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九重》第21/48页



☆、第39章 苦杏仁

对于淳懿公主的死,我万分意外。尽管她心如蛇蝎、两面三刀,可再怎么说她腹中的孩子也是无辜的。我忽而记起上元节那日,她特意来慎庭羞辱我时,她稍一激动便咳出血来,想必那时就已经病得不轻了。
  她死了,我却活着。不知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还是有人暗自为之。
  关于淳懿公主的死,坊间也有流言,说是我阴灵不散,做了鬼也不肯放过太子妃。我最初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真想在那些以讹传讹的人面前诈个尸,看他们还敢不敢继续将那脏水往我这“死人”头上泼。只是娘亲反复交代,我绝不能迈出这揽月楼半步,更别说出侯府去京城了。
  我即使再不情愿,也必须承认:魏雪阳已经死了,她死在那个天上飘着雪沫子的正月十六。从此而后,这世上再无魏雪阳,而她留下将怎样狼藉的名声也由不得我了。
  一想到这,我就十分难受,刘崇明也好,霍时徽也罢,怕都是恨我入了骨,可我纵使满腹委屈,却也不能分辩。刘崇明素来待我便有偏颇,他如今怎么看待我,我也无所谓。可霍时徽不同,他那么相信我,还将淳懿公主托付于我。如今他又会怎么想呢?可就算我现在可以出京城,霍时徽怕已回南楚,今生再难相见。
  不过听雅云说,爹爹的仕途倒并未受我的影响,前几日刚被皇上擢升为丞相,位居百官之上。此外,爹爹还手拥雄兵百万,历朝历代,怕都找不出比爹更显赫的朝臣了。只是魏家的女儿方才出了这样的事,多少落了些话柄,让青云之上的爹爹有些难堪。
  娘亲说爹爹下朝后会来揽月楼看我,可我坐在窗边等了许久,他迟迟都没有回来。春寒料峭,窗外寒风又起,如丝细雨中还加了雪粒子,我看着雨雪轻轻拍打在庭中那株翠绿的芭蕉树上,直到夜幕渐渐降下。
  我正有些遗憾地叹着气,忽而听见脚步声。我连忙扭过头,是娘亲。她上楼来,见我只穿着薄薄一件纱衣,给我在外头罩了一件雪白的玄狐滚边披风,“这倒春寒的天儿,你穿这么少还在吹风,着了凉可怎么办?”
  我识相地紧了紧披风,冲着娘挤了挤眉眼。在东宫虽然有荣娘管我,可说到底也是主子与婢女,我倒是日夜思念娘亲的责骂。
  “爹爹还没回来么?”
  她接过雅云手中的托盘,摆在我面前,“别等了,你爹今日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呢,过会让雅云伺候你梳洗更衣。”
  “爹爹去哪儿了?”
  “还在宫里头呢,方才下朝刚回来又被皇上急召入宫了。”
  急召?这年都快过完了,按理说该是歇口气的时候,怎么又这般忙起来了?何况皇上病重,已让太子监国,多日不理朝政,如今怎么又开始召见大臣?我想定是出什么事了。
  娘亲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抚了抚我的脑袋,“朝中的事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少管些,如今只要好生将养便好,娘亲如今也是想通了,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地留在娘身边,比什么都好。”
  娘越是这么说,我越发觉得有什么事与我相关。我皱着眉打量娘亲,可她眼神始终躲躲闪闪不敢直面我。
  “究竟怎么了?”我清楚娘亲的性子,撒娇道:“娘亲,你知道的,我素来心宽。可娘若是藏着掖着,我再胡思乱想一番,反而更是伤神不是么?”
  我看娘亲的神色,她倒有些犹豫了。我知道这是她从宫里带出来的毛病。宫里的人素来讳莫如深。
  我见状接着道:“淳懿公主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之前不是让雅云瞒着我么,如今我知道了不也没怎样么?我只是可怜她还有她的孩子。”
  “你还可怜她?她害得你差点连命都没了!”娘亲吐了一口气,不悦道:“只是她即便是死了,也是祸患!”
  “祸患?”
  话既然已说到此,娘亲也无可奈何,只得和盘托出。
  原来淳懿公主不仅是南楚新帝的胞妹,还是南楚高太后的心头肉。当初淳懿公主为了逼迫刘崇明杀我,特意搬来了南楚的通牒。想必南楚的那两位也知道北汉这边的些许情形。况且又是淳懿公主的一面之词,怕更是变本加厉。
  而如今淳懿公主就这样说没就没了,南楚那边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听娘说,淳懿公主临死的时候,大喘着气,连话都说不出,可她到死却仍在怨我咒我,她该有多恨我?
