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全集Zei8.net》第2/85页


  她用绢帕掩口笑着,仿佛我说的是个天大的笑话,我觉得尴尬,听到她止了笑,走近我些,懒懒的道,“我还以为你是个伶俐的孩子呢,倒不识趣儿,我抬举你谁敢说什么,难道来伺候我倒不如在御用监伺候夏无庸那个蠢材么?”
  我有些发慌,只觉得口舌焦躁,有些断断续续的道,“臣,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敢得殿下如此垂青。”
  她轻嗤一声,伸出手轻抚过我的脸,这个动作让我瞬间背上汗如雨下,”你的小模样就够特别的了,你一个小内侍,还能有什么特别啊,跟了我,以后我自不会亏待你,我也用不着你真伺候,无非就是白天陪着我,晚间和我聊聊天儿说说话儿而已,平时没什么差使也不用伺候那些个掌印秉笔的,比你现在可舒服多了。”
  我几乎已经确认了适才的猜测,硬着头皮回道,“臣嘴笨,不大会说话。”
  “要你说什么呀,听我说话就成了。”她似有一丝不耐烦,”你是真不懂还是跟我装不懂,你这么个模样儿,在宫里头这些年,那起子老家伙们能放过你?你可别在我面前装雏儿。”
  这话已是露骨了,我脑中一片慌乱,飞速的想着要如何才能脱困,忽然右手碰到袖子中的卷轴,连忙说道,“殿下所言,臣是真的不懂。夏掌印命臣去给重华宫送画,臣不敢耽搁了,请殿下恩准臣告退。”
  我知道自己此刻面容惨淡,已有一抹红晕飞上脸颊,却不知道我这个样子落在她眼里竟然更添她的兴致,她看着我如此窘迫,语气更是得意,”不就是副画儿么?又跑不了,你急什么。再者说,就是你跑了我也一样能把你弄回来,只要你不出这个宫门,就跑不出我的手心。”
  我已知道自己的挣扎完全徒劳,不免手足无措,浑身无力,我低着头,忽然想到那一年,眼看着家中的大火熊熊燃起,转瞬就把整个房子都烧了起来,姐姐拽着我逃出来,我们无助的站在门外,看着那火势顷刻之间吞没了家园,那种忽然逝去,无可奈何的伤痛绝望再一次涌上心头。
  我闭上了眼睛,任由这种感觉侵袭蔓延我整个身体,不再想做任何辩解。

  第三章 乍听碧树绕黄鹂(一)

  忽然我听见院中传来楚国公主的声音,她高声问道,“阿姐在么?我来找你说说话儿,怎么这会子连个伺候的人都不见?”
  秦国公主愣了一下,眉间旋即有一抹恨恨之色,她朝向殿外张望着,大约是想等楚国公主找她不到自行离去,可半晌见她还在院中。秦国公主瞟了我几眼,快速低声道,“今儿先这么着了,回头我去御用监把你要过来,你且回去等着吧。”言罢,她推门走了出去。
  我立在原地,汗如雨下,勉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耳边听到她们姐妹在院中闲话家常。过了好一会,我才觉得心跳频率正常下来,这才慢慢的走出配殿。
  我走出配殿,听到秋蕊高声对我说道,“你怎么在这儿啊,殿下传了夏无庸过来问要的画在哪儿,他说吩咐了你送来给我,等了这半日了,你是怎么当差的?”她看了一眼长公主,又补充道,“还不快拿了东西跟我一道回去。”
  我听着她的话里的意思,似乎她知道我要去重华宫,大概等了很久没有等到,才来建福宫找我,莫非她们听到了刚才配殿中的言语才故意出声搭救,我不敢肯定,却顿感踏实了许多。
  还未等我出声,长公主已一把拉住楚国公主,含笑道,“画儿你拿走,这个人我留下还有用。”
  我此时已站在两位公主面前,垂首侍立,听了这话,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动作,我迅速的抬眼看向楚国公主,眼神中尽是乞求之色。
  楚国公主轻轻的把手从长公主手里抽出,苦笑道,“阿姐留他做什么?难道建福宫也缺总管不成?你是知道我宫里头一直缺个管事的内侍,前阵子让内务府的挑了一遍,才挑上他,因怕他年纪轻人不踏实,先调到御用监去历练两天。既然阿姐也看上他了,那我可不能再等了,好不容易挑上的,阿姐都有肖得禄了,就别跟我争了好不好?”
  她声音里满是撒娇的意味。我曾听人说过,陛下的两位公主里,秦国公主和善好说话,楚国公主时常被陛下派出去历练,办差时候素以强悍冷酷出名,以至于宫内宫外的人背地里都叫她冷公主。如今听她语音娇柔妩媚,实在很难将她和冷公主这个名号联系在一起。
  长公主犹豫不决,似乎在揣度楚国公主话里的认真程度。良久,她终于笑道,“既这么说,我不和你抢人,你带了去做重华宫的内侍头儿吧。”她转过头来冲着我道,“还不谢谢二殿下抬举你,她调理出来的人日后可都是有出息的。”
  这句话对我来说无异于天籁之音。我舒了一口气,伏地谢恩,起身后便在楚国公主身后低头侍立,她们姐妹说些什么我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希望能让我快些离开建福宫。
  我安静的跟在秋蕊的身后回到了重华宫。一进宫门,芳蕊就示意我跟上公主。我连忙快步上前,公主并未回头,径直走入了重华宫内的西配殿---浴德殿。
  秋蕊抿着嘴看着我乐,我亦明白她们适才确实听到了那番话,公主现下走入西配殿,大约也是打趣刚才的情景。
  可对于我来说,适才的难堪已不重要了,我明白是公主有意救下了我,我怀着感激,上前跪倒,深深的拜道,“臣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第四章 乍听碧树绕黄鹂(二)

