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全集Zei8.net》第48/85页



  不出意料,陛下发还折子,准了我所奏请事项,并以一句:”元承所言,皆救荒防患急务,悉从之。”来阻挡了其余人等的质疑。
  接下来的事便顺遂多了,我令阿升将捐纳的官职及所需花费一一列出,张榜公告。
  其时,我所拟的官职皆为虚衔,还有一部分为封典,即授予捐纳者祖先恩典荣誉,并不予其真实官职。
  但即便如此,依然引发朝野一片哗然。这年中秋之时,我收到了两淮都转运盐使沈继派人送来的十万两银票,言明这是他与户部商议之后经陛下恩准的,用来赈济灾民的两淮盐引税,并令送银票之人转述他的话给我听,既然不缺钱了便请少卖几个官罢。
  这笔钱我自然不能要。两淮盐税如同漕粮一般,轻易动不得。我不知陛下为何会同意沈继这么做,也许是拗不过他执着的性子,也许是为了给我个机会去拜访他,当面说清楚我的想法。
  这一次,沈继没有拒绝见我。我在他的花厅等候时,见厅中一应陈设简朴,并无一件玩器摆设,看来他果然如传言中那般不喜外物不饰奢华。
  他见到我,也省去那些客套寒暄,直截了当的问,“周大人,你定要见我,所为何事?莫非是日前送上的盐税还不够大人用的?”
  我将银票奉予他,诚恳道,“沈大人误会了,元承是来奉还盐税。两淮盐,历来是国税重中之重,轻易不能挪作他用。元承已筹措足额赈济银,亦会和陛下说明此间情形,请大人还将这笔钱交予户部。”
  他肃然地看着我手中的银票,“周大人所说的筹措,除了卖世袭盐商的资格,便只剩下卖官了罢?卖官鬻爵!想不到国朝竟然开此先河,而且还是在我有生之年可以亲眼见证,沈某真是三生有幸。”
  我平静回答他,“事从权宜。户部的情况沈大人应该清楚,若说这一场水患不足以拿不出赈灾钱粮,可日后呢?元承并不敢卖官鬻爵,所捐纳的皆是虚职,且这些富贾们为朝廷赈灾出了力,原本也该给予一些奖赏。沈大人坐镇两淮盐务,不能只眼盯着富庶的扬州,还要多想想辽东,西北,治淮,治黄河等等朝廷需要用钱的地方。”
  “周大人未雨绸缪,是替朝廷赚钱的一把好手。”他轻笑着,眼中却无半点笑意,“那么我想请问周大人,两京大内一贯号称有十万宦臣,如此庞大的人群,却人浮于事,虚耗财力物力,为何不裁减了去,每年倒能省俭出不少银子。”
  这个问题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坦言道,“国朝宦臣的人数是立国之时便定下的,历来也是由皇上亲自裁夺。元承对此也不敢妄议。”
  “怎么周大人又谦虚上了。当今朝堂,还有你不敢议之事么?天家不饰节俭,以举国之力蓄养如此多家奴,难道不该进言劝诫么?”
  我微微颌首,依旧真诚说道,“沈大人的意思是要陛下从自身做起尚俭,这固然没错,可也只是节流而已,朝廷还需找到开源的法子。元承绝不是说捐纳这个办法好,这毕竟只是一时权宜之法。至于怎么能令国库充裕,百姓富足还有赖于沈大人为陛下多出谋划策。”
  沈继面无表情的看着我,良久摆首道,“继无此能为。周大人敛财手段高明,不去户部任职确是可惜了。你口口声声说户部没钱,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自己却丝毫没有俭省之意。周大人,你千里迢迢从京里来赈灾,排场不小,听说你还带着内廷供奉的建州龙团?”他忽然提高声音问道。
  我微微一惊,只得据实答他,“是,元承并非有意铺张,是事出……”
  他挥手打断了我,声色俱厉的道,“周大人那些理由怕也都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罢。那沈继也无谓知道!继这里并没有好茶好水来招待大人,大人这便请罢。”
  他的逐客令下的决然,我尴尬的起身,感觉到自己的脸大约是红一阵白一阵的。无奈之下,我向他长揖告辞。
  直到我离去时他仍旧岿然不动的坐在原处,目不斜视。
  “大人又挨骂了罢?早就知道会这样,连我都能猜到的事!您干嘛非要自己撞上来让他骂?”阿升嘲弄的问我,语气里却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我回想适才的对话,心中已没有不快,遂对他解释道,“他送了赈灾的银两给我,出于礼貌,我总要亲自拜谒感谢他一下,至于他说什么,我听着就是了。”
  阿升并不满意这个回答,不以为然的白了我一眼,又对我撇了撇嘴。见状,我笑着对他道,“反正回京里也是要被骂的。不如先习惯一下,听听他们如何骂我,我也提前想好辩驳的话。”
  他轻笑出来,复又白了我一道。我于是笑叹道,“阿升,我觉得我是老了呢。这些年下来,脸皮都比从前厚了。”
  他终于乐了出来,笑过一阵后,他略微严肃的问我,“您说这个沈继知不知道,他的官位还是您举荐的?”
