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20/48页


  淳懿公主见我出神,举着宫灯垂着眸子挑衅似地在我眼前晃了晃。
  “卑鄙!”我一挥手,将那盏花灯打落,抵着身后的墙试图站起来。
  宫灯落地,火焰从糊着的彩纸上烧了起来。她见状,有些惊慌地退后几步,连忙指着我,扭过头去吩咐侍卫道:“快把她按住!”她缓了口气,冷冷道:“将死之人,你们不必顾虑。”
  她刚说完,从后面上来两个侍卫,一把拎起我的肩,然后狠狠踢了一脚我的膝盖,我被他们按住,跪倒在地上。
  “我还有话与魏良娣说,你们先退下吧。”她顿了顿,“等等,先将她的手脚先绑上,我毕竟有着身孕,万一她发了疯又想害我可不好。”说着,那几个侍卫有将我的手脚用麻绳紧紧捆住,我试着挣扎了几下,可他们捆得太紧,我实在动弹不得。我被绑着跪不稳,侧着倒在了地上,脸紧贴着污浊的地面。
  铁门重重阖上,斗室的墙上插着两支火把,上头沾着的油霹雳啪哒地爆裂着,在这个压抑的斗室里显得无比突兀。
  淳懿公主走过来,用她那双缎地平针绣牡丹的鞋轻轻踢了踢我的脸,“魏雪阳,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我平静地望着她,讽刺地笑了笑,“你为了陷害我,不惜用你腹中的孩子做赌注,真的值么?”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淳懿公主咬牙切齿道,“你究竟给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他从猎宫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睡在我的身侧,可梦中念的却是你的名字!”
  我的心突然猛地一颤,刘崇明不是一直都喜欢淳懿公主的么?怎么会这样?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失控的夜晚,刘崇明伏在我的耳边,呜咽着对我说:“雪阳,我爱你,我只爱你。”然后我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决绝地告诉他,“你不配!”
  我摇了摇头,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淳懿公主扶着小腹,微微弯下腰来,用指甲轻轻刮着我的脸颊,“只可惜这样一张俏丽的脸蛋,很快就要化作枯骨了。你犯下的是命案,殿下就算再舍不得你,也只能留你到今日,这十五一过,他再怎么着也要给我交代才行!何况,他现在恨毒了你!退一万步,就算皇后与太后想插手此事,你可别忘了我身后还有整个南楚,不知皇上和太后是认为两国交好重要,还是你微不足道的性命重要?”
  我没有理她,直接问道:“荣娘是你杀的?!”
  “你不如到底下亲自去问她。”她冷笑了一声,犹豫了片刻,吐了口气,淡淡道:“既然你快死了,我也不妨告诉你。怪只怪她运气不好,听着了她不该听的东西。不过,我也没有对不住她,她曾想着害我,只是下手没我狠没我快罢了,也算是扯平了。不过你那忠仆万万没料到,她的死反而连累了你,倒她若是泉下有知,不知该作何感想,倒真是有趣极了!”说罢,淳懿公主捂着胸口大笑起来,笑声有些凌厉。
  “害你?”我有些吃惊,疑惑地问淳懿公主道。
  “你以为她请那薛氏来是安的什么好心么?我只是装作不知道,将计就计罢了。”淳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咳嗽了几声,掩了掩口鼻,“这屋子里的瘴气熏得我头疼,姐姐先告辞了,妹妹好生待着吧,毕竟时日也不多了。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写了封密函给皇兄,他会来给我主持公道。”她顿了顿,特意解释道:“我指的可不是霍时徽,我同母的皇兄是南楚的皇上。南楚的通牒今日已经抵北汉,你在劫难逃!”
  我看着她转身离去,逶迤的裙摆在地上沾了一层泥渍,可走到一半,她许是心里还不痛快,又回过头来。她的面目狰狞,衬着她惨白的脸色,如同厉鬼一般,咬着牙道:“待殿下登基,我便是皇后,我诞下的孩子便是太子,日后的天子,福泽延绵不息!谁还会记得太子殿下当年有过你这样一个良娣呢?只要能让你死,我付出再多代价也在所不惜!”她太过激动,说罢捂着胸口连着咳嗽了好几声,竟吐出一口血来,她也有些意外,盯着帕子上的血迹愣在原地呆滞了良久,外头的宫婢见状连忙将她扶出去。
  虽说孩子保住了,可落入那冰冷的湖水中,身子怕是伤得不轻。害了我害了自己,为了一个并不怎么爱她的男人,将自己变成这副模样,真的值得么?刘崇明如果登上大宝,宫廷中绝不会只有她一个女人。淳懿公主日后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的女人涌进宫闱,日子怕也是过得艰难。话说回来,她不过是个可怜人,我竟有些怜悯她。若是一定要面目可憎、心狠手辣踩着别人的尸骨才能活着,我想我宁可这样死去。至少我不会在午夜梦回之时,被噩梦缠绕,我活得坦荡,死得洒脱,用不着心虚。
  “砰”的一声,铁门重重关上,连带着刮起的风将火把吹灭,我的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一切再度归于沉寂。只是不同的是,我现在手脚被勒得生疼,再也不能和从前一样靠坐在墙角。心里更是不能平静。我实在没有料到,杀害荣娘的幕后真凶竟是淳懿公主。我也没有料到刘崇明会在梦里念着我的名字。他梦见我,怕也是个噩梦吧,我想着忽然笑起来。可我还没笑开,却不知怎的竟涌出泪来,眼泪顺着眼角流入鬓里。
  方才经淳懿公主那样一折腾,我有些疲乏了。我的脸贴在脏兮兮的地上,竟然也渐渐睡着了。只是在我半睡半醒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唤我,“良娣娘娘,良娣娘娘。”
  那像是妇人的声音,从那头门边传来,只是我听着有些耳生,完全想不出是谁。
  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身子挪到门边,我的脸贴着冰冷的铁门,问道:“你是谁?”
