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孤儿全集.com》第7/34页


“没事儿,本职工作。”庄仲有点不好意思。

老人蹒跚地走到墓碑前,坐到碑前的台子上,点上一支烟,放到墓碑前的盘子里,又点上一支烟,自己抽了起来。

“我弟弟辛辛苦苦一辈子,就为了这两个孩子,”老人吐着烟圈,“到头来,落得个这结果。”

老人抽了一会儿闷烟,抽完一根又接了一根,直到放在盘子里面的那支烟燃尽了,留下了一个烟头和整整齐齐的烟灰。盘中那被燃尽的希望让一阵寒风吹了起来,在这冰冷的空气中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只留下那失望的烟头静静地躺在盘子里。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老人捡起烟头,费力地站起来,把烟头扔到庄仲手中的簸箕里面,转过身慢慢地踱着离开了。

“大爷,您少费点儿心。”庄仲不知道为何,挤出了这么一句话。

老人头也没回,冲庄仲挥了挥手:“不费心,以后也不想费心了。”

庄仲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簸箕里面的烟头,心里面很不是滋味。有时候,兄弟和亲人就是这么失去的,因为眼前的那些利益――金钱或是权力,不惜反目。但他转念一想,也就又释然了,谁让现在的世界就是如此呢,被“一切向钱看”的思想充斥着,被利益链紧锁着,即便透不过气来,即便承受着一损俱损的风险,即便抹杀着最原始最纯净的感情。贪已成兽,欲已成魔――释然了,谁让现在的世界就是如此呢。然而更让人悲哀的是,大部分的人觉得庄仲这样的想法太天真幼稚了,太乌托邦了,太上纲上线了――殊不知比那些贪欲更可怕的永远是被洗脑过后的屈从。

寒风凛冽着,冻住的不只是这里的空气,这里的雪,还有庄仲从未开化的心。

然而,令庄仲寒心的不只有这件事。

有一天,庄仲从外面买饭回来,看见一名三十多岁的黑衣妇女站在小屋门口向墓地张望。

“你找人?”庄仲问道。

“不,不是找人。”黑衣女人跺了跺脚,显得很冷;大衣的衣角一直拖到了膝盖;鼻子呼出来的雾气清晰可见,有一丝丝皱纹的脸被冻得通红。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正眼看过一次庄仲,而是一直盯着墓碑林立的那个的方向。

“那就进来坐坐吧。”庄仲看见她冻得通红的脸和手,像薛大爷一样打开门让道。黑衣女人点了点头,走进屋中,继续朝外张望。她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一个大动作,弄得屋子里面没有一点动静,静得庄仲呼吸都小心翼翼的。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庄仲实在是憋得受不了了,说:“您……坐一会儿吧。”

“没事,不坐了。”黑衣女人依旧盯着窗外,依旧没有回头看庄仲一眼。庄仲一看这样,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显然,他要缓解尴尬的想法失败了。

突然,黑衣女人发疯一般地拉开门,又发疯一般地跑了出去。庄仲惊了一下,赶忙也跟着跑了出去。只见那个女人和另一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纠缠在一起。旁边还站着一个小男孩,只是哭。

“你别这样!”黑衣女人喊了起来,“来之前不说好要好好的吗!”

另一个女人的举动显然有些不正常,一边挥舞着四肢,一边嚷嚷着一些不合逻辑的话。就这样闹了一会儿,那个精神失常的女人仿佛又正常了起来,边抽泣边说:“你……你先离我远一点,我和孩子再跟他爸呆一会儿。”

“那不许再给我闹了!”黑衣女人呵斥道。

“嗯……嗯……不闹了……”那个女人一边说一边“呜呜”地哭着,拉过了同样在“呜呜”哭的小男孩,把他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将那个黑衣女人推开。黑衣女人慢慢放开手,一边回头盯着那个女人,一边向庄仲这边走来。

“现在这是……什么世道……”黑衣女人忍不住了,吸了吸鼻子,也抽噎了起来。她把脸转向了另一边,用手抹了抹眼泪,又马上目不转睛地直视着那母子,只不过眼圈这时已经通红了,而泪珠还在簌簌地往下掉,嵌入那并不深的皱纹中。庄仲这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该安慰一下那个黑衣女人,还是就这么呆呆地站在这看着,又或是干脆回到屋子里面。他努力地想着如果是薛大爷,他会怎么做。于是他选择了第一个。

