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家园全集.net》第8/41页


  他说他小时候,听说人的身体有百分之七十以上是水分,很吃惊很难过,因为那不是他的。我。。看到骷髅就觉得害怕和恶心。听说自己身体里也有这个东西。简直不敢相信!后来上了医学院,进了研究所,才发现。我。就是那些东西的总和。究竟有没有我,确实是个问题。他说出去了,一定要把这个问题弄明白。
  在深夜的荒原上,野沉沉,月茫茫,星汉垂地。听这些骇人的和忧郁的话语,我受到深深的震撼。但我无知,只能沉默。哨子一响,各走一方,从此没有再见。他提出的问题。长久地困扰着我。每想到这些问题。我就想到他。他姓.鄢。,这个字我不识,以致牢记不忘,竟把他的名字给忘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文革。后期,我在酒泉地区五七干校劳动,听说有一个夹边沟的幸存者。在肃北蒙古族自治县当门诊大夫。。文革。中被打死了,就姓这个姓。我常想:那恐怕就是他了。
  三十九年以后。一九九五年那个多雪的冬天。我在美国曼彻斯特图书馆,看到一本评介近十年来科学成果的书。说人体细胞内部的腺粒体,实际上是一些早先进入我们的真核细胞并留在里面的原始细菌。它们和其他许多居住在我们体内的小生物一起,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并以其不同于我们的DNA和RNA自我复制。它们推动我们的细胞运作。供给我们氧化能,使我们能活动和思想。我们没有它们就不行。甚至我们自己的DNA也来自这共生体的编码。也就是说,连我们的基因也是由各方面信息指令的协同机制构成的……这本书的作者、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生物学家Lewis/homas教授感慨地说:原来我的细胞,竟然是一个比牙买加海湾还要复杂的生态系统。但愿它们为我工作。并感我之所感,想我之所想。
  把拳头放在书上,我,或者名之为我的这个生态系统,靠着椅背呆想。我想这个世界,对于那个我曾在月夜旷野里遇见的医生来说,真是太不公平了。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六年第三期,与花塘版文字略有出入,此处用花塘版。

蓝皮袄
  生息在盐碱地上的人们。特别容易憔悴、?褛和衰老。皮肤吹了碱风。会枯搞。脚泡了碱水,会皴裂。衣服蒙上了碱粉,会褪色和腐烂。我们这群来自五湖四海的老、中、青,在这里泡久了都分不清谁是谁了。在一色灰不溜秋的人群中。一眼就可以看出谁是新来的人犯:他的衣服较完整色彩也较明确。
  但是也有例外。一大队三中队四小队的龙庆忠,可算是老号了,一件衣服始终保持着初来时的光鲜。工地上老远望去,在灰糊糊的背景上一闪一闪。很扎眼。他爱惜那件衣服远超过爱惜自己,也因此出了名。他并不偷懒。但过于照顾衣服,总要影响劳动,小队会上没少受批评。坚持不改。也上过中队会和大队会。有一次刘场长做报告,还提到过龙庆忠的大名,说你是劳动来了还是找对象来了?引起下面一阵。有气无力的笑声。在刘场长嘴里,还算不上批评。接下去,刘场长还表扬了他几句。因为邮检时发现,他在写给他母亲的信里,说农场生活美好,他在这里很快乐。刘场长说,这是爱场如家,说明思想改造有进步。凭著这几句表扬,队里拿他没辙。
  有一次。开荒打擂。。我和他碰到一起。。开荒打擂。是高劳动效率的一种形式。场部划出一大片荒地做擂台,撒上石灰线像跑道,宽如公路,长约三百米,并排十六条。各小队派人来翻整,每人一条,同时出发,看谁先到终点。比赛很紧张。但是除了几个管教干部。没有别的观众。观众在另一片工地,挖排碱沟。每天的。战况。,在《工地快报》上登出,如有超前,光荣属于小队。个人得到的报酬,是干更多更重的活…第二天再派你去。
  他戴着深声近视眼镜。瘦得像把筋。衣架子一般顶着那件引入注目的藏蓝色大皮袄,下面空空荡荡直透风。我说只要在腰上捆一道绳子,问题就解决了。他不。他说这是双面咔叽布。磨不得,一磨一道白印,哪经得起绳子捆!说着他一一指给我看。袖口、肩膀、肘关节处磨过的地方,已经发白。他很伤心,抚摸那段白痕就像抚摸伤口一样。袖口盖住手背。劳动不便,他不得不卷起一道,露出两圈雪白的羊毛。羊毛落上沙土,拍不掉,越拍打越往里钻。他时不时摘掉眼镜,眼睛贴着羊毛。顽强地寻找那里面的异物。休息时也不躺下,只是坐着打个盹。我躺着看他,那纤细的脖子和深陷的两颊,垂着的下巴和吊开着的嘴,都无不呈现出深度的衰弱和疲劳。但他顽强地要坐着,劝不睡…衣服要紧。