  “娘娘,奴婢是春宫的华娘。”这个华娘我对她还有些印象,是刘崇明身边的女官。
  “你来这做什么?”
  “娘娘放心,娘娘的冤屈皇后娘娘心里有数,她自会想法子救您出去的。”听到“皇后”这二字,我心里一愣,原来她竟是姑母在刘崇明身边安插的眼线,也难怪我刚入东宫时,被刘崇明推倒在地,淳懿公主被我失手烫伤等事,姑母都了如指掌。
  “我爹娘还好么?”
  “都好都好,娘娘只管放宽心便是,皇后娘娘自有安排。久留不便,奴婢先告退了。”
  没过多久,我又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我是被忽如其来的光照醒的。我开始以为是姑母派人来救我了,有些欣喜。可我看到黄门手中端着的黑漆托盘上的银制酒杯时,我才意识到我错了。
  “良娣娘娘,太子殿下念在以往的情分上,还是给您留了个体面。请吧。”
  “不,我要见刘崇明!”我想着拖延些时间,喊道。
  “太子殿下入宫去了,晌午才能回来。南楚皇帝听闻此事,特意下了通牒,皇上都拿着它头疼,更莫说太子殿下了。太子妃娘娘催得紧,良娣娘娘莫让小的为难。”
  原来是淳懿公主,我有些不甘心,强扭过头。
  “太子妃娘娘也是问了殿下的意思才敢做这主儿的,不过是稍稍提早了些,日后投了胎时日可长,又何必多贪着这一时呢?”黄门端过酒来,几个宫婢见状走上前来,扶住我的头,将我的嘴撬开,直接将毒酒往我喉咙里灌。
  我本想着吐出来,可被她们在后背重重一拍,全都咽了进去。我的小腹开始发痛,我蜷作一团。疼痛难忍中,我只听见头顶那黄门叹了声气,“也是作孽。不过不用去大理寺也免得遭罪,死了反而解脱。都出去都出去,瘆的慌有什么可看的,过半个时辰等没气了再来收尸吧。”铁门又紧紧阖上,黑漆漆的斗室里只剩下一个将死之人。
  我终究没能等来姑母,这应是天意吧。也是讽刺,魏氏的嫡长女竟然就这样死在东宫的慎庭中,说出去怕是又是京城的另一笑话吧。我的意识渐渐模糊,脑海中浮现起从前的点点滴滴,幼时娘亲带我登上承天门赏雪景,姑母喂我吃金桂糕,爹爹带我在围场骑射,还有那晚,刘崇明伏在我的耳侧,含糊地呜咽……
  

☆、第38章 死而生

朦朦胧胧中,我觉得眼前若有光。怎么会有光呢?我现在在哪?是死是活?我脑子里一片混沌,揉了揉眼,然后有些畏惧地睁开双眼。
  我朝着光亮的方向侧过头去,入眼是一个柏木雕花小窗,晨曦从窗棂中透过。我虽然一时记不起这是哪儿?但我着实知道阴曹地府绝不是这样。我没死?
  这时我才回过神来,我正躺在一张床榻上,身下是柔软的绒被,盖着的是捻金丝的锦被。这房间里的布陈到也讲究,墙角放着一只紫檀木仿竹节雕鸟纹多宝格,挨着便是一个黄花梨木镜台,我瞧着都有些眼熟。
  我稍稍活动了下筋骨,正欲起身走到那窗边一看究竟。就在这时,我忽然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吱呀……”,是绣鞋踏在楼梯上的声响,我听着应该是个妇女人。
  我有些害怕,不知来者是谁,连忙闭上眼去,装作熟睡的样子。
  “嗳……”那妇人走过来,在床边停住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的声音我耳熟得很,我连忙睁开眼,喜出望外地喊了声,“娘亲!”
  果真是娘亲,她穿着一身鸦青色蝙蝠暗纹袄裙,神容憔悴,眼神涣散,看上去老了许多。我这才想起来周遭的陈设为何这般眼熟,原来我此刻就在侯府西苑中的揽月楼里,这阁楼上偏僻幽静,我只是小时候与堂兄们捉迷藏时来过两次。
  娘亲见我醒了,愣在原地大睁着眼望着我,两行浊泪从她泪沟中翻滚而出。她倏地扑过来,将我的头紧紧按在她的怀里,“雪阳,我的雪阳,你可算醒了!”