“您节哀顺变吧……”生涩的庄仲挤出了这很普通的一句话。

“节哀顺变?”黑衣女人呜咽的嗓子沙哑地冷笑了一声,“你是不知道……”还没说完,她又用手捂着鼻子抽泣了起来:“你是不知道……那孩子的……爸爸……前几个月……自杀了……”他咽了咽唾沫,睁大了那双通红的眼睛,又吸了吸鼻子,强作镇定地说:“从十七楼跳下去的,摔得都没有人形了……”她脸上的皱纹动了一下,又止不住地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概是因为哭得太急,寒气袭上了嗓子眼,她蹲在地上不住地咳嗽。

就这么哭了一会儿,那个黑衣女人擦了擦泪,站起身来,接着看着远方的那对母子。那个母亲依旧抱着那个孩子,盯着那块墓碑哭着。

“怪只能怪现在的世道不好……”

黑衣女人颤抖着,将那几个月前的惨剧讲了出来。原来,孩子的父亲原本是某公司的一个小职员,持着工薪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一家人住在经济适用房里,只靠父亲的单向收入度日。本来就这么困难的一家子偏偏就出事了:父亲给公司开车撞死了一个人,公司让孩子父亲赔偿百分之十。恰巧被撞的那户人家狮子大开口,一下就要二百万,否则就打官司。可是公司一觉得打官司费钱费力,不值得,二是如果打官司,对公司的声誉影响不好,况且本是自己理亏,打官司又不见得赢,于是公司就妥协了。二百万,折给孩子的父亲就是二十万。二十万,对于那个家庭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尽管孩子的父亲多次找公司理论,但是公司毫不理睬,反而步步紧逼。本来生活在最底层的父亲每天受人驱使、任人摆布,心理防线脆弱不堪,这下顺理成章地崩溃了,喝了顿闷酒,从十七楼顶跳了下去,就是从他住的经济适用房的楼顶,连遗书都没有留下。最后公司见出人命了,也就自己赔了那二十万,但是却一分都没赔给这个悲惨的家。同事们见这个家可怜,但是同样是生活在底层的他们没法救济这个破碎的家庭,所以只是凑钱办了个丧事,为孩子的父亲买下了这一块墓地。

“孩子他妈精神失常了,孩子才八岁。”黑衣女人最后补上一句。

两高一矮,三个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拐角处。本来应该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图景:父亲、母亲和一个孩子,孩子的左手应该牵着父亲,右手应该牵着母亲,时不时撑着父母的双手跳一下,然后天真地哈哈大笑。而不是现在,一名本不该介入这美好家庭的人取代了父亲的位置,搀着精神失常的母亲,安慰着哭肿了眼的孩子,在这个人们都厌恶的地方走逗留。霎那间,庄仲仿佛看见远处一家三口欢笑的影子,但他知道,那只是永远不能实现的愿望罢了。而谋杀了这份美好的罪魁祸首并不是那二十万元钱,而是被那不公平的世界逼迫出的对生活的绝望――那种绝望足以谋杀任何一个本来就很坚强的人。

冬天的墓园埋葬着逝去的人们,与此同时,它所带来的绝望也慢慢地毒害着包括庄仲在内的每一个人,不仅仅因为这里冷杀着肉体的空气,还因为那些冷杀着心灵的故事。

但即便如此,也有一些故事给这寒冬添了一丝暖意,暖着庄仲冰冷的心和这冰冷的墓园。

就在雪后初晴的第一天,有一群人来到一座墓前。这些人里面有大人,有孩子。而那座墓则是庄仲每次都会特别仔细清扫的那个孩子的墓。

只见在场许多人的手中都捧着花,整齐有序地放在那个孩子的墓前,向来灰白色调的墓园瞬间就变得五彩缤纷起来。其中几个人对着墓碑鞠了一躬,又对着站在旁边的一男一女鞠了一躬。那个女人一边说着“不要这样”,一边微笑着抹着泪。旁边的男人也露出欣慰的笑容。

平时在墓园这么多人献花的场景是很少见的,而出现那么欣慰的笑就更让庄仲觉得稀奇了。墓园里的人见到这些也凑过来议论纷纷,各执所词。这时,一位身体微陀的耄耋老人解了大家的惑:“那个孩子因为绝症去世了,他父母居然决定把孩子身上健康的器官全都捐了出去。今天是孩子的忌日,那些送花的都是移植了孩子器官的人。

大家恍然大悟般地“哦”了一声,伴着赞叹声和嘲笑声各自散去了,只留下那老人和庄仲远远地看着。

“您知道的还挺多。”庄仲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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