  如果我睡着了,他一点儿声音也不出。我睡不着时他也愿意同我说说话。稍微有点结巴。但是不急不忙,说说停停,不知道是相信我会听下去还是不在乎我听不听。他是独子,自幼丧父。守寡的母亲千辛万苦把他带大;供他上学,直到大学毕业。他是学生物的,毕业后分配在中国科学院兰州分院。经常出差在外。调查研究草原寄生虫。回到所里就是吃公共食堂。住集体宿舍。快三十了还没结婚。一心想把在河北老家的母亲接宋兰州,互相有个照顾。
  母亲是农村户口,按制度规定,不能住在城里。他书呆子想不通,嘟嘟嚷嚷不高兴。又想家,要求调回河北。当时国家正开发西北。由西往东的户口卡得很紧。而且单位上工作需要,个人必须服从。领导给他说:党和国家把你培养出来不容易。你耗费了那么多人民的血汗,到头来却只想着个人的利益,像话吗。他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可还是想不通,颇多怨言。
  反右运动中,他们单位。右派.凑不够数。给了他一个名额。批斗手续一办,他就到夹边沟来了。他不敢告诉母亲,第一次对母亲说了谎。他说这次出差下乡,可能时间较长,请她放心别急。临走前收到母亲一个由口包,里面就是那件使他在农场大出其名的蓝皮袄。式样老旧,肥大不合身,但是牢固得不得了。那是他母亲自己亲手做的。眼睛老花手指粗硬,针脚不是很齐。但是反反复复,缝得密密实实。
  他的故事,特别使我感动,因为我也想念我的母亲。。开荒打擂。结束后。再没机会同他接触,但是常常想到他。那时夹边沟人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死去。他体质比别人弱,耽心他不能坚持下去。在工地上,不免朝一大队那边多望几眼。望见那蓝皮袄在灰不溜秋的人群中一闪一闪。就有一丝欣慰之感掠过心头。我相信那是母亲的爱,给了他生存下去的力量。我想爱是一种比死更强大的力量。
  第二年冬去春来的时候。有天晚上我到医务室去换纱布,黑暗中穿过篮球场,看到他在前面走,居然在腰间束上了绳子。到底还是想通了!我很高兴,赶紧迫了上去。他回过头来,竟是穿着那件蓝皮袄的另一个人。那人告诉我,龙庆忠早已死了。接着穿这件衣服的人后来也死了。这衣服到他手里,已经是几易其主了。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六年第四期,与花塘版文字略有出入,此处用花塘版。

军人之死上宫锦文
  那天,工地上发生了一件不大平常的事情,三大队的大队长上官锦文,被管教干部韩干事当场撤职。下令捆起来,掷在地上。
  上官这人,有点儿怪。一身草绿色军服,不破不脏。才五十来岁,却留着长长的三缕胡子,像胡志明那样。他进来以前,是解放军的高级军官。高到什么程度。犯了什么事进来的。都不知道。只听说他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当过军事干校的教练。他在批评别人的时候,常说列宁说过,生活上的不纯就是政治上的不纯。因此有人怀疑他是栽在生活问题上,要不是多次检讨,怎能把生活问题上到这么高的纲上?也有人说他是中了毒招,说要不是有人搞他。他们那号人什么样的生活问题都不是问题。
  他的胡子是进来的那天开始留的,扬言不到出去不剃掉。长起来,就有了某种祖父相,有点庄严有点慈祥。配上军服,怪怪的。管教干部们对他也另眼相看,不大管他,还委任他当了我们新添墩分场第三大队的大队长。三大队挨着我们四大队,号子相邻,早晨出工时,队伍相邻,在工地上劳动的地段也常常相邻。我们常可听到他那威严洪亮的嗓门。那作派,那气度,也确实像个大首长。在长长的队伍面前训话是他的本行。驾轻就熟。得其所哉。他并不苛严,也不粗暴。就是摆架子,要面子,话多。这是他的乐趣。
  那天早晨,渠里结了冰,我们都赤着脚在冰水里挖泥。三大队许多人不敢下水,怕水。上官要求大家。打掉娇气。。他说。当年我们,红军长征,比这苦多啦。不论伤号病号,一样地翻雪山过草地,都不在话下。要是像现在你们这样,哪能有革命的胜利……。蹲在我们地段上的韩干事,一直在咬着牙签侧耳倾听。抬起下巴朝那边叫道,上官锦文,你胡说白道些什么呀你。停了一会儿,又说,自己穿着鞋子袜子,光叫别人下水,说得再好也没用。上官丢了脸面,回答不知分寸,丢过来一句:你不是也穿着鞋子袜子吗?韩干事取出牙签。慢慢站起来。一面朝那边走,一面说,给我捆起来!
