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臣记全集Zei8.net》第79/85页


  我缓步朝内廷走去,在通往内廷的夹道里,倏忽一阵秋风起,身上的公服被穿得猎猎作响。一瞬间往事流转,记起我曾经站在这里等候,还是楚国公主的她。那时候的我,面对她总会有一丝忐忑,一点不安,几分不知所措,青涩茫然。那天,陪着我一起等候还有孙泽淳,我们愉快的谈笑,他总是不忘对我讲那句,苟富贵毋相忘。
  秋意渐浓,上林苑中的菊花也有些谢了。春日赏樱,夏日有芙蕖,金桂飘落之后,便可以等待梅苑绽放的素梅。可惜明年的好春光,我不能再陪她去看灿若云霞一般的菊樱了。我下意识的抚着那盛放过玉石棋盘的石桌,那一次与她对弈时,她眉梢眼角皆是笑,小小一颗梨涡若隐若现,她笑着说,天下不爱钱之人,唯朕之元承耳。原来那么久以前,她就已知晓我的心意。
  心中一痛,眼里竟有些泪水,我举目远眺,尽量蔽去眼角的潮湿。远处飘来一阵轻柔的歌声,细细听去,是教坊司在练习新的歌曲,她们唱的千回百转:黄菊开时伤聚散,曾记花前,共说深深愿。重见金英人未见,相思一夜天涯远。罗带同心闲结遍,带易成双,人恨成双晚。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
  曾记花前,共说深深愿……几百年前的词中早已写过了,分毫不差,那花,那愿……
  我心中猛地一跳,当即转身向东华门处奔去,一路上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再去看看那院中的花,那廊下的燕,她倚过的梧桐,还有那座含了我名字的承明殿。
  东华门的侍卫见我去而复返,有一瞬的惊讶,听我吩咐备马更是有些诧异。我迅速跳上他牵来的马,匆匆撇下一句,“去养心殿传话,我去西苑取些东西就回来。”之后便朝西苑驰去。
  太液池金光摇曳,三秋桂子落花成荫,然而这些都不及承明殿旁,我曾住过的小院里那段绮丽的风光。
  我缓缓地走着,推开院门,竟有些近乡情怯,再寻回当日的位置拾阶坐下,可惜此时没有晴空护玉盘,也没有金风玉露一相逢,佳人不在侧,惟有影孤单。
  那是我一生里最好的时光,当时只道是伊始,以为将来总会有许多把酒赏月,闲话西窗的日子,却忘记了那些如诗的岁月,那深深相知的人,都注定与我今生无缘相亲。
  要见无因见,拼了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我已然回不了头了,岁月悠长,往后的时光,我会在回忆她的微笑,回想她的轻言细语,回味她对我的柔肠百转中度过。春山花动,夏夜莲香,秋风落木,冬雪琼枝,我再也无法感受这些景致的妩媚可爱,因为她,不会再来我身边。

  第一百一十五章 情知此后来无计

  我亲自去内阁取了当日的奏疏,再将自己写好的那本夹在其间,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我做的不禁颤栗手抖,真是令人无奈。
  她一本本的看,一点点的批。那些奏本长的都一样,我坐在稍远的地方,无从分辨哪一本才是我写的。
  “你今儿怎么想起去西苑了?”她抬起头笑问我。
  我眉间一跳,屏气答她,“忽然想去看看,承明殿屋檐下的燕巢还在不在。临时起意,忘记告诉你,是我的错。”
  “哪有什么错?你心思就是巧。不过何时变的这么任性了,倒不像你。”她不以为忤,总是能找到理由夸赞我。
  我心里微觉有些甜,想了想再道,“承明殿的匾额,我写好了。就放在我房中的书架上,你不是说想换么……若你觉得写得还能看,随时都可以换。”
  “你明儿拿来给我不就行了。有什么不好的,你写得还能差到哪儿去。”说话间,她已换了几本奏疏。
  我只觉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然后又落下去,紧盯着她的面色,我想自己此刻的脸色应该是一片苍白。
  我坐立不安,却不能令她看出来,遂起身去给她倒茶。她今日沏的是阳羡茶。往事又倏忽而至,想到那个共听漏声长的夜晚,倘若时光能倒流,哪怕再让我经历一次那些不堪,绝望,彷徨,难过……我都愿意,只要能换取一日在她身边的陪伴。
  啪的一声,是她合上奏疏的声音,我心跳起伏,听身后的她问道,“你为什么去西苑?”
