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全集Zei8.net》第30/85页
“你懂什么,朕是想看着哪个本子好让宫里戏班子排出来,演给朕看,整日演些旧本子,朕早就听腻歪了,难道你听着很得意不成?”
“原来陛下是想听新戏文了,可是话本内容左不过才子佳人王侯将相的,依臣看倒也没什么新鲜有趣的。”我含笑对她说道。
她扭过脸来看着我,眼中带了一抹狡黠的笑意,“你既看不上那些俗套的,索性你编一个与众不同的给朕看,你既能诗会赋的不能白让你闲着。”她越发点着头笑道,“就这么定了,朕令你写一套新戏出来,不拘什么内容,只要和朕平日里看的不一样,到时候若是朕觉得不好看,可是要罚你的。”
“臣在陛下眼里原来是个闲人。”我愁苦的看着她,笑叹道,“臣从前是奉旨填词,如今也只好奉旨编戏文了。”
我指的是当年她令我写词回复秦启南一事,如今提起来我们都想到,那时她逼我如此,令我好生尴尬难堪却又无可奈何的情形,不禁一阵好笑,她看着我更是伏案欢快的笑个不停。
晚间回到房中,我又把白天所购的玩物送给阿升,他也看着喜欢连说有趣并吵着要我下次带他一道去前门见识一下。我含笑应允。
他似想起来什么一般问道,“大人今儿送这些给陛下,陛下很高兴是不是?听暖阁外头伺候的小苏说,陛下和您在里头笑了好久,他从来都没见陛下那么开心过呢。”
我想起她不染半点忧愁的笑?d也觉得心头有丝丝甜意,听阿升又说道,“不过也有人心里不快活了呢。小苏说您在暖阁里头那会,王爷正在外头要见陛下,他站了老半天光听着里面的笑声,后来扭头就走了,小苏说王爷当时脸色就不好看了。您还是小心点吧,我看这位王爷气量可有点小。”
我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我自我安慰着,虽然秦启南不喜欢我,可也不至于对我有误会。倘若他真的因此不高兴,我随后再向他诚恳的解释也就是了。
中秋那日,宫中例行举办宫筵,宴请宾客为皇室成员勋戚王公,因并无外臣,所以亦可称之为家宴。
宴席过半,众人饮酒观看歌舞,一面举头赏月。我立于陛下身侧却见她浅酌几口杯中酒,也不抬头,神情有几分落寞寂寥,便俯身低声问她是否身体不适。
她冲我点头道,“朕有些头疼,你陪朕回宫去吧。”她于是吩咐秦启南留下陪着宾客,在众人的恭送声中搭了我的手起驾回了养心殿。
她近来已习惯每晚让我为她梳理长发之后再安寝,今夜她依旧做如此要求。
“陛下头痛的厉害么?是否需要臣去请御医来?”我见她深深蹙眉,遂问道。
她低眉叹气,“朕是心里不痛快。你听到今日阖宫陛见的时候,齐王他们对朕说的那些话了。”
我幡然想到,今日中秋宴席开始前,几位皇室勋贵不约而同地劝陛下早日诞下皇嗣以延帝祚。
我在心中深深叹息,亦只能含笑安慰道,“这大概是举国上下都会期盼的事,陛下何必因此不快呢?”
她嗤之以鼻,含着怨气道,“朕才大婚不到一年,他们就急成这样!这话是谁授意他们说的,朕心里清楚!他们就那般等不急了么?”
她骤然回转身,急切的看着我,“朕尚且年轻,不想要孩子,朕根本不想生下皇嗣。元承,你告诉朕,他们打的什么主意,是不是有了秦家骨血的孩子,他们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甚至可以扶植朕的孩子来对付朕?”