  我在想若是没有我,她是不是就不用出此下策伤了自己,就不会死了呢?或许我从入东宫的那一刻开始,一切便是错的。我从嘲笑淳懿公主害了别人害了自己,可说到底,那个人其实是我。
  娘亲瞧了我一眼,应是猜着了我的心思,“她的死与你没有半分干系。她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大理寺自然是要彻查的。前日大理寺卿已呈报皇上,说是在太子妃的安胎药里寻着脏东西了。”
  脏东西?我大惊失色,娘却平静如常地接着道:“苦杏仁虽然少食无毒,可有人却掺在了她的膳食和汤药中,日复一日,那毒性便慢慢积攒下来了,何况她还是有身孕的。”
  也难怪她的身子最后会虚到那般地步,我至今我都忘不了那天夜里她盛装下却依旧惨白的脸,想必有人早已从那时起便已经下药害她了。
  “那可查出是谁了?”
  娘亲摇了摇头,“倒是还有更蹊跷的,大理寺前日才呈奏的皇上,南楚那边今日便知道的,八百里加急的通牒一个时辰前刚到的京城。”娘亲顿了顿,疑惑道:“北汉、南楚隔着几千里,这风声怎么走得这般快?”
  “爹爹今日迟迟未归,莫非就是为着这南楚一事?”
  “南楚得理不饶人,妄图借机讹北汉城池十座,陛下自然是不肯的,怕是又得开战。”
  “可是真要打起来?”我有些慌,只在没想到东宫里几个女人之间错乱的关系,竟能导致北汉、南楚两个大国的战争,天下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难道有得生灵涂炭不成?
  娘拍了拍我的肩膀,浅浅笑着宽慰我道:“听你爹说,以前南楚侥幸能赢北汉,不过是仗着有霍时徽。如今南楚新帝和他这皇兄嫌隙已深,早就将他手中的兵权全数收回来了。他们失了霍时徽这一员猛将,那群南蛮之师又怎成气候呢?”娘亲虽然百般宽慰我,可我却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娘亲说,等哪天转晴了,便领我下楼到西苑里晒晒太阳。毕竟西苑已经锁好了,下人不得令是进不来的。娘亲还说,今儿早上她刚进了一趟宫,姑母知道我醒了十分高兴,她说前几日还梦见我了。姑母还想见我一面,只是她思来想去,进一趟宫还是过于冒险,一旦被人发现,便是欺君的大罪,因此也只是说说,迟迟没有着落。
  不过我知道姑母的手段,她既然都有法子能让我“起死回生”,偷偷将我带入宫对她而言,岂是难事?如今疑惑重重,我也想入宫问个究竟。
  我记起姑母那夜曾派华娘前来向我传话,让我宽心。只记得那宫婢曾说,皇后娘娘自会有法子。那么淳懿公主之死会不会也是姑母在东宫的眼线所为?即使我知道姑母做这一切皆是为了我,但我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我不愿任何人因我而死。
  “哎呀,光顾着说话,这羹汤都凉了。”说着娘亲起身又去让雅云热汤了。
  夜里的时候,我趴在窗子边看沉沉夜幕下通亮的万家灯火,倒是一片盛世之景。只是看了一会儿,风灌进来,我实在有些冷。
  百无聊赖,我突然想起我的那对蛐蛐了,只是我出事之后没人照料,再加之这百日虫又怎能安然过冬?怕是早已冻死了吧。
  刘崇明曾在初冬的时候,费尽千方百计替我找来了“小雪”。只是有的时候,上苍自有决断,就像费尽心机在寒冬腊月寻来百日虫,就算找到了又能活几日?逆天而为,到终了还不是一场空。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去摆弄阁中的物件,我看了看那只紫檀木仿竹节雕鸟纹多宝格里放着的玩意儿,里面收着的多是些爹爹喜欢书画、珍玩。我随意看了看,觉得无趣,便走到一旁的梳妆台前,台上摆着好几个白玉云螭纹盒子,有圆形的、桃形的、银锭形的,里头都装着脂粉和首饰,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只是我觉得有些奇怪,总觉得少了件什么。
  我忽然灵光一闪,这台上少的不是别的,而是一面铜镜。这梳妆台上怎么会没有铜镜呢?
