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全集Zei8.net》第49/85页


  他稍作停顿,再扬声道,“愚以为,朝廷应广开言路,使得不同的声音能够传到陛下耳中,而不至于被身边小人蒙蔽;且国朝应该吸取历朝历代之经验,杜绝宦官干政,立国之初时,那块禁内臣预政的牌匾如今还在,本朝却已经有权倾朝野的宦臣。祖宗之训,实不该或忘。而为宦臣挑唆之收取商税,矿税等恶政更应该废止。还富于民,藏富于民,才是万乘之国应遵循的治国之道。”
  此言罢,有人轰然叫好,也有人相顾而失色。正当众人喧哗议论之时,却听阿升在我身边高声问道,“朝廷派遣宦臣收税,难道不该么?国朝商税一向低于农税,而商业获利却比农业多了不知几倍,难道赚了钱而不给国家纳税就是合理的么?还是先生认为农人是最可以被压榨的?怎么不见有人为农人鸣不平,却为商人奔走呼号的?
  先生反对宦臣去收税,请问那些宦臣有什么不当之举么?是扰民了?还是为祸一方了?若真有,也应有地方官员出面惩治,难道因为其是内廷派遣的,官员就忌惮不成?真如此的话,也是官员自己失德,罔顾圣恩,不计民生,这样的官员就该撤职。所以先生不必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在那些宦臣身上,他们不过是替陛下,替朝廷办差罢了。”
  我没料到阿升会突然出言反驳成若愚,亦不免有些讶异。此时书院中人纷纷好奇转顾阿升,也有人听了他的话频频颌首。
  成若愚从容回道,“自古宦臣奸狡贪酷,昔东汉西邸聚钱,中??肆虐之祸未远矣,本朝正应当以史为鉴,防患未然。”
  “防患未然?先生的意思是宦臣敛财为祸还尚未发生了?”阿升昂首追问道。
  “以史为鉴,不需事事都发生才知晓。宦臣乃是皇家奴仆,为利之一字邀宠献媚毫无节制,历古至今概如此。”
  阿升哼了一声,挑眉冷笑道,“先生已回答我了,原来你所虑之事确是尚未发生。先生说不需发生亦可预判结果,将罪责都归在宦臣身上,请问先生,这罪责算不算莫须有呢?”
  成若愚当即愣怔了一下,这莫须有三个字如同置地惊雷一般,在书院众人间轰然炸开,人群开始交头接耳,议论之声此起彼伏。
  有人高声质问阿升道,“哪里来的小子,如此无礼!竟像是为那些阉宦说话,莫不是南京十二监派来的?”
  人群中立刻有人应声起哄,纷纷说阿升是南京派来监视书院和先生讲学的,又有人说他面白清秀看上去就像是个内宦,更有几个好事者慢慢逼近阿升,要同他理论一番。
  “果然是宦臣混进来的奸细!把他轰出去。”
  “这些阉宦无孔不入,连书院都不放过,怕是要怂恿皇上禁了对他们不利的言论。”
  “包藏祸心,人人得而诛之。”
  他们步步紧逼,迫的阿升连连倒退。
  我将阿升揽在身后高声道,“君子矜而不争,和而不同。诸位在此听慎斋先生讲学,想必都是心慕此道,若围攻一个持不同意见之人,岂非有违圣贤之训?相信先生亦不欲看到诸位与人争斗,偏私一己之见。”
  众人目光又都转顾我,因一时难以猜测出我的身份,皆狐疑的上下打量起我来。
  成若愚此时挥手示意众人安静,问我道,“愚所言确为一家之言,一己之见。愚愿聆听先生不同之高论,可否赐教?”
  我微微欠身颌首道,“不敢,先生客气。在下对先生不与民争利之说亦深感赞同。然而在下以为,此刻尚不是藏富于民的好时机。
  国朝四邻不宁,西北,辽东,屡有外敌侵扰边境。先帝怜边境百姓长期被外敌虏掠,故多次筑防长城关隘,屯田驻军以防御。却因边防经费不足,又不能增加农田赋税,故才要增收商税和矿税,以充裕朝廷之收入。
  如先生所说将此二税废止,那么对内则使国库空虚,对外则使边防费用缺乏,守卫边疆的兵士挨饿受冻,朝廷用什么去供给他们?彼时虽能藏富于民,可外祸一起,如何抵抗?国力衰败,朝廷不能保护百姓,百姓的财富便会成为被掳掠的对象。
  如今陛下施此政,正是防患边疆战事起,百姓辛苦积累的财富被劫掠一空。然在座诸位怕是难有身披铠甲、手执刀箭到边境去抗击外敌的志气,却又想废除朝廷征税,破坏边防军费供应,损害朝廷用兵之计,实无忧虑边境安危之心。故在下以为,此想法实在有欠妥当。”
  我说完这番话,见成若愚与众人皆沉思不语,我又缓缓说道,“先生言自古宦臣皆贪渎,却是不假。但若非朝中百官皆出于私心不肯征税两税,陛下又何用倚靠宦臣?在下以为,当今陛下乃英明圣主,断不会重蹈历代宦官乱政之惨祸。先生和在座诸位,与其只着眼于宦臣是否参与朝政,倒不如多为陛下和朝廷思虑,如何能解决外患内忧,而后使民富国强,永保万民安康。”
  成若愚此时深深蹙眉着意的看了我两眼。我见众人还都在愕然回味我的话,遂向成若愚拱手道,“在下一番妄言,有辱先生清听之处,还望恕罪。在下不敢打扰先生讲学,请先生继续罢。”
  我已将要说的话说完,遂向他欠身一揖,示意阿升一道走出了书院,出了大门,耳听书院中喧哗声渐止,慎斋先生大约要重新讲读经义了。
  我上马准备离去,身后忽然传来成若愚请我留步的声音。我下马回首,果然是他追了出来,他蹙眉看了我良久,终于开口问道,“请问先生可是姓周?”