我不知道她竟有这样深刻的不安全感,我心下伤痛,轻柔的扶了她的肩膀,平静和顺的对她说,“不会的,皇嗣始终是您的骨肉。您可以不相信秦家,但是您应该相信自己的孩子。绵延帝祚是您身为皇帝的职责之一,不可避免。
您可以亲自培养皇嗣,把未来的殿下培养成符合您心意的继承人。陛下不能因猜忌而逃避您身上的责任。臣亦相信王爷是真心爱重陛下的,他一定希望能和您夫妻和睦,妇唱夫随,共育未来的国君。”
她摆首,幽幽的道,“你说秦启南很爱重朕?自大婚之后,他对朕要求越来越多,你不知道,他甚至还想介入朝政。朕知道他空负了一身的才学无法施展,皆是因为做了朕的丈夫。可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也是秦家一早就替他规划好的。朕并没逼他。可惜他是个有野心的男人,并不真的那么适合这个位置。”
我眼前浮现了那日秦启南离去时看向她的眼神,我恳切的告诉她,“王爷的抱负,臣尚可以理解,相信陛下更能体会和宽容他。至于他对您的情感,臣作为一个外人亦有机会可以亲眼看到,感受到。
那日臣之所以追了出去想对王爷解释您的喜好,正是因为感受到他眼中对您的拳拳关爱和珍惜之情。臣相信自己没有看错。陛下不如尝试去信任王爷,即使出现最坏的情况,王爷未使不会在您和家族之间,选择您。”
她垂目听着,良久无语,眉头却渐渐展开了,我知道她将我的话听了进去。
过了一会,她抬首凝视我,目光深沉,“朕可不会全信你的话,你总能看出别人的好处,却忽略别人的恶意。这是你最让朕不能放心的地方。”
我没想到这个话题会兜转到了我身上,无奈的笑道,“臣说过会努力改变,直到让陛下放心。陛下得给臣一些时间。在臣未能改好之前,您可以尽量把这点看作是臣的优点,当您对某个人不满意的时候,可以找臣来给您说说他的好处,也许您的心里也会平衡一些。”
我认真的说着,却引来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扬眉娇斥道,“倒挺会一本正经的说些废话引朕发笑。朕看你是很难改了。”
我垂目浅笑,她径自盯着我的脸,忽然柔声道,“如今也只有你才会跟朕说这些话了。朕有的时候也会觉得你很可惜,若你不是内侍,也许会变成朕很器重的朝臣,青史留名。”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说。我心头忽然浮上一层苦涩感,有些百感交集,只好沉默不语。
可能是我微蹙的眉尖让她忽然产生了怜意,她做了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举动,她伸出纤弱莹白的手将我手中的乌木发梳拿掉,紧接着抓住了我的手。
我几近惊慌失措的看着她,她却平静的如同只是握紧自己双手一般,她扣紧我的十指,声音低柔徘徊,“你的这双手,会写好看的字,做旖旎的词,画精致的工笔,会挽弓骑马,还会为朕梳发。元承,你会的可真多,还有什么是朕现在还不知道的?”
我的心狂跳不已,深深的吸气努力回应,“陛下把臣说的太好了,臣没有那么能干,只有尽心为陛下效力而已。”
她却依旧娇媚的笑着,按住我的手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我正在想如何能不动声色的抽出手来,却忽然听到殿门开了的声音,我下意识的回身去看,然而在与来人四目相对的一瞬,我已心下生凉,手足无措。
楚王秦启南站于殿中,冷冷的注视着陛下和我十指相扣缠绕在一起的手。
第五十七章 羁旅仍风雨
陛下从容的放开了我的手,笑着说道,“来了也不通传一声,养心殿的人怎么这么不济事。”
秦启南的笑容仿佛春夜朗月般灿然明亮,“我特意不叫他们打扰你的,你这会儿头痛好些了么?”