  “应该知道罢。”我回答。
  “那他还这样对您?就不能知恩图报一下么?”他颇为迷惑的问道。
  我笑着冲他摆首,“这对于他来说未必是值得高兴的事。他本身根基不厚,一入仕途就得了人人称羡的差使,多少人眼热,背地里不免说他和我是一党,也许还会说他讨好巴结我。所以他更是要对我不假辞色,能远则远。我知他的难处,所以若是有机会也便成全他罢,让旁人看见他并不对我客气,反而更有助于他在世人心中留下个好名声。”
  阿升听过沉默不语,半晌叹气道,“您原来心中这般清楚,唉……”
  说话间,我与他已行至虹桥。扬州城,上方寺至长春桥为草河,便益门至天宁寺为城北,自瓜洲到古渡桥为城南,从小东门至东水关号称小秦淮,而中心处皆会于虹桥。
  所谓扬州好,第一是虹桥,杨柳绿齐三尺雨,樱桃红破一声箫。虽是深秋时节,天气晴好,城中人三三两两皆来游湖。那湖中画舫林立,观其名字也取得颇为绮丽,有唤流霞,鸣鹤者;也有叫春螺,云淡者;还有叫青雀舫,百花舟的;更有唤为可以游,镜中行者。
  前方岸边忽然围上来一群人,将去路都堵了大半,有人指着湖面上一艘名为烟艇的小舟说道,“来了来了,匡生的船来了。看他今天要吹什么花样。”
  我随众人向湖中看去,那小艇上独坐了一个长须老者,手持一杆水烟。他燃起烟,先吸了一口并未吐出,再吸了一口仍不吐出,一连吸了十数口仍不见一丝烟气吐出,众人见此已是轰然叫好。却见老者口中缓缓冒出一股白烟,那烟初时似有若无,渐渐连成一道直线飘飘然直升半空,在空中盘旋一阵后,忽然化作一团,其状好似妇人头上发髻,就在众人指点间,那烟却由白色慢慢转为淡青色,再看那发髻也变了形状,好似远山含翠,连绵不绝。
  此时一阵清风拂过,那青山陡然变做一个须眉仙人的模样,其状甚为清晰,仙人衣袖随风飘展处的褶皱无不毕现。围观众人有拍手叫好的,也有被他神技惊的目瞪口呆的。
  正当众人陶醉于观看仙翁时,那道烟又渐渐的变了颜色,越来越深直至墨黑,点点升起在空中又化成一顶黑云,恍若山雨欲来。众人皆叹服,叫好声音连绵起伏,正等待接下来又会变出什么时,那老者向空中吹了一口气,蓦地里风生烟散,黑云消失的无影无踪,一缕沉烟缥缈,再难觅踪迹。
  一时间观者皆为老者吹烟之术颠倒,有人已开始向湖中老者问询其水烟价钱。正自热闹,前方又传来一阵马嘶声,滚滚烟尘中但见数百匹马踏烟而至,奔腾鸣叫,声势夺人,细看时,却见各色名马俱备,有雷首良马,大宛良驹,乌孙天马,西域汗血。更奇的是,马颈处挂着各色花卉,奔腾而来时,只见繁花灿烂夺目,令人目眩神迷。
  阿升亦看的目瞪口呆,不禁赞了一声好,却也没忘记拉住一旁的本地人探问此时跑马于城内是何缘故,那人听后一笑告诉他,这是扬州盐商汪府上每日必做的营生,汪家蓄养了数百匹名贵马匹,在城中遛马驰骋已是街知巷闻的一道景观了,老百姓津津乐道的却是看看每天是否有不同的新马加入其列。
  “大人,这里的马各个都是名种,每匹都怕是要费数十金才能打理得宜,这上百匹下来……”他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这些盐商可真有钱。”
  说话间,又有一队人逐着湖水骚动起来,却是湖面上飘来大朵大朵的金箔,金箔上又贴了素纸上面写有一些字,只听一人叫道,“这次散金,又是潘老爷家得了彩头。”
  我不禁一笑,阿升见状忙问我是否知道其意,我于是告诉他,“我此前听人说起过,扬州盐商喜欢玩一个游戏,令门下之人买了金箔贴上姓名,去镇江金山塔上抛洒,金箔沿河逐水而下流至扬州,他们便因此打赌看谁家的金箔先到扬州城,便算是个绝好的彩头。”
  阿升听完咋舌不已,半晌都未说出一句话。我见他呆若木鸡,便将他拉至一旁人少处,再徐徐向前行。
  “大人,您应该多向这些盐商要点钱,再敲他们狠点。”他忽然缓过神,颇为抖擞的说道,“我之前还觉得您要的不少了呢,要是知道他们这么散钱比富,就不该手下留情!这成了什么了,石崇王恺么?”