  我对他颌首道是,并没有丝毫犹豫。他了然一笑,对我相邀道,“今日匆匆一会,尚有许多未尽之言。周先生若不弃,愚请先生明日未时来书院一聚,畅谈一番。不知先生可否赏光?”
  “能得慎斋先生相邀,是在下的荣幸。”我欠身应了他的明日之约。我们相视之际,他对我微微一笑,而我亦看到了他的笑意中始终都有着一味谨慎与提防。

  第七十九章 一顾功成

  翌日未时,我应邀来至维扬书院,成若愚的家童将我引至后院一处幽静之地。
  我方知书院尚有如此雅致的一片开阔地,但见水竹幽茂,松桂香菊,敷纡缭绕。青松与山石之间,有一素朴之井亭,成若愚在亭中等候我,见到我,便起身相迎。
  落座后,他令一名侍童摆设香案,安置好茶炉。另一侍童取了茶具,汲取井中清泉,碾碎茶末,烧沸泉水。当水呈蟹眼时便注入茶瓯中点茶。待茶叶泡好后,分置于两只兔毫盏之中。
  他微眯着双眼,对我举盏道,“愚不喜饮酒,常谓酒乃饱食而无为之物,平素惟好饮茶。周先生于内廷久侍茶道,想必对此物也深有研究。”
  我含笑摆首。他一顿,继续道,“愚观周先生,亦是风雅而具才情之人,怎么会只眼盯着一个利字不放,而忘记圣人之仁教呢?”
  “那么先生朴素而无所求,又为何会愿意充当官商之代言,为他们的利益奔走呼吁呢?”我笑着应他。
  他抚须轻笑,沉吟片刻道,“当今陛下,锐意改革,果然不愿做守成之主。愚当日曾劝先帝不可废弃长幼之序,可惜先帝并没有听进去啊。”
  我微笑劝他道,“天下之主,有能者居之。先生若这样想,也许会释然一些。”
  他当即摆首,“所谓国本,关乎社稷天下,不可动摇。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谓之国本。君主不在于能或者贤,君若不贤不能,那么还有宰执,有内阁,有群臣辅佐。而今这些人,陛下怕是一个都信不过了罢。所以,天下大事便都落在了周先生身上。”
  “元承不敢做此想,亦不敢做此事。请先生相信,陛下不是一个会为奸佞小人所蛊惑的君主。”我望着他的眼睛,真诚言道。
  他亦回视我,肃然问道,“那么周先生你呢?愚今日请你到此,便是想听你一句实话。你回京之日,会不会怂恿陛下查封愚讲学之书院,甚至禁天下讲学之所,禁所有对你不利之言论?”
  闻言,我始知他心中所虑之事,遂郑重向他告知我的想法,“先生请放心,元承绝不会这么做。元承明白君子和而不同的道理,如果因为先生言论反对我,便令行禁止,天下人将因此以为这是对讲学的惩戒,从此闭口不谈圣贤之道,国家正气便会因此消耗。何况先生应该知道,陛下并非始皇,绝不会做焚书坑儒这类事。”
  他见我说的真诚,亦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只淡淡一笑,复请我饮茶。
  半晌他指着兔毫盏道,“周先生点茶的技艺想必很高妙罢?”
  我回答,“惭愧,国朝如今不尚团茶,内廷供奉的也多为散茶。故元承对此道甚为生疏。”
  他笑而不语,想了一会,捻须道,“愚与周先生今日之论,正似北宋司马光与王安石之争,都是为一个利字。既然彼此都说不赢对方,不如我们也来仿效古人,斗试一番茶艺如何?”