  

☆、第40章 狼烟起

我这才想起来,我醒来到现在还未曾在铜镜中仔细端详过自己。不过想必也是神容黯淡、眼下尽是青影吧。
  次日,雅云过来为我梳妆的时候,也没有用到铜镜,以往荣娘为我梳妆,梳发髻也好,戴发簪、华胜也罢,都要让我瞧见。而雅云却像是在躲着什么一样。
  我摸了摸头上的发饰,望了一眼雅云,打趣道,“倒是辛苦你梳了这么久,只是这儿连面镜子都没有,我想孤芳自赏都不成。”
  雅云正用鎏金铜盆替我端来一盆洗脸水,我一提到铜镜,她的脸色倏地一下就变白了。难道我脸上藏着什么秘密不成?我有些疑惑地走到盛着水的铜盆前,水面平整如镜,映出清晰的倒影来。我低下头去一看,差点两腿一软吓晕过去。幸好雅云早有所准备,连忙上前来将我扶住。
  水中是一张陌生的脸,神情惊恐!我扶着桌案强忍着恐惧,仔细端详着镜中的容颜,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那张脸上瞧出些我的影子来。
  确切的说,那还是我,只是和我从前相比,容颜沧桑了许多。我如今只有十六,可镜子的女人看上去却已过二十之龄,眼角甚至隐约可见些微细纹,和从前的我只有六分像了。
  后来还是娘告诉我的。是药三分毒,功效愈奇,毒性愈烈。那药虽然能让我十日之内气息全无、瞒天过海。可那十日确是用十年折来的,一日折一年。
  我向来心宽,除了最初着实受了些惊,后来便已然释怀,甚至还有些欢欣。比如说,以前我羡慕那些美人儿的巴掌脸,可我身子即使再瘦,脸上也总是肉嘟嘟的。而如今,我的整张脸依然消瘦,露出尖尖的下巴来。不过我这时才发现,我除了容貌变了外,个子也足了些,连身上的疤痕也淡得了无痕迹。原是十年的日积月累,忽在一朝全显,倒也是新奇。
  我兴致一起,直接让雅云端来一面铜镜,然后将它搁在镜台上,细细端详了许久。
  娘亲抚了抚我的脸,在一旁叹息,“女儿家最怕的便是韶华易逝,你倒好。”
  我冲着娘亲做了个鬼脸,其实也没什么。若是在东宫里拘上十年,数着更声度日,还不如这弹指间来的洒脱。如今回到侯府,时光才真正属于我。
  转眼已回侯府多日,却仍未见着爹爹。我翻来覆去地问娘亲,她才告诉我爹爹在前夜先赶回南疆了。
  前几日,南楚派了使臣来北汉,虽说仍然还是找出元凶、割城让地这些条件,可态度却强硬了许多,挑明了不割地便出兵,倒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皇上本就被那左一道右一道的通牒惹烦了,又加之这使臣不知分寸触犯了天颜,皇上一怒之下,直接将那失礼的南楚使臣斩杀示众。
  南楚皇帝听闻亦是盛怒,已派兵二十万抵达边境,战事在即。南楚、北汉联姻,本是结的秦晋之好,求的是太平长安。只是事与愿违,百姓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战事又来了。想着生灵涂炭的背后我有脱不掉的干系,我心里便不是滋味。
  我素来睡得浅,这几日又多了些思虑,睡得更是不安稳了。半梦半醒中,我忽然听见烈马长嘶之声,我惊得坐起身来。屏住呼吸,只听见本该空寂的街市上马蹄声纷乱,我连忙起身到小窗边一看,只见军队夜间疾行,士兵手中高举的火把如一条火龙,绵延了十几里,局势是越发紧张了。
  讨伐也好,迎战也罢,都讲究师出有名。皇上先是让翰林苑里的学士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千字的檄文,然后便再正和殿为出征的将士践行。
  我凝神屏息,只听见激昂战鼓由远处传来,一声一声的,像是击在我心间上。紧接着便是士兵整齐划一地呐喊声,“杀!杀!杀!”。
  “皇上如今身子不爽,也撑着去了正和殿,想必是心意已决,这一战怕是免不了了。”娘抚了抚我的脸,“南楚的大军已经压境,战事紧急,你爹连夜去南疆,可惜临了没能来瞧你一眼。”这次出征,以爹爹为帅,刘崇明监军。这场战事因东宫而起,刘崇明监军倒也在情理之中。南疆本就驻守了二十万士兵,爹爹已先行一步,回南疆调遣指挥,并派副将陈戍又从淮西调来三十万魏家军,而刘崇明则带着京郊与淮北的二十万精锐前往应援。
  我踮着脚往向外望去,隐约可见行军。娘亲跟着走过来,立在我身侧,朝着我看的方向望去,“这屋檐都挡住了,能瞧着些什么?”她从身后扶了扶我的手臂,接着道:“雨后初霁,你姑母派人传信来了,今日趁着出征这个空子,倒难得是个入宫的机会。不过,这也得看你愿不愿意。”说着,娘亲瞧了瞧我的脸色。
  娘亲或许是觉得我前不久遭遇了太多,若不愿见人、想一个人静一静也情有可原。不过,我完全没怎么犹豫,直接答应了。一来,我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二来,我也实在闷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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