  话音刚落,三队几个人立即猛扑上去,把上官按跪地上,去取绳子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把他双手反剪到背上,在背后交叉捆住。然后扣住肩膀上的绳子使劲往上一勒,他杀猪般号叫起来。不像人类的声音。第二声没叫完,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卡、卡、卡、卡直响,脸憋成猪肝色,额头和脖子上的血脉蜓蚓一般隆起。
  韩干事已在三大队地段上蹲下了,咬着牙签说:才给的三分颜色,就忘了本,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了!又对大家说:你们听着,你们不要被这个人弄混了,你们不是娇气不娇气革命不革命的问题,你们是认不认罪,服不服管教的问题。说时,那根牙签在嘴角上一上一下直颠簸。
  三大队的人早已全部下水,水里有人带头喊口号:。不许阶级敌人翻案!一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一人民民主专政万岁!一共产党万岁!一毛主席万岁!。……全大队的人都跟着喊,瘦胳膊往天上一伸一伸的,细脖子上个个爆出八条筋。人多声音齐,仍然有一种动地的气势。上官脸贴地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只脚连鞋袜一齐浸在冰水里。半截棉裤都渗透了。
  不知道这是韩干事的随意处置,还是场部早有安捧,总之从此,上官锦文不再是大队长了。同大家一样做起工来。由于一天的劳动坚持不下来,在工地上吆喝他的人多得很。他日益衰弱下去。胡子剪掉了,脸上手上都有了土,那身神气的军服,也破孔日多,因日积月累的泥巴、盐碱而变成了同大家一样的那种灰不溜秋不三不四的颜色。一天夜里。他开完小队的。学习.会,没脱衣服就躺倒睡着了。从此再也没有起来。郭永怀
  上官锦文不是农场里惟一穿军服的人,另外还有两个,都在我们四大队四中队一小队。一个叫郭永怀,三十来岁,个儿矮小,脸也很小,颇似《史记》中的白起。。小头锐面。。皮肤黑里透黄,眼白和牙齿也是黄的。不是黄症病那种带绿意的黄,而是檀香木那种有咖啡味的黄。这使他看上去特别精悍。 事实上也是。他到过朝鲜,打过仗,负过伤,背上留着疤痕,如同英雄的勋章。
  清晨哨子一响,他总是第一个起身,动作迅速利落。我们穿好衣服去打饭时。他已等在那里了。在工地上也是。每次休息时间一过,他总是刚听到哨子就从地上弹起来。你还没拍完屁股上的土,他已经拿着杠子,提着绳子,在那里等你去同他抬筐了。需要泡碱水的时候,他在里面泡得最久。泡得脚上密密麻麻的裂口比谁都多都深。需要下冰水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脱掉鞋袜下去,弄得大家不得不紧紧跟上。凡此种种。都无不招人厌,招人恨。
  按农场的制度。我们白天劳动,晚上开会。学习。。互相监督互相批评,.插红旗,拔白旗,砍黑旗.。每个人一天的表现,都要受到全小队的评估。大凡在白天偷奸耍滑不好好劳动的人,晚上发言都特积极特踊跃,观察特细致评论特苛刻。 他们挑不出郭永怀的错。但绝不说他一句好话。我们的小队长柴和根也不说,让他的一切好表现全都白费。他好像并不在乎。晚上一言不发,白天照样拼命的干。身上带着针线,休息时缝补衣服修理鞋袜。他的旧军服上满是补丁,但是没有破洞,也不脏,整整齐齐,他因此更加显得精悍。