  我听着自己失控的心跳声,深深的呼气,最为忐忑的等待已经过去了,接下来我应该可以从容面对。
  我转身,迎着她探寻的目光,回答,“去看廊间燕子,因为我知道明春时,我已不能再见到它。”
  她目光如秋水,清澈宁静,没有一星我猜测想过的怒火,她平静与我对视着,“你想去南京,可是我不会放你走。”
  “那么我就再请旨,直到你准了为止。”印象里,我从来没有这么绝决的和她对话过。
  她沉吟了一阵,有些茫然的问,“你不是说会一直陪着我么?”
  这一句话令我心如刀绞,我吸气让自己的唇不再颤抖,之后含笑平静作答,“我是说过。可是后来发现,我陪在你身边,会令太多人不满意。那些人都是对于你来说,至为重要的人,你不能离开他们,但是可以离开我。”
  她迅速摇头,“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不用担心,他们已被我压下去了,不会再闹了。还有蕴宜,你是不是顾虑我和她的关系,她是我的女儿,若是她想要这个位置就不敢忤逆我……”
  我第一次摆手打断她的话,然后一字一句慢慢的说,“我不是担心这些。我是怕了,也累了。眼下有你在,公主尚且不能容我,何况以后?我不想死得全无尊严,更不想连求死得权利都被剥夺。这些我不敢想,从前我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但是后来听了她那些话,我知道还是会怕。我不怪她,也不是要你去怪她,这些于她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但是我至少能躲得掉,倘若我走了,隔上三年五载公主可能就忘了我这个人,等到日后那一天,她更加不会记起我,那么我便可以平安终老了。所以我求你,放我走罢,就当是可怜我,成全我后半生的宁静。”
  她怔怔地听着,初时不发一言,然后她想着我的话,大约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不信我么?我说过会护着你的,至少我说过这话以后,从来没有食言过啊?”
  最难挨的时刻已经过去,我从容的应她,“有人弹劾我,你就罢他官,再不然就杀了他。那么一群人呢?你杀的完么?公主是你的女儿,大魏唯一的继承人,真有一天要你,在她和我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选我么?”
  她忽然瞪大了眼睛看我,我并不想听这个问题的答案,接着说,“我不能奢望你会为我,做太多有违纲纪之事。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我尚有自知之明。”
  “你还是不信我,”她轻轻的笑了,“你总觉得我会是李三郎那样的人,为了江山,那些山盟海誓都可以抛得下。”
  “这没什么错!皇帝本来就是肩负天下的人,而不是承载某个情爱誓言的普通男女。你受了世人敬仰,四方朝贺,享受着你的子民供养,怎么可能在他们需要你的时候,只选择一段虚无缥缈的情感。李三郎和杨玉环尚且有十多年夫妻情,我自问比不了,我们,没有那般深刻的感情。”我一口气说完,然后安静的聆听内心滴血的声音。
  “你说的都对,可是你不是我。”她再笑,冷静的叹息,“说了这么多,你是心意已决?”
  我郑重的颌首,“是,我一定要离开。”
  “如果我从宗室里选一个孩子,立为嗣子呢?”她笑着问我,好像这是件极为普通的事。
  我举目叹息,连连摇头,“那我就更加要走!我无法承受你为我,做这些事。你已因为我,贬黜了你的丈夫,你的姐姐是因为我……还有你的母亲……如果再加上你女儿……我没办法面对。我周元承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内臣,何德何能蒙你错爱至斯,我实在不敢再领受。”
  漫长的沉默,她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我,之后浅浅一笑,“知道了,你还是为了我。什么你累了,你怕了,你不敢,你不能。都是托辞。周元承,你是为了成就我的名声。你这个人,什么时候能自私一回呢?”