她点着头,“前头筵席辛苦你了,朕好多了,多亏元承给朕好好梳了会儿头。”她似不经意般的扫了我一眼。
我早已起身站立在一旁,闻言向她欠身道,“陛下凤体已无碍,臣便告退了。”
她微微颌首。我收敛心神向后退去,在退出养心殿,殿门即将合上的一刻,我听到秦启南温柔的说着,徽赢,我陪你去院中赏月可好。
我无意识的举首望向半空,几朵浮云轻柔的散开,一轮圆月正悬当空,皓然明净的光芒撒在我身上,令我无处遁形,我几近仓惶的快步离开了乾清宫。
几日后,我亲自去内阁取当日的奏疏,重华宫的内侍秦辛带了几个妇人从我身边经过,我见那几个人皆不是宫人打扮,便向他询问她们都是什么人。
“是王爷亲自给陛下选的梳头娘子,掌印请放心,都是尚宫局亲验过的,”他欠身客气的说着,却用眼神探查着我的表情。
见我沉默,他怀了一抹讥讽的笑容说道,“您别误会,这事儿是王爷一早交办的,王爷说了连日来辛苦掌印了,不好总叫您做梳头这点子小事儿,您是陛下要派出去办差的得力之人,说不准什么时候陛下让您出去监军,一年半载的不在宫里头,陛下身边总的有人伺候不是,这才忙忙的替陛下选了人来。”
我缄默的点头,看着他离去,脑中只是在重复着,陛下要派我去监军这一句话。
尽管我一直怀着这个疑问,但直到我念完这一日所有的奏疏,又奉了茶给陛下,看她闭目品茗之时亦没有想到,该如何开口向她发问。
“你且告退吧,今日不必为朕梳头发了。”她在回到寝殿之后如是对我说道。
我欠身遵命,有些想问她选到的梳头娘子是否合意,却终于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无稽。我垂首自嘲的笑笑,躬身向后退去。
她突然出声叫住我,轻缓无力的问道,“若朕派你去监军,你想去哪一处?”
“臣去哪里皆可,全听陛下吩咐。”我沉声回道。
这个答案她心中应该有数,只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来告诉我,她需要我离开内廷。
天授二年腊月中,甘肃天水地震,陕甘一带皆有持续复震。甘肃巡抚廖通奏疏上言道,或地裂泉涌,中有鱼物,或城郭房屋,陷入地中,或平地突成山阜,或一日数震,或累日震不止。河、渭大泛,华岳、终南山鸣,河清数日。官吏、军民压死八十三万有奇。
我念完这道奏疏,心中亦为灾情所牵动。陛下更是镇日愁容不展,我隐约觉得如果此时能为她分忧,大约只有一个选择。
我于是向她请调前往甘肃赈灾。她只是深锁了眉头看着我,并未作答。
过了两日她下令,诏发太仓银万两于延绥、一万两于陕西诸府、一万五千两于甘肃、一万两于固原,协济民屯兵饷,停免夏税。
同时下旨令我为钦差,与户部侍郎邹廷和一道即刻前往甘肃坐镇抗灾。
阿升又一次为我收拾行装,而我的心情也如同京城的冬日一般寂寥落寞。
我知道此行所到之处只会看到流离失所的难民甚至是饿殍遍野的惨境,再也不可能有江南那般烟雨迷蒙和诗情画意。
临行前一晚,陛下召我前去,我知道她还有事要吩咐我。她拿了一份密奏的折子给我,内容是如今驻防甘肃的李诚上书弹劾甘肃巡抚廖通贪赃枉法。
“你此去甘肃,除却赈灾,要替朕查清这件事。朕已授意李诚协助你,你可于他商量该如何办。”她顿了一下,继续道,“在没有实际证据前,不得打草惊蛇。务必要一击即中,明白么?”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要我暗中查访,不能让廖通事先有任何的察觉。廖通盘亘甘肃多年,在当地的势力可谓纵横交错,既要他不察觉,还要暗中搜集证据,于我来说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这是她的旨意,我亦不能违抗,只能回答,“是,臣明白。”
我见她再无话便告退出去,在即将转身的时候,她叫住了我,“元承,你知道朕为什么派你去,是么?”
我沉默须臾,含笑答她,“是,臣是陛下信任之人,所以您派臣前去,也是为了臣能多些历练。”
她此时支起手臂撑在书案上,昏黄的灯影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从那片模糊的阴影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此行山高水长,路途遥远,你多保重身体。归来时,朕要见到一个更为精干的你。你在甘肃有任何要求朕都会尽量满足你。”她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离开了。
我凝目再向那片阴影着意的看了一眼,“臣会谨记您的吩咐,也请陛下珍重凤体,切勿太过操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