  我们小队里有三个。坏分子。,周道富、魏廷松、陆鸿年,特别地偷奸耍滑特别地能说会道。也特别地憎恨和讨厌郭永怀。渐渐地以他们为核心大家形成了一种默契。联合起来整他。不管是谁上筐,都把他的筐上得特满特高。大家轮流同他抬,他个儿小总是抬前面,后面的人总是把筐绳子拨到他那一头。让重量都压着他。他瘦小的身躯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还要推着他跑。他在斜坡上滑倒了就催他快点起来别耽误生产。幸而工地上经常有管教干部来来去去,那些人这样做有所顾忌有所不便,不然的话。他绝对支持不了几天。
  晚上开会的时候,众口一辞,都说他。假积极。,说他有管教干部在场就出力气管教干部一走就磨洋工……。他都静静地听着,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言不发。队长叫他表态时。他就说他不是那样。但既说不出道理也提不出证据,只能引来滔滔不绝的反驳和义正辞严的新的指控。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但好像也不太放在心上。第二天照样下死力干活。不管你怎样整治他他都接受挑战,一不告饶二不放瘫。好在他并不指控别人什么,大家拿他没治。也就算了。就像你踩一块顽硬的小石头,怎么踩也踩不碎它,也就不踩了。
  但是你不踩他。他自己要踩自己。就像庄老夫子说的。.山木自砍,源泉自盗。,那时又饿又累又睡眠不足,人人力求自保,他的这种表现,着实不可思议。我一直小心地避着他,有时不得不同他搭档,也要想方设法不被他拖着卖命。比方说两人抬筐。从装筐的地方到倒土的地方有颇长一段路,倒了土以后。我总是坚持杠子和箩筐各人分开拿,这样我可以利用背着空筐慢慢往回走的时间休息一下了。他跑得再快,到那里也得等我。他知道我偷懒。一直不说。
  一天,他忍不住了,同我一道慢慢走。说:老高。我们到这里来,可不是来玩的呀。我知道他要说什么,连忙说,我的身体不能同你比呀。他说。我的身体咋能同你比呀,我同谁都不能比。我从小没爹没娘。光着屁股给人家放牛,天天吃的是糠,是菜,吃糠吃菜长大的,咋能同吃饭长大的比呀!再说,你才二十来岁,我比你大十几岁哩!
  我回答说,所以你也要保重点儿。他说,现在干就是保重。这也同打仗一样,越是怕死的,越是容易死。我打过仗,这样的事见了不知道有多少。我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又说,比方说下冰水吧,你怕是下不怕也是下。不怕下去就不那么痛,越怕越痛越怕越受不了,你说是不是?我想了想,承认他说得对。
  尽管这样,他还是没能顶住。开春后,一个冷晴天,他正抬着筐走,突然扑地死去。抬他的人说。他轻得不得了。张元勤和郭永怀相反,张元勤是个大个儿。我身高一米七九,在队里算是比较高的了,他比我还高出至少半个头。肩膀宽阔,胸脯厚实,腰细腿长。手大脚大。活像古希腊的雕刻。他五八年夏天才进来,那时我们已很衰弱,他却十分强壮,一身军服,又牛高马大,使我们望而生畏。
  可能是个新兵。只有二十来岁。也许还不到二十,脸上一股子儿童的稚气。特别是他的嘴。呈风菱形。活像小孩儿的嘴。下巴结实。鼻子长而直,直通宽广的前额。两朵剑眉毛外端上扬,大眼睛黑白分明,单纯而机灵,稚气中透着英气。
  他一个字也不识,开口就是.老子捶死你。,声如洪钟。这是他的口头禅。听者瞟一眼他那特大的拳头,总不免心里有点儿发毛。但他歌唱得特别好。嗓门子沉雄嘹亮,好像练过共鸣。我猜他是文工团来的,但他不是,也没练过共鸣。他是工程兵。入伍后一直在西藏开山筑路。
