹,各写了一封信。
  接着我给敦煌文物研究所所长常书鸿先生写了一封信。谈我对敦煌艺术和敦煌研究的看法。我说就我以前看到的资料而言,我国目前的敦煌研究。好像还停留在考证编年、整理捧比、描述介绍的阶段。如何理论地说明不同时代敦煌艺术风格基调的变迁,或者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在这里交汇的机制.则是值得开发的课题。我说敦煌学的真正建立,有待于理论探索考古求证的并驾齐驱。我说我有志于此,如蒙先生不弃,愿为之老死沙洲。写完后看了一遍。觉得有股子大言不惭,狂妄放肆的味儿。但也没有再改,就这样寄出了。估计这事可能性微乎其微,寄出以后也就把它忘了。
  班车发车的那天去买票,才知道车票几天前早已售完,而我快没钱了,不能再等。背上行李,到煤场帮他们装卸煤车,弄得通身乌黑,但也搭到了一辆拉煤到白银市的便车。白银市是新出现的工业城市,基本人口都是工厂员工及其家属。全市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叶草,地上和屋顶上都覆盖着一层铜钱那么厚的灰黑色烟尘。用脚在地上蹭一下,就会露出黄色的沙土,很显眼。天空烟囱林立,浓烟滚滚,五色杂而炫耀。市外一望无际全是寸草不生一色苍黄的荒山秃岭。山都没有姿势,一座座几乎金字塔一般对称。从白银市坐汽车到兰州,走一整天都是这种山连着山。没有任何变化。单调得近乎绝望。直到兰州附近,靠近黄河了,看到星星点点的绿色,紧张的神经才松弛下来。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想,仅仅因为生活在白银市以外的地方,就值得我感激命运了。
  在兰州。政策放松的效应随处可见。行人的表情依然忧郁,但街上热闹多了。商店里的货物也多了。街头巷尾时有流动摊贩,叫卖他们自制的产品。随时可以买到不要粮票的高价食物。市中心的兰园体育场和工人文化宫经常举办舞会。人山人海灯影明灭通宵达旦。各单位的周末舞会也都对外开放。来者不拒场场客满。舞是单一的交际舞,永远不变的蹦嚓嚓,人们都不厌其烦。城里开了几家美术公司,由商业部门领导。我都去看了一下,心想必要时是个饭碗。
  找工作的事,仍需通过组织。我的组织关系原在文教部门,打成右派后被开除劳教,就归公安部门管了。我想去敦煌,等于要求回到开除我的部门。按规定不许可。但是常书鸿先生看了我的信,坚决要我。省公安厅两个朋友…一东林和丁生辉待我很好,鼎力相助。克服了重重困难,不可能的事情居然成功了。这年六月初,我带着一个提包,一个行李卷,和一顶草帽。到了莫高窟敦煌文物研究所。

敦煌莫高窟
  要到莫高窟,先到敦煌城。据说现在的敦煌,已成了国际旅游城市。高楼林立。夜市通宵达旦。还筑了飞机场,客运繁忙。可三十五年前的那时,只有横七竖八一簇簇灰黄色的土屋。一般是平房,顶多两层楼。街上坑坑洼洼,行人稀少,满地畜粪,车过处黄尘滚滚。一丁点儿也看不出。它曾经是古代欧亚大陆桥…一丝绸之路上总绾中西交通的重镇。想当年异国商贾云集,周边羌胡来归,毡庐千帐,土屋万家,鸣驼骄马,绿酒红裙,繁华真如一梦。
  城外沙漠中,残留着一些陈迹。西面有汉代的阳关遗墟。和沙州故城遗墟;北面有汉代的玉门关遗墟;南面沿着疏勒河,有一条高低断续的土墩,是长城烽燧的残余;东面子沙中发现了一些木简、农具、钱币和箭镞,折戟沉沙铁未消,说明它曾是东汉以来戍边士卒的屯田。举世闻名的莫高窟,就在东南面鸣沙山和三危山之间峡谷里的悬岩上。
  可以想象,万里流沙中这些壁立干仞的悬岩。是洪荒时代雷鸣般的浊流冲刷出来的。但是为什么。那亘古不息、摇天撼地的寥寥长风。那水一般流动着的、填平一切的沉重黄沙,到这个悬岩边上就停止了,宁肯在一旁聚成消长无凭的高高沙山。也不肯进入这小小的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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