  公主拿了一柄玉如意在手上轻轻的敲着腿,没有叫我起身,她漫不经心的道,“怎么就救命之恩了呢,说的那么大。倒不好好谢我抬举你,难道我宫里的内侍总管,你倒不愿意做么?”
  我刚才在建福宫内已对她谢过恩了,如何能不做呢,我低声恭谨道,”臣愿意。“公主冷冷的道,“做我宫里的人,别的都罢了,就只一条,”她忽然逼近我,“忠心,你做的到么?”
  这于我不是什么难事,何况她救了我,我毫不犹豫的回道,“臣做的到。”
  可是她没再说话,也没有叫我起来。我低着头,开始不知所措,莫非她不相信我的话?过了好久,我看见秋蕊轻轻的拽了拽公主的衣袖,又微微的咳嗽了两声。
  公主这才懒懒的问道,“我要的画儿呢?”
  我连忙从宽大的佥书服袖子里取出卷轴,双手捧着恭敬的递给她,等了一会她并未接过去,我听见她带着不满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伺候的规矩没学过么?打开!”
  我忙打开卷轴,展开了画,一时间我非常迷惑是应该捧给她还是自己拿了让她看,最后我还是选择自己捧着,可惜画太大,我只能托着中间的部分,这个情景令我十分尴尬,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幅画,只好抬眼看着秋蕊,希望她能帮我接过去。
  秋蕊和我对视了一眼,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亦觉得很为难。正当我无措之时,听到公主咳嗽了两声,我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她,却忘记了此时我是抬着头的,双目和她相交的一瞬,我骤然意识到这个行为是不敬公主,我慌忙低下头去。此刻,我真觉得有如芒刺在背,又好似如跪针毡。
  公主好似并不在意,闲闲的问道,“云林子的这幅画,妙在何处?”
  这个问题缓解了我的难堪,我迅速整理了思路,准备回答,刚要开口,她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是叫我把头抬起来。
  我依言抬头,目光平视前方,轻声道,“此画名为渔庄秋霁图,重点不在渔庄,而在秋霁,远山遥岑,平阔静湖,湿寒疏林,皆是秋天雨后之景,清逸明净,纤尘不染。”
  当日我说这番话时,绝想不到多年以后,她竟然也用清逸明净,纤尘不染这八个字来形容我。
  公主的嘴角上扬了一下,“云林子有阕折桂令,写的也不见得多好,口气却很大,把下半阙诵给我听。”
  我想起那阕词,的确语带幽怨哀伤,其实是倪瓒感慨汉家天下一朝被蒙古人夺取,如此多汉人竟然兵败如山倒,我低声诵道,“侯门深何须刺謁,白云自可怡悦。到如今世事难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公主听完,叹了口气,终于叫我起身,命我把画放去书案上。之后便吩咐秋蕊带了我出去见重华宫的宫人,安排妥当了再来她跟前伺候。
  我步出浴德殿,深深的松了一口气。秋蕊看出我的不安,温言安慰我道,“别紧张,咱们主子待人一向很好的。你是第一个被殿下亲自挑中的内侍总管,之前内务府选了那么多殿下一个都没看上。不过,你也是第一个被殿下整治的人,我以前还没见殿下让人跪那么长时间呢。”
  我有些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应该忧伤,我轻声试探的问她,“请问姐姐,殿下为何会挑中我呢?”
  秋蕊愣住了,样子好像在思考,过了一会,她冲我挤着眼睛笑道,“估计是因为你长的比其他人都好看。”
  我在心里叹息,我自然知道这是玩笑话,面上也只能含笑不语。秋蕊见我不搭腔,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点头道,“你是长的很好看,而且你和那些个长的好的内侍不一样,你没有他们的阿谀谄媚之色,而且你不说话的时候,看着也好像是在笑一样,顶和气的。”
  我还是很难习惯别人称赞我的长相,只好转换个话题问她我今后所司之职。她便絮絮地告诉我些重要的工作,譬如,我日常的职责就是围着公主转。如果公主外出,我须跟着。如果公主在重华宫内,我须随侍在侧。
  我默默的在心里记录着公主的喜好。这是自我入宫以来,第一次服侍一个人。在此之前,我只是做一些文书的工作。原本调去御用监管理书籍字画,是迄今为止我最满意的一份工作,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调离了。我因此有些感慨,自己和那些美好的诗书画作没有什么缘分。
  但事实却和想象的不同。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并没有和书籍画作失之交臂,反而有机会更多的接触到它们。因为公主每日除却去向陛下问安,剩下的时间里都会在她的书房翠云馆内读书写字。