  我见他义愤填膺的样子颇有趣,暗自笑了一阵,还是略微正色地耐心解释道,“他们既想长久占据盐商身份,付出点钱总是应当的,可也仅限于此了。无论他赚多少,那些钱都是他自己的,至于如何花钱,别人更是无权过问。如果不是朝廷需要钱,我也觉得藏富于民是个好办法,一个清平安乐的时代是应该民生富庶商业繁盛的。”
  他眨眨眼,仍不甘的说道,“那这些人也太,太不会花钱了罢。您说他们做点什么风雅的事不行啊,这么,这么直白浅薄的散钱,真是暴殄天物,不知何谓享乐。”
  他转首顾我,好奇的问道,“要是大人您有好多好多钱的话,您会怎么花这些钱呢?”
  闻言我怔住了,不知如何作答,这个问题也是我从未想过的。阿升见我发愣,抢着道,“您就没有什么想要拥有的东西,怕是钱也花不出去。可是,您明明也有自己的偏好呀?”
  我颌首莞尔,思忖过后认真答他,“我有很多喜欢的东西,只是有些确是没想过拥有。如果我真的有很多钱,那么我想建一个藏,收藏古书之余,还可以典藏方志,政书,科举录,当今诗文。以供后世翻阅留存,也可以让后人知晓我们这个时代曾出现过哪些风流俊彦人物。”
  一语罢,路边有人一壁走一壁呼朋引伴高声叫道,“慎斋先生今日在维扬书院讲实学,快些走,去晚了又连坐得地方都没有了。”

  第七十八章 俯仰昔人非

  维扬书院地处扬州城西,是致仕的乾嘉朝礼部尚书创办的讲学所。而他们口中的慎斋先生则是乾嘉朝吏部文选司郎中成若愚,他是乾嘉八年的进士,曾任户部主事,因得罪权贵而被贬谪外放,乾嘉二十二年被推举出任内阁大学士,但终因立嗣一事触怒先帝,被削籍革职。
  据闻他归家之后,一直在吴中一代讲学,所讲之内容多为针砭时事,讽议朝政,在民间亦颇有声望,世人皆以其号尊称他为慎斋先生。
  “大人,什么是实学?”阿升见我出神,忽然问道。
  我答道,“所谓实学,是在北宋时期实体达用之学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一门儒学,国朝的实学主张经世致用,认为学问要有益于国事,解决实际的问题。”
  “这样啊,又是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文人搞出来的玩意儿。”他有些索然无趣的叹道,忽又转顾我,瞪着眼睛问道,“您该不会是也想去听听罢?”
  “可以么?”我冲他眨眼笑道。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做一副早已猜到的表情,再望向我时,顽皮的冲我做了鬼脸。我们相视而笑,笑过之后策马向维扬书院而去。
  我曾听闻慎斋先生讲学时的盛况,然而及至到了维扬书院,才明白适才路边听到的那句“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当真不是虚言。
  围坐和站立的人已把书院挤得满满当当,连门口都倚靠了不少人,我大略望过去,来听讲学者不仅有文士秀才,还有老者稚童,亦不乏贩夫走卒,足见慎斋先生在民间之影响力。
  成若愚这年五十四岁,虬须长髯,颇有威仪,观其服饰清净朴素,仪态端方恭肃。他今日讲的是《孟子》开篇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见孟子曰,不远千里来,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
  他稍作停顿而后道,“此开篇看似讲人人皆知之仁义,实则大有深意。几千年日月盈亏,世人最重仍脱不了一个利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百姓为利,盖为其生计;官员趋利,则为其贪渎;若一国之君言必称利,则国危矣。而今朝廷派宦臣四下征收商税,矿税,便是逐利之举。商税非困商也,实困民也。商贵买绝不贱卖,民间物物皆贵,皆由于商算税钱之故。”
  他此言一出,底下闻者皆有所感,有人立时大声附和他的言论,有人交头接耳态度模糊,也有人摇头反问道,“先生这是反对朝廷的征税之举了?”
  他慨然回复,“君主逐利而罔顾民生,此恶政人人皆可反对。”
  有人应声阻止道,“先生讲经义就罢了,何苦言必论及时政,若被有心的人听去,怕是对先生不利,先生还是专注讲书罢。”
  成若愚抚须摆首,朗声道,“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
  阿升轻轻拉着我的袖子低声问道,“大人,他这话什么意思?”
  我轻声告诉他,“他是说,为官时,志向不在于辅佐君主;为封疆大吏时,志向不在于造福百姓;住在水边林下为退隐之人,志向又不关注世情风俗的道德取向。君子是不会屑于做这样的人的。”
  听他如此回答,人群中已不少人击掌赞叹,有人随即问道,“先生认为眼下朝廷最大的弊政是什么呢?”
  “朝廷遣内廷宦臣收取商税和矿税便是最大的弊政。夺民之财,非生财之道也;生财之道,生之,节之,两端而已。遣宦臣,沿途扰民征税,得财方止。圣心岂能安稳?且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皇上爱珠玉,人亦爱温饱;皇上爱万世,人亦恋妻孥。朝廷不能以一己之私而致天下戡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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