  被她轻描淡写的击中心事,我突然感到一阵空洞和乏力,她总归那么明白我的心思,又何必我再说呢。
  “可是这样的你,真令我喜欢。”她笑得真挚,双眸闪亮,“我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为了情字可以要生要死。而且你说的很对,皇帝是不能太任性。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还是你。我试图用皇帝的身份维护你,其实是把你凌驾于更危险的绝壁,让你承受那么多人的嫉妒攻击。这是我最无奈之处,哪怕是我亦不得不认命。”
  她蹙了蹙眉,眸心深处的亮光一暗,缓缓地跌落在脸颊上,“元承,我同意让你走。不是为了我的名声,而是为了我的承诺,保护你。”
  这伴着她泪水的,如此平静的一句话,让我陡然间明悉,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时光悠悠的无涯洪荒里,有这样一个人,懂得我完整的灵魂,因为有她的存在,我的生命得以圆满欢喜,不再有别的期待,只需感谢造化的神奇,半生的等待亦或是半生的零落,都让我觉得值得,心中唯有宁静平和。
  我无声的笑了出来,感受着眼角的泪水慢慢滑落。
  天授十八年十一月,陛下下诏,指我结党乱政,欺罔弄权,排摈正直,引用奸邪,本当置之重典,姑从轻发落。降为御马监奉御,南京闲住。
  我即将离开的前一晚,照例送她回寝殿,她却不松开我的手,一径挽着我进了殿中。随后她令所有人退去,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
  “秉烛夜谈,通宵达旦好不好?”她做出一副兴致颇高的样子。
  我点头同意,燃了一段沉水香,又沏了一小壶君山茶,摆在她面前。
  “以后没人给我点茶了,也没人给我梳头了。”她不无遗憾的感慨。
  我于是起身,道,“不如再为你梳一次。”
  她缓缓摇头,“你已梳了太多次了,该我为你梳了,我从前就想过,什么时候给你结一次发。”
  我心中一动,遂牵着她的手,走到镜前,拿掉束发的冠子,再将梳子递给她。
  我昨晚刚刚沐浴过,散下来的头发上还有青木香的味道,光洁的铜镜里映出我的面容,乌黑的眉和如漆烟墨一般的长发。
  她似乎也在着意的打量镜中的我,看得有些发怔,半晌才低眉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也算造物之精华灵秀了,这十多年过去,竟也没见你变老些,还是那样秀逸清雅。”
  我凝视镜中的她,对她温柔的笑着,她眉目间淡淡的清愁和婉丽妩媚的容颜也同样不曾有过变化。
  她轻柔的梳着我的发,一个从未做过此事的人,竟做的那般细致。我不禁笑起来,她手中一停,我于是起身,去几案上寻了一把她修建花木的小金剪子,剪下一缕头发,递给她。
  她将那一截头发拿着手中转着,眼里都是化不开的爱意,“天宝年间,杨贵妃因吃姐姐和李隆基的醋,被李隆基赶出宫去,她百般思念李三郎,托高力士带回去的就是一缕头发。你如今人还没走,就想要我思念你了。”
  我含笑应她,“当日贵妃曾言,她一身之物皆是皇帝所赐,唯有一缕青丝香润,曾对君镜里撩云。我又何尝不是,身外之物都是你给的,我也只有拿它送给你了。”
  “可她献完发就被接回宫了。所以说,这个寓意好。你日后还是得回来的。”她想着,幽幽地笑起来,“我可没想过让你一直在外头,你也说了,过了三年五载的,他们把你忘了,到时候我再接你回来。即便不忘,我们也能悄悄地,再不叫他们知道。你说可好?”
  我笑着点头,然而心里对于这个期许并不乐观,前路依然苍茫难觅归途。
  “可是我又有点怕,那时候你回来了,我老了可怎么办?”她蹙眉遗憾的道,“刹那芳华,红颜枯骨。你若见了苍老的我,还会不会喜欢?”
  我无语失笑,“那时我也老了,垂暮之年,耄耋之态,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我只问你,若是我鸡皮鹤发,你还会看着真心喜欢么?”她忽然对这个问题充满了执着。
  我认真的想着,脑海里开始浮现她衰老的容貌,之后认真的答,“世人皆爱皮相,我也不例外。可是,这幅色相能带给我的欢愉终究有限,我要的还是心里的满足,相知相守,和悦平静。”
  她似有所感,抓着我的手,有几分爱怜的说,“你,遗憾么?”
  如果说不,未免太不诚实了。“当然,我已尽量不让自己去想那个遗憾,但它一直都那里。不过就像一个未曾去过远方,不知道云蒸霞蔚的山峦究竟妙在何处的人一样,没有想象,无从知晓,也便没有向往了。这就是我的遗憾,此生也只能过这般井底之蛙,自欺欺人的生活了。”我说着,自嘲的对她笑笑。
  “那么你呢?可有遗憾?”我试探的问,内心也不知道期待什么样的答案。

当前:第79/85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