  第五章 乍听碧树绕黄鹂(三)

  公主在书房的时候,我除了替她研磨斟茶,其余的时候都会站在她身后侍立。我渐渐的学会了保持一个合适的距离,既不会显得逾矩,又刚好能看到书里的文字。
  有时候,我也要应对公主突然的发问。有次,她手里明明拿着尚书,却忽然问道,鹤鸣与九皋,声闻于天接下来是什么。我一怔,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诗经,连忙背出底下的句子,鱼在于渚,或渊或潜。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谷。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一日,她在翻礼记,可能是想到了字里所包含的礼法和释义,便突然问道,“你名字是哪几个字?”
  我已略微有些习惯她没有规律的提问,想了一下回答道,“回殿下,是元元之民的元,承上启下的承。”
  她继而问道,”元字何解,承字又何解?“这让我微微有些犯难,我名字中的元字含义有些大,不知道她听了之后会不会觉得和我身份不符,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诚恳的回答,”说文中释义元字,是开始的意思,承字,是奉上,承受的意思。”
  公主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问我既然用元字起名,是否是家中长子。
  我一瞬间脑海中又浮现出童年时家中亲人的样子,很多年都没有人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了,宫里的人并没有兴趣知道我名字的含义,我不禁莞尔笑着,好在她背对着我,看不见我此时的表情,我依然恭敬回答,“回殿下,臣还有一个姐姐。”
  公主没有再说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不知道她那时想的是什么,但直觉告诉我,她因我的话变得很不快乐。
  过了处暑,天气越发炎热。秋蕊吩咐侍女们在东井亭里设好了香案棋局,想是公主日常喜欢在亭中纳凉并下棋取乐。
  秋蕊又奉上了新沏的君山茶,公主尝了一口,夸奖甘甜之味胜于往日,芳蕊会意的笑道,“这是去年冬天,公主让我收的绛雪轩前那两株梅花上的雪,收了这大半年也没舍得吃,就等着公主回来我才特意的拿出来煮了茶。”
  她所说的回来,是指年初之时,陛下派楚国公主为钦差前往云南彻查云贵总督李成贪腐一案。那日我在武英殿见公主之时,刚好是她回宫的第二日。
  公主略捏了捏肩膀,秋蕊忙走过来拿了玉如意在她肩上轻轻的敲着,公主吩咐道,“才刚高谦派人过来说陛下已把我的折子发去内阁了,堂叔这会子应该已经看到了,你即刻带了我的信儿出去,务必让他留李诚一条命,这个人我日后还有用处。再告诉叔叔,我要见他。让他明日朝会后安排个时间。你先去办罢。”秋蕊便应声出去了。
  过了一会,秋蕊面带喜色的回来道,“已经安排下了,首辅大人说,明日朝会后就来重华宫面见殿下。”她压低了些声音,”大人说了,陛下虽留中您的折子一时未发,但心里还是满意您对李诚斩监侯的处置的,说明陛下也不想让他死。还说前日还叫那位去了问她怎么看李诚的案子,结果那位说的还是不中陛下的意思。”
  公主哦了一声,略微抬起眼看着秋蕊,“她怎么说的?”
  秋蕊撇了撇嘴道,“大人只说长公主要陛下念及李诚三朝元老且有战功的份上,抄家革职也就罢了。她左不过是装良善装仁义,还能有什么呀。”
  公主听了微微笑笑,不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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