  斗茶是唐宋时期流行的雅玩方式,尤以宋人最好此道,上至皇帝公卿,下至士大夫,斗茶之风盛极一时。想必当年王安石或是司马光亦精于此罢。
  他召来童子,将银茶碾,银茶匙,锡汤瓶并建州龙团胜雪茶一一设下。
  我无奈,只得全力应战,屏心静气令心目之中唯有茶事。我用茶碾细筛团茶,又温过茶盏,耳中专注的听着汤瓶中煮水的声音。待瓶中水煎熟,我以小勺舀取茶末,在盏中调做膏状,然后执起汤瓶沿盏壁注汤。一边注汤,一边用茶匙击拂。
  茶谱云,茶匙要重,击拂有力。故我击拂时在手上又多加了一份力,少顷即有白色乳花浮于汤面,渐渐泡沫浓郁,如疏星淡月;第二拂,以银匙击于汤心,随后汤中如奔涛溅沫,细看其花,有如碧潭之上浮青萍,又似晴天爽朗之上浮云鳞然。
  而斗茶所重,不仅在于乳花,更在于乳花泛盏之久,此即谓之咬盏。斗茶胜负便取决于谁的盏中乳花持续时间久,花散而先露出水痕者便算输了。
  我此时忽然起了个念头,想在汤花中点出一枝细竹。此前点茶时候偶尔戏玩过,究竟成与不成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全当一试好了,于是便在注汤结束时随着最后一拂,手势微微轻扬,汤中立时现出一弯翠竹,纤巧如画。
  不过须臾的功夫,乳花中的竹子形状便消散开去。我见成若愚也停下了击拂,便安静的观看两只茶盏当中的乳花,等候结果。
  过了一会儿功夫,我的盏中乳花渐渐变淡,泡沫不断的破灭,慢慢露出了第一道水痕。
  我随即笑道,“先生技艺纯熟,元承输了。”
  他摆首,温和的说着,“你的茶百戏做的精妙,我适才见你似乎是无心为之,偶然起了个念头随性做的。随手勾勒却能达到别人练习很久都没法企及的境地,可见你是个心静的人。”
  他注视我,露出和煦的笑意,又道,“你和我想象的不同,年轻却不骄躁,得志而不狂傲,确有君子之风。希望你能守住我们的君子之约,也希望日后你实现了目标,还能记得还利于民这四个字。”
  我起身,整理了衣衫,向他端正的行揖手礼,在我未能兑现承诺之前,我也只能以此礼向他表达我的诚意。
  这年的冬至,我回到了禁城。孙泽淳亲自与东华门处迎接我,他一见我就笑道,“可算把你盼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啊,这内廷的事都交办在我一人身上,累都累死了。这下好了,我可算能过个踏实年了。”
  我一壁走,一壁开他玩笑,“你是能者多劳,我回来也不济事,还得仰仗你才行。”
  “你可别这么说,我担不起。哎,话说都这会儿了,各处的炭敬也都送进来了,有好几个都是送到我这儿,却是指名要给你的,托我送到你那儿,怎么着啊?今年还是不要?”他微一叹气劝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这些人毛病是断不了的,只要你周掌印得陛下宠,他们不管你收不收也得把这些东西预备好。你也是,赏他们个面子又能如何?东西可以收下,至于办事那就看老子心情不就完了嘛。”
  我冲他笑笑,尚未接话,他又颇神秘的低声说,“这阵子去你家送东西的人可不少,可惜也都没进去门儿。你家规够严的,把个阿娇调理的这么规矩。”
  我蓦地想起白玉,又有半年未见过她了,遂暗自提醒自己下次出宫之时一定要去看看她。
  “那些东西你究竟要是不要?别的也罢了,有一帧杨风的韭花帖,我瞧着颇真,你也没兴趣不成?”他语气中带着某种隐秘的兴奋,低声问我。
  号称天下第五大行书的韭花贴,我只在宋人宣和书谱中读到过对它的评价。怀着好奇,我问他,“这又是谁送的?”
  他呵呵一笑,缓缓讲述,“南京刑部主事钱之浩,他在任上七年了,想求个京里六部的缺。这对你,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么?”
  我转顾他,笑答,“这话你也对钱之浩说了罢?我没记错的话,你哥哥年前调了南京刑部,正在钱之浩手下当差。你倒是不忘了给你兄长铺路。”
  他一晒,忙道,“咳,你就非得事事都这么明白不成?俗话说难得糊涂,装个傻乐得大家都自在不好么?”顿了一下,他转而用推心置腹的语气又道,“如今你什么都不缺,又圣恩正隆,还不趁这会儿在朝中多安排些自己的人,就是日后有个变故,也有人替你说话不是?再者说了,你跟钱,总没仇罢?”
  我笑而不语。他见状着急的催问,“那帖子可是好东西,市值怕是得有五千两,你又好这些何苦拒绝呢?钱之浩也不过要个三四品的官,你就当动动嘴皮子的事儿。你也知道,我与你不同,尚有亲戚需要照拂,你就当可怜我这点心思。哎,想当年咱们一处玩耍的时候,我可没亏待过你,举凡有人欺负你,我可是挡在前头的。如今当作你还我人情总行了罢?说了这半日了,你倒是收不收,给句明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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