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全集Zei8.net》第78/85页


  外面一阵秋风起,有沙沙的落叶声,天色凝暗,似有一场秋雨将至。明晨起,又会是凄凉一片秋声。
  “母亲!我要见母亲!”公主的呼喊声自殿外传来,夹在如豆般的雨声里,分外凄厉,“你说我没有人子之孝,人臣之礼。可是周元承呢?你被他迷惑至斯,连亲生的女儿都想要罢黜,要我怎能不心寒?母亲,你不能留着这个阉人,他会害你一世英明尽毁,让你万世为后人诟病……”
  这一声声的话语似秋风无情,抽打在我心上,句句宛如利刃。
  “你为他已杀了外祖,毁了父亲,现在他连我都不放过了,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屠尽你的亲人么?昔年张易之,张昌宗为武后宠,专权跋扈,太子李显长子李重润私下议论二张,张易之便怂恿武后将其处死,如今这男宠之祸又要再度倾覆李氏家族了么?母亲,你清醒的看看,朝堂之上有多少人要你将这个阉人处死,你可以杀了这些人,可是你杀不尽天下人。”
  雨声更密了,我站起来,膝盖传来的阵阵痛楚让我不由自主的晃了一下,我走出暖阁,示意内侍打开殿门。
  羊角宫灯照得殿前透亮清晰,公主只身站立在潇潇秋雨里,昂首怒视我。
  “又是你!母亲呢?她为什么不见我?还是她要你来告诉我,她要为了你,杀了我?”
  我站在廊下看着雨水如帘,从屋檐处流淌下来汇聚在殿前阶壁上,灯光点点映在水波中心,发出一抹不带温度的光晕,如同此际的天地,此刻的心绪,孤寒凄迷。
  “公主回去罢,陛下已休息了。”我说,然后对她许下一个她想要的承诺,无论她信与不信,“陛下不是武后,臣也不是张氏兄弟。公主尽可放心,陛下从来没有动过易储的念头。”
  她忖度着我的话,继而扬首看着我,似一只骄傲的孔雀,“周元承,无论你是与不是,这个名声已经担定了。只要你在母亲身边一天,这样的传闻就永远不会停止。而你也一定不会善终。我会等着看,看你如何身死,死后为万世所唾弃。”
  说完,她霍然转身,几近飞奔而去。
  我默然站立了一阵,直待她跑远,才缓缓前行,走到那漫天风雨里。
  腿上持续不断的疼痛已令人麻木,尚不及满身满心的疲惫来的锐利,灰蒙蒙的雨雾里,我恍惚看到一片秀丽山峦,一湖凝碧春水,她依稀仿佛的身影独立于苍茫烟水间。
  那是她对我说过的誓言,江南也好,踏遍万里河山也好,寻一处桃源安身立命也好……这些都是当日她亲口许诺,可惜她是一个帝王,这些于她,都是向往而不可得。
  于我,则只是一个误入桃花源,醒来再也寻觅不得的梦境,一个至为美丽的错误。
  那普惠万物的灿烂春光终究与我无关,属于我的,还是这萧瑟秋风下,无边的风雨。
  此后一连数日,我都避在南书房整理过去勘误的史书文稿,不再去西暖阁批阅奏疏,见到她时,我们也有默契的闭口不谈政事和有关于公主的任何消息。
  一日上午,朝罢后,我将那些文稿分类好,准备订成册拿去经厂。有内侍进来通报,刚刚卸任的都御史赵循携他的门生,都察院新任右佥都御史沈士耕在书房外要求见我。
  我心中一凛,连忙放下文稿出去。一眼便看到被沈士耕搀扶着犹自颤巍巍的赵循,他已近七十,鬓发如霜,枯瘦的脸上沟壑纵横,额头处的伤势还未痊愈,露出一段狰狞的伤口。
  我向他长揖,站直身子时,觉得两道锐利如剑的目光落在我脸上,令我几乎不敢抬首。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向我身后,“请问周掌印,你每日不在御前伺候,躲在陛下的书房做什么?”