  农场不禁唱歌,但那仅限于开大会前人到齐了的时候各队互相拉歌,这种解放以来一切群众集会上永远不变的老一套。在农场也照样应用。但如果不是在那种场合,集体的歌声就会被视为。异常情况。。个人高声唱歌也是不允许的。你忘乎所以了吗?你是示威还是什么的?爱唱歌的张元勤被这么吆喝过几次以后,再也不敢在工地上高唱了。但还是常常要低唱,特别是收工以后回到号子里,更是不断低唱:躺在铺上两手枕在脑后唱,斜靠着墙望着屋顶唱,边缝补什么边唱,或者用大手抚摩着脚上被碱水浸泡出来的密密麻麻的裂缝唱。
  不知为什么。那些老掉了牙的革命歌曲,从他嘴里唱出来,都有了一种全新的韵味。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羊肠小道哪难行走巨石满山岗……
  晚饭后。开会前,十几个人在薄暗里坐着,听上去特别的苍凉。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咳嗽都轻轻地。直到柴和根点上小小的油灯宣布开会的时候,藉着灯光,你仍然可以看到,那歌声的余波在人们阴郁的脸上荡漾:它的落寞。它的忧伤,它的对于不可企及的幸福的渴望。
  那时候。劳教没有刑期。说是什么时候改造好什么时候出去。你明天改造好明天就可以出去,改造不好一辈子都不得出去。张元勤对此深信不疑。他不知道什么叫改造好。急于出去,就拼命劳动。力气又大,在半死不活的人群中,一个顶十来个。一面干,一面低声唱歌。解放军铁打的汉下决心到西藏
  随着歌声,大堆大堆的泥土从宽阔的沟渠深处连珠炮似的飞向两岸。大家冷冷地看着他,管教干部们也冷冷地看着他。拼命劳动是每个新来者共同的表现,谁都知道他们这样子维持不了多久。没想到的是,钢铁巨人张元勤垮得比任何人都快。 应了杰克伦敦的一句话:大块头先死。这不奇怪:一棵草或可养活一只鹅。但绝对养活不了一头牛。吃着和别人同样的一份食物。他愈来愈比任何人都饿得慌焉得快。渐渐地他不再唱歌,开始磨洋工。磨法很拙劣,就是站着不动。在农场的术语中。站着不动叫。电线杆。。。拔电线杆。是每日工地的常课。也是每晚小队会必谈的老题,是最瞒不过人的了。一天到晚,大家都唬着他。甚至抬筐的人吆号子也唬着他:张元勤哪嗨一一嗨电线杆哪嗨一一嗨
  他没法可想,改为频频大小便。走得远,站或蹲得久。来回慢慢走。这是流行的偷懒法之一,大家不约而同一致使用。我也每天使用。但我们使用,都有个分寸。次数、远近、久暂,都有个限度。正像那本老书《道德经》上所说的,。为恶无近刑。。这样才能细水长流用之不竭。他不懂,恨不得杀鸡取蛋。立即引起了注意。
  夹边沟人特别擅长于。和坏人坏事作斗争。,这是。改造好.的一个标志。别看一个个饿得皮包骨累得像稀泥,动作迟缓表情呆滞,这方面的能力可特发达。你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个小动作,晚上开会时都有人提到。这是长期改造磨炼出来的功夫,不是乳臭未干新来乍到的张元勤所能参透得了的。当他背朝工地捏着个什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时候。那背景就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有人记下时间,有人装做也解手遁踪去查看虚实……这种种,他都浑然不觉,做梦也想不到。过一会儿以为别人已经忘了自己刚回来。又再去一遍。
  夹边沟有一份油印的报纸,叫《工地快报》,是劳教人员在场部的支持下自己办的,每天一张,八开大小.表扬好人好事,揭发批判坏人坏事。张元勤的名字终于上了报。说他.抗拒劳动.。某月某日的大小便各几次每次多少时间,都有具体记录。他成了典型,还不知道事态严重。晚间会上把《工地快报》念给他听,他眼睛一瞪,说:天下哪有不许巴矢拉尿的事!