  我恍在梦中,直到触碰到娘亲怀中的温度,我才敢相信,这并不是一场梦。我埋在娘的怀中痛哭了一场,在慎庭之时我从没有奢望过此生还能与娘亲相见,倒是苍天垂怜。不过,我很是不解,我最后不是饮下了一杯鸩酒么?怎么又忽然回到了侯府?
  娘亲拉着我的手,仔细地端详,叹道:“得亏你姑母法子多,不然我就再也见不着我的雪阳了。”说着,娘亲伏在我的肩上又哭了起来,身子一颤一颤的。娘亲性子自小便好强,我从未见她像今日一般掉过这么多泪。
  娘告诉我,姑母早已预料到淳懿公主会预先对我下毒手,于是便让华娘命人提前将那鸩酒掉了包,酒中馋的换成了事先准备好的药,一味能令人十日之内气息皆无的药。姑母这一招瞒天过海实在高明,我的灵柩在东宫内停了七日,连刘崇明也以为我死了。
  待我丧期过后,爹爹便亲自带人到陵墓,将我从棺椁中救出。
  “你可知你爹刚把你救回府的时候,你面色惨白,一点气息都没有,之后又连着昏迷了十几天,可把娘亲吓坏了。”昏迷了十几日,这么说,现在已是二月了。
  “我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么?”我伸了个懒腰,朝着娘亲咧着嘴笑道。
  娘垂着眸子扭过头去,我知道她是在偷着擦眼泪。她转过头来,别开话道:“雪阳饿了吧,我去让雅云去端些东西上来。”说着,娘便到楼梯那儿唤雅云去了。
  我有些奇怪,不知娘亲为何这般神态,像是有什么瞒着我。
  或许是我底子好,又或许是我躺着的那几日,虽然我不省人事,可娘亲她们没少喂我好东西,我竟觉得身子并无大碍。我问娘亲,“爹爹呢?我想去见他。”
  娘说待爹下朝之后便会来,但是我不能出这阁楼半步,这是娘临走前反复叮嘱的。她说这世上知道我还活着的除了她和爹外,便只有皇祖母和姑母了。娘说我以后或许都不能再叫“魏雪阳”这个名字了,因为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魏氏的嫡长女魏雪阳死了。
  在坊间感叹这个魏氏嫡女是如何红颜薄命的同时,也在流传我的心肠是怎样狠毒,狠毒到太子殿下最终忍无可忍,再也顾不上宣德侯府的颜面,一杯鸩酒就将我了结。
  一旦有人知道我还活着,便会有无尽的祸端。
  我一个人待在这阁楼上实在有些无聊,我走到窗边,扶着窗棂向外头眺去,才发现春日已至,满庭一片新绿,还有庭中那几株西府海棠已经盛开,粉□□白的绽满了枝桠。
  再向远看,是侯府才被春雨洗过的绿瓦,屋檐斗拱,我怎么看都觉着亲切。虽然我如今也被居于一室,可想着不是在东宫,我便觉得十分的惬意。如今,魏良娣已经死了,我算是从东宫里解脱了么?我曾想过千百种离开东宫的法子,却万万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可即便我从此无名无姓见不得天日,也好过待在那个尽是阴谋算计的地方。
  东宫,我随着天边的万顷流云朝东边望去,发现穿过几条的街道,东宫朱红的宫墙、殿宇上高高勾起的檐角皆可见。最为醒目的是金色琉璃瓦的檐下垂着的那一条条缟素。难道是为我发丧时留下的,到现在还没有摘?可按照娘亲的说法,我在侯府已经昏迷了十几日,按理说丧期早已过去,难道又有谁过世了么?我倾耳细听,有凄婉哀乐从不远处传来。
  我心里越发忐忑了。
  我正出神,雅云用红漆托盘端了碗八珍汤过来。雅云是娘的贴身婢女,跟了娘十几年,她本来是和荣娘一起伺候娘的,荣娘随我入东宫后,便主要是她在娘亲跟前。娘说,虽说是在侯府,可没有不漏风的墙,知道此事的人还是越少越好。因此,娘还特意封了西苑,除了让雅云为我送些东西来外,其余人等均不许入内。
  雅云望了我一眼,复而又低过头去,唤了声,“翁主。”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在雅云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怜悯。
  我让她将碗先搁在案上,然后问她,“东宫近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雅云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向她打听这个,她的头越发低了,有些心虚地含糊道:“奴婢待在侯府,不晓得外头的情况。”
  她的眼神愈是闪躲,我愈是觉得定是有事。我佯装怒极,高声道:“那你总该知道东宫如今是在替谁奏哀乐吧?”
  “太子妃……三日前殁了。”雅云被我一吓,连忙跪下道,“长公主不想让翁主有太多思虑,刻意叮嘱奴婢先瞒着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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