  我未料到他这般发问,一时语塞,垂目回答,“元承……为陛下整理书籍……”
  “满口谎言!你镇日躲在御书房中编修史书,你以为瞒得过所有人么?”他打断我,勃然怒道,“似你这般只知喻于利的小人,为求陛下宠信,不牺违祖制,派遣阉竖四处横征暴敛,利用天下公器为你个人争权逐利……你这样的人去修史,焉能做到秉笔直书,公平正气?莫非你还想借修史为尔等阉竖翻案,掩盖你们篡权窃国的行径?”
  听着他咄咄逼人的喝问,我垂首不语,心中纷乱,脚下不由得后退数步,膝上的一阵剧痛令我站立不稳。
  他身子向前倾着,疾问,“你枉读圣贤书,行的都是卑劣之事。我且问你,若你还有半点礼仪廉耻之心,便诚实答我,你要破坏朝纲,离间陛下母女到几时才肯干休?”
  “赵大人……”我艰难开口。
  他断然挥袖,“不敢,我已致仕,当不得这称呼。”
  我惶然无措,咽下喉中艰涩,再度开口,断断续续道,“赵先生,元承不敢离间陛下与公主,干政一事确是元承有罪……元承从即日起再不涉政事,只做…陛下身边一个服侍的内臣,请先生相信元承。”
  我对他一揖到地,他冷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巧言令色!你若有自知之明,悔改之意,就应即刻向陛下请罪,辞去司礼监掌印之职,请旨贬黜外放,远离京畿之地。难道你竟还心存侥幸,以为陛下能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不顾世人悠悠之口么?”
  “如此,或可留你一条性命。”他坦言再道。
  我慢慢起身,垂首站立,这个念头我也曾动过,但每念及此,我都尽量逃避思绪告诉自己,也许还有办法,也许尚未到不得不离开之时。
  赵循说的对,我原来一直都在心存侥幸,贪恋那本不该属于我的明媚春光。

  第一百一十四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

  思绪渐渐淡去,浑身的力气也仿佛散掉一般,我默然呆立,没有勇气亲口回答赵循的问题。
  他见我不语,以为我不允他的建议,怒叱道,“竖子,尔祸国之罪,虽百代千秋亦不容诛!”
  说罢,他挣脱沈士耕的手,欲离去,却一个站立不稳竟向前扑来。我登时回过神,急忙上前扶住他。他一阵喘息,待气息平稳后,怒目瞪视我良久,用力甩开我的手臂,拂袖转身而去。
  那两道目眦欲裂的瞪视,似两记劈面甩下的耳光,让我再度垂目,连连后退。
  “周掌印,先生年事已高,性情耿直,有得罪之处,还望周掌印海涵。”沈士耕对我拱手言道,应是希望我不要对赵循怀恨报复。
  我应以苦笑,摆首道,“不敢,赵先生句句良言,元承受教。请沈大人代为转告先生,元承自当遵从先生教诲,请旨贬黜外放。”
  “周掌印是聪明人,这是明智之举。也是成全你与陛下君臣之义最好的方式。”他许是不大相信我的话,又以温和的方式劝道,“掌印博古通今,遍阅史籍,应该知道帝王功在当下,名在千秋。没有一个君王不希望留下一代圣主的美誉,为后世钦敬。这便如同文人入仕,皆希望能够位极人臣,青史留名是一个道理。然而从古到今,史书是由文臣士子们写就的,却没有哪一个帝王得罪了天下士绅,还能得享明君的称号。掌印一生深受君王之恩,自然不希望因己之过,令陛下为后世歪曲,得到不该得的骂名。”
  我默默的听完,对他颌首,一揖道,“是,大人的意思,元承明白。元承定会遵守诺言。”
  待他们都离去,院中又只剩下我一个人。腿上的疼痛,让我第一次感觉这种单调乏味的痛感是那般让人难以忍受。也许是因为心不够痛罢,只有麻木和空虚。
  书案上是我刚刚整理的文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它的命运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下意识的摩挲着这些自己写下的字迹,轻声在心中对它们说对不起。
  我知道,自己此生不可能跻身文人士子之列,亦无位极人臣的渴望,惟愿能为心中真正喜欢的事做一点点努力,借此若能成就我内心的希冀,也算是得偿所愿。然而沈士耕的话让我清楚的明白,这些也不过是我的奢望,它们早就和我无缘了,我原本能做的就只是一个宦臣,若是做得不算太坏,也许还能为史官所载,出现在魏史某一卷记录宦者的内容里,名字后面,寥寥数语,一生已被勾勒完毕。