  没有人回答他。他以为胜利了。第二天韩干事在工地上训斥他的时候,他用同样的话来回答。韩干事下令把他捆起来。捆人的事农场常有,他见过,很害怕。听到这个命令,脸都吓白了。嘴巴和眼睛都张得很大。惊恐乞怜的目光,急速地四面求助。
  我至今弄不明白的是,那些争着执行捆绑任务的劳教人员,都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大都是文职人员,何况都已饿得半死,怎么就那么懂行那么熟练那么动作敏捷力气大?绳子竟然勒得陷进他的肉里,立即就渗出了鲜红的血,冉冉地浸透了绳子,也浸透了绳子周边的衣服。以致后来撕去绳子剥下衣服,肿胀青紫的两臂和手背都冉冉变成了灰白色。他像小孩一样。不停地哭。幸亏农场的医生(也是劳教人员)够水平,没让肌肉坏死,几个星期以后,他终于开始康复。
  秋天到来的时候,他收到一个邮包,是山东老家里寄来的,里面是一件棉背心,一双棉手套和一双棉袜子。没有附信。农场每月分发一次邮包,时间总是在晚上收工回来,饭后会前的那一段时间。他领回邮包时会已开始,不敢拆开来看,把它放在膝上,先是隔着布包又捏又摸。后又从邮检的拆口一件件拉出一角来看。在昏暗灯光的阴影里,什么也看不清,但他还是要看。看不清就用那骨节粗大的手指去捻,捻一会儿塞回去,再拉出另一件。这样直到会开完,他立即打开包。一件件抖着翻着看。睡下以后放在枕头边。时不时用他那瘦骨如柴布满裂纹的大手去摸一下。
  我的铺位紧贴着他的。可以闻见他那边一股子新鲜棉布的气味。农村的、家的气味。引起许多童年生活的联想。快要朦胧入睡的时候,隔着被子,感到他的脊背在一抖一抖的。渐渐地愈来愈抖得强烈,听到他蒙着头在被窝里哭。渐渐地哭声愈来愈高,完全像小孩子的号啕。黑暗里有人大叫:吵死了!哭声戛然而止。但那脊背的抖动,仍然持续了很久很久。
  几个月以后,他的第二个邮包到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的名字,在场部那块黑板的。邮件通知。栏里,保存了很久很久。注:此文首发于《今天》一九九六年第四期,与花塘版文字略有出入,此处用花塘版。

幸福的符号
  夹边沟人共同创造了一个幸福的符号:一种举世无双的笑和举世无双的跑步姿势。创造的潜力是长年累月地发生和积累起来的,创造活动的展开却始于一个偶然:有一个什么参观团要来。
  场部让我们连夜赶建了篮球场。组织了篮球队、舞蹈队、歌咏队、曲艺组、墙报编辑部。参观团来的前一天,提前收工,让我们打扫卫生,理发刮胡子……不过,管教干部们都说,最重要的,还是要。活跃工地气氛,表现出幸福感。。
  参观团来去匆匆,没到我们工地。我们白吃了一顿好饭:白面馒头,青菜炒肉,量也比平时多.留下难忘的回忆。那些篮球队曲艺组什么的,都没派上用场,后来也就散了。但是四个大队出的四面大墙报,仍然留
  墙上争妍斗艳。只有看了这些墙报,你才会知道。夹边沟小地方是多么人才济济。编排、设计无不具有专业水平。抄写的文章同时也是地道的书法,柳体、颜体、汉碑、魏碑、瘦金体都有。第一大队用刘禹锡诗做对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斗大的字朴拙老辣就像金农的手笔。这样的的好字,不是在夹边沟你就看不到。
  文章大都是评论。《驳。党天下。谬论》 《何物.政治设计院。》之类。观点鲜明,情辞恳切。诗更热烈,记得有一首 《啊!夹沟!我新生命的摇篮!》。,题目就用了三个叹号。我印象最深的一篇,叫《驳。劳教不如劳改。的谬论》。说有人认为劳教不如劳改。因为劳改有刑期劳教没有。这种人如果不是别有用心,就是缺乏最起码的政治常识。劳改是对敌人的专政,劳教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是党对我们的宽大。不设刑期。是为了有利于我们改造。改造不好,出去了会再犯错误。什么时候改造好什么时候出去,正体现了党对我们的关心爱护。不知感恩,还要抱怨,真是丧尽天良云云。
  没有人能分得清这是严肃还是幽默。真诚还是撒谎。我相信,连作者自己也分不清。不。根本就没人想到要作这种区分。这种。无分别心。(用佛家的话说)是一种自然,混沌中一切的问题都自动地解决了,不必认真。一认真,事情就复杂化了,麻烦就来了,什么都别别扭扭疙疙瘩瘩。就像机器的零件都错了位。这样的事情,也曾经发生过,说来话长。
  在这以前的一段时期,我们队归王干事管。王干事刚从军队转业过来。还穿着旧军服。没什么文化,人却厚道。吧唧着一管竹子烟斗,在工地上东转转西走走,很少说话。那天,他在我们小队的工段上蹲了很久。看了看表,说,休息一下吧,都累了。大家亟需休息,但又要表现积极,都说不累不累,继续干。
  王干事微微张开了嘴巴一股子诧异和困惑的神色。前省委宣传部理论处处长王笑良停止挖掘,一手在后面按着腰,一手扶着锹把,吃力地慢慢直起身,巴结地说。领导落后于群众啦哈哈!这是大跃进中领导上用来发动群众的套话,当时报上屡见。
  不料王干事却认了真,眼睛里闪过一丝尴尬,没答腔。低着头用支散草杆子通他的烟斗,边通边敲,在鞋底上敲得梆梆响。完了他站起来。头也没回,扑扑屁股就走了。留了一股子莫合烟的气味。
  大家更尴尬,觉得没趣,也很不安。本来是要讨好,反而得罪了人。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好别扭!好复杂!幸而王干事不久就被调走了,换了个韩干事,刁钻凶狠。一脸的阴森,从不正眼看人。劳动和学习都抓得很紧,关系也就理顺了。复杂别扭也就改变成了单纯自然。
  准备参观团来的那阵子。我们已归韩干事管。他抓活跃工地气氛,从打击抵触情绪入手。白天加强互相监督,晚上加强揭发批判。谁谁谁老是吊着个哭丧脸:你是对谁不满?谁谁谁一天到晚闷声不响:你打的什么鬼算盘?谁谁谁抬箩筐一步三摇:你是要给谁看……这样互相揭来揭去。批来批去,终于大家都取得了共识:由于思想没有改造好,我们都多少有些抵触情绪,身在福中不知福。每个人都作了检讨,保证改正,请大家监督。
  工地气氛很快就改变了。在所有的大、中、小队里,人人都在微笑。一天到晚笑,随时随地笑。笑着抡镐,笑着使锨,笑着抬筐跑上坟,笑着下坡往回跑。边笑边跑边吆号子。起先是按跑步的节奏吆:嗨…嗨,嗨…嗨。不久就有人在这个基础上。创造出同调的吆歌。吆歌是两个人对吆。抬后面的人吆一句歌词,抬前面的人吆一句嗨嗨作答。歌词都是即兴创作。比方说抬着筐跑过大队长陈治邦身边时。吆的是:
  陈治邦哪…嗨.嗨!
  好领导哪…嗨。嗨!经过劳动不好的张元勤身边时,吆的是张元勤哪一一嗨,嗨电线杆哪一一嗨.嗨
  时值一九五八年,外面正在大跃进,人民群众赛诗赛画赛民歌热火朝天。不知道是什么风把热烈的分子吹过辽远荒漠,吹到了我们这个封闭的大墙之内,夹边沟人也自发地赛起吆歌来了。
  不过,对于我们互相磨砺得像剃刀一般锋利的感觉来说,歌词往往都经不起分析。比方说当天就有人指出,大队长也是劳教人员,称领导不妥。此句遂改为好榜样哪嗨嗨。又有人说既然他没被释放就说明他还没改造好,不能作为榜样。遂又改为干劲大哪嗨嗨,似乎可以了,但陈治邦本人已经琢磨过来,说突出个人不妥,叫不要这样喊了。由于难度大风险高,一度高涨的创作热情逐渐冷落。又都恢复了单纯自然的嗨嗨声。这样也很好。整个工地上所有的人都笑着嗨嗨地跑,已足以表现出我们的幸福感了。
  但是我们的笑和跑。同一般的笑和跑还是不一样。一般的笑先得要有快乐。一般的跑先得要有力气。为了做到没有这两样东西的条件下笑和跑,我们每个人都同自己进行了一场艰苦的和持久的斗争。眼睛眯缝着两角向下弯,嘴巴咧开着两角向上翘,这样努力一挤,脸上横纹多于直纹,就得到了一个笑容。这有点儿费劲。要持久地维持这笑容。就得费更大的劲。笑容由于呈现出运费劲的努力,又有点儿像哭。
  跑更难,它要求后蹬弹跳前摆高抬,以致有瞬间两脚同时离地,步伐和速度都增大。我们无力做到这一点,必须先放下前脚才有可能提起后脚,这就和走没有区别了。为了避免像走,我们都尽量弯曲两腿,然后一下子伸直如同弹跳,这样一伸一伸。人也一耸一耸,看起来像跑。如此跑法比走慢一点,比走吃力一点。但是既然不允许走,又无力真跑,它就是惟一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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