  牵动嘴角,大约是一丝苦笑,那样的结局于我,也已不可求了。我收拾起这些文稿,慢慢的走回乾清门。
  晚间陪陛下闲话了一阵,她精神依旧不大好,我看着她躺下闭目欲睡去,才轻轻地离开。
  回到房中,了无困意,我整理了一下思路,想着如何向她请旨,还有尚未交代的人和事,尤其是阿升,我承诺过他,要护他周全,那么就应该为他寻一处安稳的所在。
  我展开两封空白的奏折,凝神之后,开始写下那些决定我未来命运的文字。
  半个月后,来自宁王府的奏折引起了陛下的注意,她怀疑的看着我,问,“怎么蕴宪忽然想起调阿升去王府?他知道阿升是你身边人,你一向离不开他的。”
  我正为她煮女儿茶以消食,便随意答道,“哪有离不开一说。阿升年纪不小了,难得殿下看得上他,出去历练一下也是好事。”
  “是不是你和蕴宪说了什么?”她是那么聪明,直切要害,“莫非你怕因你之故,日后连累阿升?”
  我笑道,“不过是调任一段时间,又不是不回来了。我是嫌他最近越发的聒噪了,打发出去好过些安静日子。且他跟着我,总是一副被惯坏了的样子,口没遮拦,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出去待几年,长些见识只怕还好些。”
  她再问,我却只坚持是为阿升好,过些日子想他了,我自然会求宁王再放他回来。她见我这般说,便不再追问,颌首同意了。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长舒了一口气。阿升却不依不饶的捧着旨意来找我,“这是怎么回事?突然间调我去宁王府?大人事先知道这事么?”
  “这是殿下的意思,我从何得知。说起来我都不知道你何时投了殿下的眼缘。”我浮起一丝笑意回答他。
  他闷闷的坐下,想了半天,道,“我不想去。我不想离开您。”
  我用微笑掩盖心里满溢的苦涩,“你以为去了就不用回来了?阿升,你不是一直喜欢江南么?去住上些日子罢,回来给我讲讲那里的风物人情。我如今也不方便出去了,倒是很怀念曾经那些自在的日子。就当是为我看看罢。”
  “可是……我是您的人啊,说好要跟您一辈子的。”他皱着眉,不甘又不舍得样子,看得我一阵难过。
  “一辈子长着呢,也不挣这一时。”我宽慰他,低首轻叹,“何况,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我只在心里说着,说给自己听。
  这一次,轮到我为阿升收拾行装了。我将历年的俸银兑了银票,给了他一部分,他百般推辞不要,奈何我提道他还要安置樊依,他想了想,才接过银票,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大人给我些您日常写的字罢,回头我闲了照着临,等您再见的我时候,一准儿让您夸我大有进步。”他忽然笑着提出这个要求。
  我一怔,想到了那些文稿,也许可以给它们找个去处,于是悉数拿给他,笑着叮嘱,“这是我编写着玩的,纯为了打发时间。可不许给别人看。”
  他讷讷的点头,若有所思,但终究还是没再问我,那些我也不愿回答的问题。
  收拾好东西,他又说了会儿让我多珍重身体的话,嘱咐我天阴的时候一定要烧些炭火,千万不能再受了风寒。我一一答应。
  翌日,天气晴好,我送他至东华门处,那里已备好了马车,带他去通州码头。
  真到临别这一刻,我才知道何谓不舍,心底涩涩的,却也不敢表露出来。这已是我,不知第几次送别故人了。从前是看着他们远行天涯,留我在这座孤城之中。不久之后,我也要离开此地了。
  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然而人生如逆旅,谁不是行人。
  我看着阿升的车一点点移出我的视线,直至再也望不到。有些后悔没有让他再叫我一声哥哥,那曾经让我感觉温暖的两个字,就留在心底罢。我笑笑,若是送别做得太彻底,他一定又会有所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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